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几时回》灰港

1、第 1 章

　　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一抹夕阳。彩霞映红了天空，一缕云在轻轻飘动，柔柔地拂过夕阳的额头。那种壮观而忧伤的美，让我惊异。
　　朋友问我，夕阳美吗？我傻傻地笑着。
　　人总是很难忘却最初的记忆，可没有了欣赏眼前美景的心情。不放弃旧的，新的就不会到来。我有时会傻得连这都不知道，或是装着不知道。我总是固守着往事，喜欢怀旧，喜欢回望过去。有人说，这是衰老的表现。
　　风都冷了，凉风吹着，我已没有温度。
　　想起那个可笑的男孩，想起了那个美丽却又暮气沉沉的名字：余晖。明明下定决心要屏弃的事，却总在一个个绚丽的黄昏想起。我感到迷惘。

　　表面上，我很忙碌，心里，我一片空虚。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教学楼，灰白的阳光斜斜射进灰暗肮脏的窗户，教室是一个如此另人生厌的地方。可是我必须假装爱它，既然每天要在这里度过十个小时以上。
　　理化班的特点很顺口很好记：物理难，化学繁，数学卷子做不完。练习册一车一车地运进校园，让我们见到一次就叹气一次。我生活中最主要的节目，就是拿起一张张卷子，从上做到下。好了，再来一张。我的头脑一片空白，题目刚一进去就又出来了，不留一点痕迹，仿佛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疲惫，沧桑，愁眉苦脸，沉闷乏味的日子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无论你有多么强硬的个性。
　　走在校园里，我感到轻飘飘的，仿佛我是一个幽灵，正要飞向天空。我的精神是贫乏的，仿佛周围的空气里漂浮着函数、盐酸和电路。
　　阅读，疯狂得阅读，书是最甜美的麻醉剂。沉进去，我就会忘记一切。可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优美的文字会让我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只是，合上一本书，仿佛从一场美梦中惊醒，我极不情愿地回到现实。让我憎恨的一切又横在面前。拼命地学习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事。
　　这个灰色的城市有许多心灵一片空虚的人。我能感觉到。
　　就在最烦闷的日子里，这个叫余晖的人成了一根可以让我抓住的稻草，让我高高兴兴地把剩余的时间和情感全部浪费上去。

　　余晖，初中就是一个传奇中的天才，这个名字像一枚辛辣的果实被多少人反复咬嚼，口口相传，这个奖那个奖啦。不过是一个“三好生”的符号。我从不注意。知道有一次听说他的编程水平超过了我们班的范一呈。看着小范气得发青的黑脸，我忍不住想想这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
　　直到高一的那次学生干部会，言辞中的人才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传说落地了。
　　那次会议无聊透顶，开了些什么内容我早已忘记，也许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认识他。

　　合上一本练习册，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正想打个哈欠，一张死白的满是麻子的脸出现在窗边，这张歪歪扭扭的脸开口了：“一起走吧。”我这才想起今天中午要去开会，没打出去的哈欠又咽了下去。我的同桌王文婷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余晖，你是什么干部啊？”“我是十一班的团支书，怎么样，哈哈。”
　　我翻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急匆匆地冲出教室。出了教室，我才发现我带的东西真少啊！而余晖，手里捧着一本数学练习册一本英语书和一张报纸，当然还有笔。我并不感到奇怪。开会做作业是一种普遍的风气，只是我固执得不愿这样。我喜欢昏昏欲睡无所事事，平时难得有这样的清闲。
　　“咦，你怎么不带作业本？或者带张报纸看看？”
　　“上午没上主课，没多少作业。”我顺口胡诌。
　　“身为通中学生要有自主学习的精神啊。没作业可以找作业。别忘了先复习，后作业，先预习，后上课。”
　　我不禁想笑。他居然把上个星期校长在校会上讲的话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了。我没话找话：“这次期中考试如何？”
　　“像我这样的天才怎么会考不好呢？我本来想考差一点的，可出卷子的人故意跟我作对，卷子那么容易，真让人没办法。”余晖一边说一边叹气。
　　我感到有趣。“你这个口气，跟王文婷很像。”
　　“自恋是我们十五班的传统美德，没什么奇怪的，其实王文婷这个人很崇拜我，只是她从来不说。我不过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
　　要不是昨天同桌还在跟我说余晖到处宣扬她崇拜他，我这个傻瓜也许还真信了。其实这两个人个性很像，不过余晖的成绩和王文婷不好比，他可是厉害得多啦。
　　走进报告厅，我们居然来得最早，空荡荡的大厅里，死白的椅子像一张张疑惑的大嘴巴，讽刺地大笑着。
　　找了一个偏向墙壁的位置，我们坐了下来。余晖好象有两个脑袋，一边和我聊天，一边从容不迫地做卷子，不一会儿纸上已整整齐齐出现了一行行算式。我看着他像王文婷一样用铅笔做，把试卷的边缘当草稿纸，甚至他的字也像她一样狂放，潇洒，有点乱七八糟。
　　“你怎么成了团支书了？上次不还是班长吗？”
　　“我做腻了，老师也对我的管理能力缺乏信心，所以我只好改行了。”
　　“最近的日子无聊得很。我忙得晕头转向。”
　　“其实我也有同感。一天到晚的学习，人的个性都没了。每一个学生都变得统一的可怕，还不如河滩上各种各样的乱石有诗意。空虚，无聊，可是没办法。别人总喜欢说什么将来将来的，谁知道呢？也许过两年我就死了，什么美好的未来也就一场空了。”
　　“那我们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为了虚幻的未来牺牲现在吗？”
　　“你可以这么想。人的一生就是空虚的。我们做的一切为了什么，谁也说不清。几十年黄粱一梦就化为尘土。有时我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有出生。可我无法选择。人的一生最有意义的两件事生和死都是我无法决定的，中间那一段也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有时我怀疑冥冥中有个控制一切的上帝，可他为什么对很多事置之不理？只能说神明是一种幻想，即使有他也必定是冷酷狠毒的，放任我们自生自灭受尽各种痛苦，因为一切与他无关。”
　　上面说了什么，我早已听不清了。此时许书记的罗嗦让我一点不反感，我希望会拖得越久越好。
　　终于会议结束，余晖叹了口气：“真奇怪。我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话，不像我说的，不是吗？”

　　回到教室，我久久平静不下来。去掉了骄傲和玩世不恭的成分，余晖竟有这么消极和懊丧的时候。他今天是真实的，还是只是偶尔倒倒苦水呢？因为他喜欢开玩笑，我都很难分清严肃的真话和无聊的假话。
　　余晖，这个名字很美，虽然这个人并不美，他满脸的麻子像雨后坑坑洼洼的路面，有些歪曲的长脸，白得像地窖里的土豆芽，怎么看都像不见天日的犯人。真可笑，要是别人知道我对这么个人念念不忘，一定会以为我是神经病。
　　我在纸上心不在焉地画出了一个圆，火红的落日，记忆中唯美的风景。一片温暖的红色从心底泛起，逐渐漫染开来，疯狂地填补着一片空旷荒凉的精神空间，凤凰花的颜色，火焰的颜色，鸡蛋花的颜色。
　　课间的教室无比喧闹。同桌又在喋喋不休：“这道题太简单了，不值得一做。本来有答案的，可我觉得答案的方法不好，太低级了。”往常觉得刺耳恶心的吹嘘我竟无动于衷，仿佛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装聋作哑功。虽然心里我觉得她毫无自吹自擂的资本。

　　放学的路上，我正缓缓骑过北濠桥，眼睛突然感到了耀眼的红光。向西望去，西边的天空一片红，云朵的边缘发着光，辉煌壮丽，浓浓淡淡的红色在天空中渲染开来，夕阳的余晖正在绽放最后的美丽。头顶，黑夜已经开始吞噬光明。有种绝望而残酷的意味包含在这温暖的红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忽然觉得，余晖这个名字，有点暮气沉沉，用在一个活泼的年轻人身上，更不协调。虽然不久，我们必将老去。

　　那个下午，我们散会走在回教室的路上，穿过艺术长廊，阳光温暖地透过玻璃洒在头顶。向西而行，仿佛在奔向落日。在一场冷静而激烈的争吵后我依然沉浸在冲天怒火中。我和我一向相处不错的同桌彻底翻脸了。这个倔强的人扬起一只手，做了个威胁的手势。我洋洋得意地笑了。突然发现余晖在边上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傻瓜。之后他平心静气地安慰了她两句，转身走了。我忽然怒不可遏，我的眼睛在冒火，恨不能把那个细长的背影烧成灰烬。原来我从来是个不重要的可笑的人。我的自尊心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愚蠢。
　　我恍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这条长长的走廊，我沿着它永无止境地奔跑，像一个固执的疯子。天上的星星像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们又像星星一样遥远。远出太阳落山的地平线上，无数的红莲在开放，红得像燃烧的火焰，我却觉得好冷，仿佛雪花在不停地落在我身上，我结冰了，像昆虫一样冬眠了。
　　余晖就在前面旁若无人地走着，一脸的诡异表情，那种陶醉于自我欣赏的表情。但愿这个骄傲的天才下地狱。

　　从此我的一天里没有了余晖这个词，我下定决心好好学习，绝不胡思乱想自找麻烦。虽然我又落进无尽的空虚，可我的心里却有无限快乐。生活如我所愿的简单充实。我变得更自闭了。
　　同桌向人炫耀余晖送她的礼物再也引不起我的关注，有时我会懒洋洋地嘲笑一下，但再不多说。学期末的总结大会上，余晖大出风头，在讲台上发表了激情洋溢的讲话，不时辅以手势，甚至手舞足蹈。一片哄堂大笑。我看着台上那个一脸麻子的人，陌生而可怕。我在附和众人的哄笑，干笑了两下。那个笑的不是我，我的灵魂在沉睡。
　　物理难，化学繁，数学卷子做不完。好友又在念叨那老掉牙的顺口溜，一边叹着气，用尺敲着桌子。我一刹那竟以为时间还停留在六个月以前刚开学不久的日子，我疑心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中间的六个月等于没有过。
　　天空在一天天地变灰，然而每天的晚霞总是让我想起余晖。有时我会嫉妒，会憎恨，为什么爸妈不给我取个让人难以忘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