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程鱼

12、番外（十二）

　　离京之前，沈清玉又与姚氏见了一面。

　　新后威严，仪容端雅，整肃恬淡，堪为天下妇人之表率。一国之母，合该如是。

　　这一次，沈清玉不顾拦阻，向姚氏行了君臣大礼。此一生，也许只有这一回，这个位子高高在上，凌于众人，可于姚氏而言，它却是囚笼，是枷锁，是无穷无尽的煎熬和折磨。

　　可这世上人各有命，便是沈清玉再想带着姚氏远赴天边，教她去瞧瞧这山河风光，也不得不接受事实，将这个愿望压回心底。

　　承天下至尊之荣，便要容人所不能容，忍人之所不能忍，皇后二字，是身份，是地位，更是无可推卸的责任。此后，天高地广，山水逍遥，再与她无关了。

　　“尚未过了礼，不必如此慎重。”姚氏笑笑，待沈清玉行过礼后，像往常一般牵着她的手走回了暖阁之中：“说来好笑，这么个位子，人人都红了眼，抢破头也要摸上一把，可我坐来，却只觉肩上有万钧之重。”

　　沈清玉方皱了皱眉，姚氏便摇头道：“没事，这话我只在这里说，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沈清玉心中顾虑担忧良多，一时之间，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却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劝说姚氏放开心怀，过好自己的日子吗？沈清玉看着姚氏这副无波无澜的模样，心口便微微泛着涩。求而不得时希望她放下执念，只做个嫡妻正妃，免得自讨苦吃。可如今她放下的这样彻底，沈清玉心里头反倒更不是滋味。

　　一个人活着，若连个盼头和希冀都没有，那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一时之间，沈清玉也不知究竟该希望她如何才好了。

　　同为女人，沈清玉如今尝到了情的滋味，自然知道姚氏的种种行止代表着什么。夫妻两人相敬如宾，不绊嘴，不闹矛盾，什么话都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个清楚，两人之间连个误会磕绊都没有。这说出去，估摸着听着的人都要赞帝后相和，举案齐眉，可沈清玉心里明白，帝后如此，才是真正的不正常。

　　人太过亲近，难免有不虞之隙，便是两人再如何情深，如何通情达理，也难免要闹一闹别扭。

　　她与郑锋有时也会闹一场，可闹过之后，两人谁都不会有丝毫记恨，反而感情愈深，愈发·黏·糊·缠·绵。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若真的连点儿气都不生，反倒是二人都不上心了。

　　姚氏心结难解，她从前或许体会不深，可如今有了孩儿，她才明白骨血相连是一种什么滋味。圆子还在肚子里时，她就已经爱着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从很早很早前便开始的。

　　姚氏两番失子，其痛对于一个母亲而言不亚于万箭穿心，剥·皮·拆·骨。而导致姚氏从此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儿的人，就是本该与她风雨同舟的夫君。

　　造化弄人，世事无常，饶是姚氏万事通透，不再记恨，可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是永难忘怀的。

　　新帝的确爱着姚氏，可他的爱又有多少分量呢？沈清玉在旁看得愈发清楚，心中便愈是遗憾叹惋。

　　也许这辈子，他们也只能做一对相敬如冰的夫妻了。

　　离宫之时，沈清玉再三回望，她心知姚氏的身体不好，再加如此重担，心事沉重，寿数几何，谁也难以估量，此一别，只怕也是生死之别了。

　　郑锋辞官，余威犹在，若再度轻易入京，会牵扯种种说不清的因果，也违背了他们辞官远去的初衷，所以饶是郑锋说可随时带她回京与故旧相聚，她也不会轻易回返，给自家招来麻烦。

　　好在沈昭和年氏也已经对京城的尔虞我诈厌倦不已，如今只待沈承言接过担子，便要远离京都，与他们在长宁城相聚。

　　此一生，父母在侧，夫妻恩爱，孩儿康健，如此，还有何可贪可念的呢？

　　郑锋手上的东西，即便是早已交出去一部分，剩下的也足以教人震颤，沈清玉跟着看了几天，心里头忍不住为他可惜。

　　若他肯从此留下，照他的心性和手段，前途必定无可限量，位极人臣，只是他点头之间的事。这样的富贵荣利，搁在谁身上都是难以割舍的诱惑，可他偏偏视作等闲，轻轻放手。

　　他为她放弃的，教她此生难还，她也从没生过归还的心思。他们二人是许了生生世世的，谁也无需对谁说抱歉。

　　真正离开的前一晚，郑锋与郑长泰共醉了一场，素来颇重仪容的诚国公哭得悲切懊悔，口中不住地说着“对不起”三字。

　　朝阳初升时，马车已经驶离了京城的城门，沈清玉看着郑锋仿若无甚波动的眉眼，半晌，凑过去抱了抱他。

　　“我会好好教养圆子，他是你我的孩子，这辈子定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沈清玉难得听他用这样略带挫败软弱的语气说话，心口一酸，连连点头：“圆子知道他有个好爹爹呢，你这样疼他，不管将来他要走的是哪一条路，这一段岁月必会是他一生的财富。”

　　沈清玉知道，即便郑长泰真的是个极为失败的父亲，郑锋对他，也曾经有过许多的依恋和期待。

　　父母爱子，孩子又何尝不眷恋父母之恩？

　　她心疼得受不得，一路上使尽百宝地哄人，等把人哄高兴了，才发觉自己是被人给耍了。

　　郑锋的确有过失落，可对他而言，既已失去，既已放手，便无谓存着多余的念想。父子之情，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他保父亲余生富贵荣华，可失去的，便是永远失去了。

　　“也不知姚……皇后娘娘今后会如何。”沈清玉趴在郑锋腿上，心里头满是思念和担忧。

　　“不必多思，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让自己活得痛快。”宫中那许多女人，最后不也逼着自己毫无念想地活了下来？

　　郑锋很多时候都是冷漠，甚至是冷酷的。不在他心上的人，他不会倾注半分柔软的情感。他所有的宠，所有的爱，几乎都给了怀里的这个女人。

　　而她，也给了他从未体会过的，教人从心口到四肢百骸都泛着温暖柔意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