《千纸鹤》媗厘

4、第 4 章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我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见到想见到的人。
　　随即我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她的骨灰盒就摆在书柜的角落，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觉得口渴，光脚踩在地板上，去厨房接了一杯凉开水喝。
　　这时有手机的铃声响起，不是我手机的铃声，我反应过来，可能是孟夕的手机在响。

　　来电显示上写着小周，后面加了个括号，括号里写着技术部部员。很明显是孟夕担心自己名字和人对不上号，特意做的标记。她这人真虚伪，明明在意的装得不在意，明明不在意的又装得亲近。

　　我想了想还是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小周说：“孟姐，你说你回家看望妹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啊？部门里的刘姐请产假，老扬身体不舒服，太缺人手了。”

　　我脑子里嗡嗡的，回荡着小周说的“回家看望妹妹”，所以孟夕是在回家见我的路上出的车祸。
　　我冷冰冰地对电话里说了一个陈述句：“孟夕死了。”

　　我听见他那头远离话筒的声音嘀咕道：“我难道打错电话了？没有啊……”

　　我又说道：“你没打错电话，我是孟夕的妹妹，她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

　　小周沉默了几秒，和我第一次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反应一样迟钝，良久他问道：“你不是在开玩笑？”

　　我差点笑了出来：“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她确实走了，我亲手送她进的殡仪馆。”

　　小周叹了口气，有些哽咽：“哎，那……那……那孟姐的葬礼什么时候办？我去送送……送送她。”

　　“葬礼简单办过了，不用麻烦你们跑一趟。”
　　我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因为不想让她的同事知道她走得这么寒酸，“我想去姐姐上班的地方收拾一下遗物，请问可以吗？”

　　小周沉浸在震惊和悲伤中，听我这么问，很快回答：“可以，当然可以，都是应该的……应该的。孟夕的妹妹，你要节哀。”

　　节哀，我自认为我足够节制。
　　从接到警察让我去认尸的电话到现在，我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我想应该是早些年流干了眼泪，以致于我再也哭不出来。

　　我查了小周给的公司地址，发现孟夕上班的地方离家不算远，坐大巴车也就三四个小时的车程。
　　也就三四个小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孟夕非要打车，最多节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结果在路上出了事。要是她不抢这点时间，说不定就不会遇到车祸，说不定就能安安稳稳地回家，说不定就可以好好的和我重聚。
　　想着想着，我又开始怨她，虽然我心里清楚这种事怪不得她，可我就是觉得她故意不让我好受。

　　坐了四个小时大巴来到她的公司，我见到了小周，一个二十来岁就有些许秃顶的年轻人，他带着我去了孟夕的办公桌。
　　她的桌子和我想象的一样干净整洁，把要做的事都用标签记录好贴在小黑板上。日历上其中一个日期用加粗的笔画画了一个桃心，写着两个字“回家”，足以见得她多么期待这天。

　　她到底以什么样的心情回家我不得而知，她一走就是三四年，像个鸵鸟那样逃避我们的感情，逃避了三四年。这是突然想开了？又或是放下了？
　　无论怎样，人都不在了，我去计较这些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姐姐留下来的东西不多，我用一个行李箱收走了，之后我又在小周的引路下去了她这几年住的地方。
　　她真的不爱讲究，厨房里空空如也，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准备，想必天天吃外卖。床只有垫子，铺着宜家买来的被套，巧的是我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几双鞋用盒子装着摆在门口，衣柜里除了工作服外就剩几件换洗的家居服。
　　唯独书架上摆的书又多又杂，我就猜到，她几乎把她所有的钱拿来做了书钱。

　　孟夕以前偶然提到过，要不是需要赚钱，她最想做的职业是自由作家。我看得出来，孟夕很爱这些文艺的东西。
　　我是被矿工养大的孩子，孟夕是被矿工养大的诗人。她说如果她写诗，她会把第一首诗献给矿工。
　　我说，我会把诗献给姐姐。
　　原谅我学不会写诗，我没有姐姐那种天赋，只会像现在这样碎碎念一样的记录关于我们的事。

　　我想带走属于她的所有东西，但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东西，我退而求其次带走了她的日记和几本书架上的书。
　　如果精神世界具有重量，我猜她的日记和书才是最沉甸甸的东西，她会把自己大部分的精神寄托在文字里，而不是像我一样寄托在香烟、酒精或是止痛药里。
　　我和她相形见绌，有时我真的怀疑是基因作祟。也许她的亲生父母很优秀，她的亲生父母和她一样浪漫。可是如果是那么优秀、浪漫的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骨肉丢弃在田间？

　　我提了两个行李箱的东西回家，回到家里我开始犯困，这一趟我跑得很累，还听了小周说起孟夕的事。
　　小周说：“孟姐经常提到自己有个聪明可爱的妹妹，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小周还说：“孟姐人真挺好的，部门谁谁谁的生日都记得住，每年都会按时送礼物。经常有女生问她还缺妹妹不，她就说她有一个在家呢，再收妹妹估计家里那个要想多。”
　　我听小周的念叨听得有些烦，她真那么在意，为什么几年也不回家一趟？就知道耍嘴皮子。

　　我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拧着两个行李箱远远超出了我的身体能承受的负荷。
　　半夜我又一次因为气喘而睡不着，一躺下就呼吸不过来，只有坐起来会好点。

　　干坐着也是坐着，我给自己找了点事做，那就是看孟夕留下来的日记。
　　孟夕应该会介意别人看她的日记本，然而我很自信，如果看的人是我，她会像以前那样选择纵容我。

　　日记的扉页抄了一行小诗：“苦难是天上的明月，照见人间细小的破碎。”
　　她的字迹娟秀清新，像来自书香门第，从小便练习横钩竖提。

　　姐姐离开的这几年，为了弄清楚姐姐的诸多想法，我慢慢养成了看书的习惯，虽然是囫囵吞枣、亡羊补牢般地恶补。我看见很多人写到，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天上永远守护着你。
　　我却希望孟夕是那轮唯一的月亮，抬抬头便可以看见，星辰在她面前都失色。可惜她终究是轮苦月亮，她把自己活成了一首底色悲凉的诗，她不是死在那场车祸中，她的人生早在细枝末节里缓慢破碎，无人知晓。

　　我看了一晚她的日记，几年来她每天都会记录当天发生的事，偶尔断了也会补上。
　　姐姐是一个有文采的人，短短几句话的日记，就能将她的一天生动描述下来。我原本缺憾未能参与她的那段经历，如今都已靠这本日记弥补。

　　熬夜后脑子有些昏沉，坐起身不再能有效的遏制我支气管的躁动，我猛得咳嗽起来，未避免吵醒邻居我忍耐着没有放开咳嗽，即使这样也于事无补。

　　我用纸巾捂着嘴，想起药箱里还有半瓶抑制哮喘的喷雾。我想下床去找那药箱，刚站起身就一阵晕眩。
　　我忍着头晕伸手拿喷雾，再离那喷雾还有几厘米远的时候，我忽然整个身子软了下去，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我想我应该是要死在这里了，就是不知道我死后谁可以帮我处理后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光返照，我迷糊中看见一双手拿起喷雾剂，将喷雾剂的吸入器放在了我嘴里。我残存的意识让我认出了这双手的主人。

　　孟夕左手手心有一颗很明显的红痣，因为位置特殊，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而刚刚为我拿喷雾剂的左手，手心也有一颗明显的红痣。
　　虽然只看到了几秒，但我早就说过，那么熟悉的人，我不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去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