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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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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苦寒,嫁给辽太子时,息红玉单纯的脑中想过很多东西,似乎十六年来未动过的脑子全在那一夕间开动了,沸腾成团,却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入辽的路虽然漫长,但彼时,与辽太子情正欢浓,羁旅的苦楚倒不知觉间淡薄。回到辽国后,便居住在皇宫中,便是再冷的天,殿内燃上火炉,红彤彤的炭火烧得一殿的空气似乎也有红光脉脉流转,空气干燥,渐渐的热起来,仿佛也有火星子在里面跳跃。暖,但胸口总会感觉闷窒,这样的火,似乎要将一个人活活的烘干,从外到内,慢慢的只剩下一口骄躁狂热的气流,仿佛那把火一样,在体内流窜,却找不到出口。
于是,渐渐的便有了噩梦,醒来,一枕衾寒,枕畔无人。外面亮着灯火,堂皇明丽。有一盏,她知道,是她的夫婿,辽太子的。多年的穷兵黩武,辽国国库空耗,早已外强中干,内忧外患日渐激烈,太子已成年,也参与朝政,事渐繁重。一国之责压在肩上,儿女情长也便淡了。息红玉有时便暗暗憎恨自己无法为其分忧解劳,言笑晏晏下便有分心事悄长,少女时期那份明快与活泼渐渐变得内敛沉静,象是桌台上的暗花小笺,心绪暗藏。
宫中的日子冗长,日复一日。息红玉驱指算来,却原来也只是三年而已。
一日收到息红泪的信,却是喜讯,她将下嫁赫连少将军。
红玉竟有一刹那的怔忡,第一个浮上心头的不是思念过深的姐姐,而是,一张圆脸,一张嘴就露出两个酒涡,一深一浅,但是,眉心深蹙,始终未展颜,为他凭增了三分沧桑与寂寥。
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她姐姐等待多年的未婚夫婿,为什么,新郎不是他?
是等厌倦了吗?
息红玉只觉得心头一片荒芜,慢慢的才开始有些念头浮上来,却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思绪却嘈杂起来,潮水一般漫上来,一波压一波,纷乱成一团,脑中越发就不知想的什么了,呆呆的怔愣。
当晚做了个梦,未见到人便听到马车轱辘声,声声催耳,那急促的声音让她想起了生命中意外的逃亡日子。
然后,光,慢慢的在眼前浮现,马车停在了一个荒野中,遍地黄沙,天却蓝得浓郁,那蓝似要滴出来般。车帘掀起,一个红衣女子跌跌撞撞下来,乌发半挽,嘴唇血染般红艳,脸色苍白如雪,她摇摇晃晃跌入一个男子怀中,她说:“大当家,天红了。”
“天为什么是红的?”
“地也红了。”
息红玉于是,抬头看天,奇怪,明明是那么蓝的天,怎么是红的?低头间便是一片黄土地,怎么样也看不出红的样子。正疑惑间,那女子便断了气息。男子嘶声叫嚷起来,不停的摇晃着女子,拼命地为她输送内力,仿佛那样,便可以挽留住那已逝的生命般。
红玉只觉得心戚戚然,酸楚泛滥成灾,不知是为这个女子,还是因为这悲怆的男。
茫然中她便想起这女子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问:“小妹妹,几岁了?”
“十六岁。”
女子的神情便有些婉转:“十六,十六岁太小了。”顿了下道,“等你二十岁时,你会爱上一个人。”女子细致的眉眼间便多了分缠绵,丝丝入扣,那苍白与憔悴倏地变得潋滟起来,其实,她真的是个很美丽的女子。
她说:“记住,到时候你一定要告诉他,千万不要藏着。”
息红玉醒来时,房内一片黑暗,重幔后可见淡淡的月白,身畔鼻息绵长,太子睡得正酣。她有些许的惆怅,回想起那个梦,兜兜转转的都是黄色的土地,浓郁的蓝天,还有红得滴血的红衣女子。那是她第一次心动,那个英雄末路的男子,沧桑的脸上侠气依然,气慨不减,单纯的少女不经意间便恋慕。
后来,才知道,那女子是二十岁遇到那男子,而她,爱情之花便在十六岁时悄悄绽放。遇到太子也是十六岁,单纯的少女,简单的心事,单纯的爱情。
她想她是幸福的,她的爱情不象红衣女子那般绝望,也不象姐姐那般波折丛生,不得安宁,简单,却幸福着。
简单却幸福着?
息红玉有一刹那的怔忡,如今还有简单的幸福吗?
灯光从殿外投进来,地上一层淡薄的光晕,她望向身旁的男子,一国储君,年轻英俊,脸上却已有风霜的痕迹,眉心一道浅浅的褶皱,即使在梦中,依然未展眉。息红玉心中微微一揪,这个男人,她可以为他背井离乡,生死相许,却不能帮他分忧解难,甚至,便是睡梦时,也不能帮他抚平眉心的郁结。
这里究竟藏了多少心事?他的肩上到底担了多大的负担?息红玉伸出手想要帮他抚平眉心纠结,触到之前却忽然心生情怯,指尖颤了颤,终于止于一线间。光从指间流过,五指阴影便笼上了太子的脸,分割线般将他的脸分成好几个部分,一道明一道暗,错杂。
“姐姐来信了。”第二天一起床,息红玉便告诉了太子这个喜讯,“她要嫁人了”。
“哦,是吗?”太子低头朝替他更衣的息红玉露一个灿烂的笑容,“好消息啊!”
息红玉点点头:“我想回去一趟。”
她看着他,宫灯落在她眼中,金光浮动,太子定定看了她一眼,点头:“什么时候动身?”
眼波一闪,流光一黯,息红玉低下头,双手拉着太子的衣襟理齐,然后,慢慢的开口:“我想这几日吧,路途遥远,早点动身方好。”
太子微微皱了下眉,眼中掠过一丝歉意,抬手摸摸她的头:“抱歉,我走不开!”朝内百官相互倾轧,南院大王心怀叵测,北院大王庸碌无为却偏刚愎自用,民间流寇四起,民不聊生,这个国家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皇帝却兀自在深宫寻欢作乐,美酒笙歌中梦想着一日挥师南下,直取大宋…….
太子心中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却堆起笑道,“我多派些精兵护送你去大宋,如果想念姐姐了,就在那多住几日吧。”
息红玉身子一僵,手也在太子胸前顿了下,虽然心中对太子与她同行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便是,听到明确的回答,还是忍不住闪神了下。
“婚礼一完,我就回来。”
“不用急,路途遥远,相聚一次不容易。”
“绪隆。”
“嗯。”
“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两日后,息红玉在精兵护送下去了大宋,太子殷殷相送,送出了幽州城,站在城墙上目送一行人远去。
武林第一美女下嫁赫连将军府少将军赫连春水一事,大宋朝野震动。息红玉一入大宋境内两耳闻到的皆是这个喜讯,待进了毁诺城,消息反而淡下来。
城内很平静,云雾缭绕的碎云渊恍如仙境般,息红玉静静的看着,直到身边的侍卫催促才回过神来。
息红泪得报出来迎接,姐妹俩执手相望,竟一时无语,三年别离的时光在眼前一一掠过,绵长却又仓促,依稀感觉到当年得知息红玉嫁人时的心境。
“姐姐!”三年不见,时间似乎并没有在息红泪身上留下痕迹,反而将她雕琢得越发精致丰美,光华绝世。息红玉有一刹那的错觉,仿佛,老了的只是她,在路上时总觉得满腔的话要诉说,待真见面了,反而说不出话来。倒是息红泪,一桩桩一件件问询过来,细到衣食住行,不多久,她三年的生活在眼前又重现了一遍。
“姐姐!”欲言又止,息红玉想起了那个大漠黄沙中裘衣佩剑侠士,纠结的双眉形成沟壑,弯弯曲曲似诉不堪的遭遇。
“戚大哥……”终于还是问了。
息红泪眼波一闪,息红玉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只觉得她眉间笼愁,于是越发忐忑起来,“我,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关系。”倒是息红泪笑起来,“他有事,我仍会倾尽所有相助,我若有事,他也会第一时间跑来。”
“那为什么……”
“能陪我天长地久的人不是他。”息红泪的眉眼氤氲在清浅的笑意后,息红玉恍惚间闻得一声轻叹,细听却毫无声息,红泪仍是那样淡定的笑着。
“姐姐。”无声的叫着,息红玉心中思潮难平,当年戚少商为息红泪叛出小雷门,这段感情牵绊到现在将近十年。
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可以蹉跎?
轰轰烈烈的开始,却惨淡收场。
“你长大了,小玉。”
“姐姐。”
两天后,息红玉见到了戚少商,白衣如雪迎风翩跹,从吊桥的另一处走来,如惊鸿照影来。
息红泪浅笑嫣然,在桥的这边看着他。
“红泪,恭喜你!”普通的话,由戚少商嘴里说出来,便感觉特别真挚,那双明亮的眼中也满是真诚。
红泪细细的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眼中闪过一抹释然。
“谢谢。”说着款款转身带戚少商进城。
戚少商眼光闪了一下,笑意顿敛,看着息红泪袅娜的背影,神情复杂。
红玉在旁看得真切,盈盈上前叫了声:“戚大哥。”
“红玉。”戚少商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你长大了。”他一笑便有光风霁月的感觉,息红玉心中的担忧顿消,不由笑起来。
戚少商便在碎云渊住下来,息红玉有时便看到他和姐姐一起漫步的身影,美丽的就象一副画,心里便有些怅然起来。
婚礼很快便来临了,赫连府喜乐喧天,热闹非凡,赫连春水更是春风满面,看着身着喜服的息红泪傻傻的笑,只是笑着,说话也颠三倒四,惹得她在旁窃笑不已。
红泪原是江湖女子,自有股豪迈之气,席间便拨了红帕与赫连一起敬酒。贺客也分三六九等,上至朝中的达官贵人,下至江湖侠客。达官贵人倒有些矜持,那江湖侠客便是放开性畅快豪饮。正至酣畅时,门外又听得侍卫上来禀报,有两个江湖过来送来贺礼。
“哦,是什么人?”
“自称是江南双侠!”
“江南双侠?”管事的微微敛眉,再看一堂的热闹景象,略一沉吟,“可有请柬?”
“没有,不过,他们说只是来送礼。”侍卫脸上现出一丝为难,“管事大人,那礼也颇为怪异。”他看到他们两个人用索链绑着一个人,那人一身褴褛,头发纠结成一团,蜷在一起,脸上也不知是脏还是伤,乌青一团,看不清原来眉目。
两个人拉着索链一头,那人就跌跌撞撞的在后面行走,深一脚浅一脚,站在他们面前也是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倒下般,想来一路也被折腾得够呛。
管事的眉便拧紧了一分,江湖人不拘小节,做起事来也全凭一腔意气,想来这人估计是赫连将军府的仇人,或是碎云渊的仇人。只是,赫连府毕竟是官府,这样送一个活人来,岂不是让他们两难?
“去看看!”半晌方颔首道,“先不要声张!”
管事的随着侍卫出了喧哗的大厅来到府前,看到两个白衣佩剑的青年拉扯着手中的索链,链条发出啷当声,那个被两个人拉过来拉过去来往晃着的人越发显得狼狈不堪。
“两位大侠,有何贵干?”管事的心中越发不悦,上前招呼一声。
其中一人斜眼看了管事一眼,显然对只见到管事的不满意:“府上今日大喜,我兄弟二人无以为敬,特奉上薄礼一份。”话是恭谨,语气却是倨傲的。
另一个人一拉索链接着道:“这厮当年在江湖上掀起滔天血债,更是将军府与毁诺城之仇人,管事的就去对赫连少将军禀报一声。”
管事的不由皱了皱眉,嫌恶的打量了下索链上那看不出模样的人:“两位大侠,这人是……”
“顾惜朝!”
顾惜朝!
当年顾惜朝背信弃义,灭连云,追杀戚少商千里,后又皇城逼宫,天下人皆知。管事的自然也知道的,赫连府的死士也有不少命丧顾惜朝之手,只是,再次看了那人一眼,管事心里有些犯怵,他分不清这两人的话中真伪几何。须知,江湖上有太多人想要顾惜的命,为名利也好,为仇恨也好,三年中,顾惜朝的死讯传了没有一百遍也有七八十次,谁知道眼下这两个所谓的江南双侠是否也是混水摸鱼中一员?
“顾惜朝?”管事的眼珠一转,作沉吟状,“好熟悉的名字!”
那两人原不满管事敷衍的态度,只道是他不知道手上的人是谁,一亮出顾惜朝后便会肃然起敬,却没曾想是这般装模作样,心里也蹭上了一把火。
“不用想了!”一人瓮声瓮气的道,“今天在座的恐怕没有一个不认识顾惜朝。”
另一人眼珠一转,笑道:“不错不错,大哥,你倒提醒了我!”说着,扯开嗓门一声吼,“各位,顾惜朝在此!”他这一声叫运用了内力,任是里面喧闹声震天,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闹声立消,一片肃静。
管事的暗叫一声糟了,却听得里面哄闹声复起,“顾惜朝”的叫声四起,脚步声亦随之响起,错杂一片。
一道白影首当其冲,从门里掠出来,衣发翻卷,当得疾如闪电。
“顾惜朝!”白影倏地停下,管事一看原来是戚少商,手按腰间剑,双目紧紧看着索链加身的人,眉心拧成一道深深的沟壑。
“顾惜朝?”声音中多了分犹疑。只这一忽儿,府前这方圆之地立即变得狭窄起来,刚刚还把酒畅饮的江湖豪杰皆离了席,挤在了府前,个个咬牙切齿,横眉怒目注视着顾惜朝。
息红玉一直跟在红泪身边,此时闻得顾惜朝之名,也不由一阵恍惚,脚下却不由自主跟着红泪与赫连出了大厅。人群似有意识般让开一条道,赫连与红泪便站在了戚少商身后,而她,站在红泪身边。当看到索链加身的那个人,蓬头垢面,极是潦倒,心里不禁一颤,这是顾惜朝吗?
却见那人抬起头来,凌乱的发下看不清那人的真面目,但是,他眼睛一睁,寒芒乍现,竟令人不由自主的胆寒。
“顾惜朝!”戚少商心中一凛,峻声高叫。
息红玉听他叫得肯定,心中一跳,真的是他!
顾惜朝眨了下眼,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大当家的,别来无恙!”声音嘶哑的似在磨砂般。
戚少商身子一震,上前两步停在他面前,手仍紧紧握住剑柄,场中一片静寂。群雄原是听闻顾惜朝之名后群情激愤,此时,看戚少商这般模样,倒都静默下来,只是把目光紧紧看着他与顾惜朝。
“好,好得很。倒是你,不太好!”戚少商的话象是从很深很深处挤压出来般,语气倒听不出什么感情,又仿佛什么感情都有。
顾惜朝哼笑一声:“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他看起来好象一点也不在意眼前的困境,淡淡然的看着戚少商。
“大当家也有狼狈的时候。”
众人心中一窒,这顾惜朝倒当真不知死活,以前的事戚少商没提,他倒先提了!却见戚少商不怒反笑:“不错,不过没有顾公子狼狈,不过两个宵小而已。”说着目光轻轻的在江南双侠与顾惜朝身上的索链中一转。
顾公子三字他咬得特别响,嘲讽之意显而易见,顾惜朝却也不以为杵:“宵小好对付却难防!”说着眼光一闪,扫了他身后的赫连和息红泪一眼,嘴角撇了撇笑:“倒是大当家的未必真的好!”这一笑,神情间尽现狷狂自得,自身的狼狈不堪倒淡薄了许多。
息红玉心中一跳,只这一笑,她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顾惜朝!
“我不好,你好?”戚少商慢慢放开握剑的手,似乎有与顾惜朝长谈的打算。
“戚大侠!”江南双侠被这预想之外的情景弄得一愣一愣,不由出声阻止,却在戚少商一个冷眼威慑下噤声。
顾惜朝神情间的得意尽敛,蔼蔼叹了口气,眉间似笼上了层阴霾:“我也不好,君失红泪我失晚晴。”晚晴两字从他唇瓣间吐露,便带了三分婉转与轻愁,息红玉听得真切,一时只觉得黯然神伤。
众人皆大惊失色,戚少商与息红泪一段情曾在江湖中传为佳话,如今佳人琵琶别抱,那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也恍如昨日黄花般,空喈叹。看到戚少商,众人心中虽恻恻却无人敢提,想不到顾惜朝不但敢提,还在众目睽睽下提起。
“顾惜朝!”赫连春水一声大喝,正要飞身而起,旁边的息红泪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赫连脸上戾气顿消,柔软了眉眼笑。
“戚大侠!”群雄本是一心想屠杀顾惜朝,因为戚少商,天底下,他与顾惜朝的仇最深最重,不约而同的将顾惜朝留与戚少商处理。却没想到两人唧唧歪歪的闲话起来了,看情景倒象是友人把话一样,不由不满起来,纷纷叫嚣。
“杀了他!”
“杀了这奸贼!”
“杀…..”
戚少商回首扫了他们一眼,凌厉的目光令群雄噤声,却见他抬手拔剑,剑光一寸一寸泄出,光芒渐长,上古神器逆水寒一出,无人敢捋其锋芒。戚少商手起剑落,轻咔一声。息红玉的心揪了起来,不由呀的一声叫出来。她想起了晚晴姐姐,她与她名为主婢,情同姐妹,她还记得晚晴带她千里寻夫时的情景,她说她的夫君现在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侠时脸上的娇羞与欣喜。晚晴姐姐!心中默念一声,晚晴不惜牺牲性命也要保得顾惜朝一夕周全,可现在……息红玉本能的闭上眼睛。
“戚大侠,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声惊叫,息红玉心知有异,忙睁开眼,却见顾惜朝安然无恙的站在那,身上索链已被斩断,群雄顿时骚动不安起来。
戚少商剑尖指着顾惜朝:“把解药给他!”话却是对江南双侠说的,顾惜朝身上软弱无力,一看便知是被下这酥筋软骨散之类的药。
“你说什么?”江南双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骚动声微滞,群雄也狐疑的看着戚少商。唯有顾惜朝对此视而不见,先是松了松肩膀,再抡着双臂活动了下,皱着眉倒抽了口气,似乎是触到痛处了。
戚少商的眉也随着他的动作揪了下:“给他解药!”
他仍在看着顾惜朝,话语坚决毫无转寰之地。
江南双侠不可思议的看着戚少商:“戚大侠,跟这等贼子讲什么道义?”
“是啊,戚大侠,跟这等贼子讲什么江湖道义!”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
有人纷纷附和。
顾惜朝闻言眉梢一挑嘴角微弯,似笑非笑的看着戚少商,象是在看一场闹剧般。
戚少商微微避开眼,沉声喝道:“我不是顾惜朝!”
戚少商不是顾惜朝,戚少商是大侠,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决不丢弃侠义之道,即使面对的是顾惜朝。当年,他曾多次给顾惜朝机会改正,殷殷切切,可惜一番苦心终付流水,如今,狭路相逢,依然不愿趁人之危。
他这番话说得铿然,群雄一时竟语塞,江南双侠虽是不情愿但看向四方竟无人出来声援只得从怀中取出解药扔给顾惜朝。
顾惜朝也不打话,将解药纳入口中。
一刻钟后解药生效,戚少商又挑了把剑给顾惜朝:“顾惜朝,真刀实枪比一场!”
顾惜朝手臂一伸接剑在手,然后,手腕一转,剑光闪过,血光飞溅,江南双侠的惨叫还哽在喉中,命已丧黄泉。顾惜朝一击得手,身子急转,剑随身动,刺向左手边的那人。
电光石火间突生巨变,那人万万也料不到众目睽睽下,顾惜朝竟敢当众行凶。只到那热热的血溅了一头一脸才意识过来,同时一阵巨痛由右肩传来,不由大声惨叫起来,一条臂膀已被齐肩斩落,捂着巨大的创口踉跄了几步后颓然倒地。
“顾惜朝…”颤声尖叫。
“顾惜朝,你死性不改!”一声暴喝掩盖了他的尖叫,却是戚少商,用剑架住顾惜朝的剑,满脸愤慨。
戚少商这一声叫得咬牙切齿,顾惜朝却挑眉哼笑:“我也不是戚少商,惹我者杀无赦!”
“你!”戚少商眼中寒芒一闪,心中又恨又怒,一时竟只是怔怔看着顾惜朝,双剑相交,竟刺不下去。
顾惜朝嘴角越来越弯,他没有看戚少商,只是看着剑尖血沿着锋刃滑下,在刃上划一道红光。“好剑!”他开口赞道。那红光一转似跃入他的眼中了,游离在眼底,越发显得眸黑如夜。
“杀了他!”
瞬息间江南双侠一死一重创,激起了群雄同仇敌忾的心理,铮地一阵金戈鸣叫声,他们已兵器在握。
息红玉心中一悸,眼也不瞬的看着顾惜朝,他的脸模糊在张扬的笑容后,那凌乱的发,褴褛的衣裳都渐渐模糊,恍如看到昔日青衣书生双袖飞扬,指点江山,谁与争锋的霸气。
顾惜朝!息红玉心中渐渐升起一种绝望,晚晴姐姐的血终是白流了,他还是那个顾惜朝,嗜杀成性,执迷不悟!就在这怔忡间,戚顾已动上手。
戚少商剑快准狠,顾惜朝腾挪跳跃间却有诸多不便,不一会儿已落下风,息红玉武艺差,但也看得出顾惜朝的勉强。忽见戚少商身子腾飞如大鹏展翅,一剑当头砍下,顾惜朝不躲不避,甚至也不回剑防守,而是也一剑刺出。
嗤的一声,剑入肉声,戚少商的剑刺入顾惜朝前胸,顾惜朝的剑离戚少商胸口三寸。
全场寂然。
顾惜朝低眸看了看胸口的剑,身子一软,滑了下去,手臂一转收剑撑地支着身子。
“顾惜朝!”戚少商的剑便停在那,不敢进也不敢出。
顾惜朝却微微笑起来:“大当家的,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迟疑了会戚少商方开口。
“我死后,将我与晚晴合葬!”顾惜朝的声音异常温柔,眼神刹那柔软下去,如水般,涤去了眉间峥嵘棱角,纯良而无辜。
息红玉心中忽地大恸,恨意渐渐迷失在这样的笑容中,柔软的缠绵里,她想起顾惜朝对着晚晴便是这般的笑,低眉垂眼间满是温柔,情切切。她离开晚晴时曾对顾惜朝说:“你这人对天下人谁都不好,但是,对晚晴姐姐是真的好……姐姐她不是真的想离开你,她说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救你!”
“我走了,你要好好待她。”
顾惜朝连连点头,眉眼间的小心翼翼让人看不出他就是翻手云覆手雨掀起江湖腥风血雨的人。
顾惜朝,上一刻还让人恨得牙痒痒时,下一刻却忽然泄气了,而他却酣畅淋漓,做什么说什么,一清二楚,毫不拖泥带水。
戚少商久久不语,持剑站在那里,似乎要将这姿势站成永恒般,顾惜朝笑容渐渐僵硬,脸上渗出豆大的冷汗,忽然,他抬手将胸口的剑猛力拔出,人也摇摇晃晃站起来。
血喷涌而出,溅在了戚少商白衣上,泼墨般洒开,如桃之夭夭。
“顾惜朝!”如梦初醒般,戚少商脚步跨前一步,却又止在半途,“你……”
顾惜朝缓缓举起剑:“真刀实枪比一场,顾惜朝死而无憾!”
戚少商的眼便粘在那胸口的一滩血迹上,血迹慢慢的扩大,染成一朵艳艳的花,花瓣重重张开,层层叠叠,越来越艳越来越浓,恍如彼岸之花在此间盛开般。创口便隐在那重重花瓣后面,看不到,却感觉到那里有个空洞,不停的蠕动不断的流血。戚少商胸口忽然一揪,痛得无以名复,身子便打了个激灵,感觉渐渐变得麻木不堪,仿佛心中也有那么一个空洞,正不停的收缩着,血汩汩而出。空洞越来越大,就象顾惜朝胸口的血迹般,怎么也填不满的空缺。
顾惜朝剑尖微垂,看着戚少商,眸光清澈淡定,戚少商便在他点漆般的瞳中看到自己纠结的眉眼,失魂落魄的表情,逆水寒也软软的垂于地。
为什么?
顾惜朝,你怎么可以如此镇定?镇定的让我几乎以为那是故意的!
顾惜朝的眼神忽然一变,持剑的手臂一振,另一只手一展,进攻的姿势。戚少商曾见过无数次,以前每一次见他这般做时,那宽大的袖袍一振,便有种“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感觉,此时,这身褴褛的衣裳完全看不出曾有的风度和气势,但这剑,这比剑更凛冽三分的眼神,让他的心依然沸腾起来。往日的种种在眼前漫过,携着一天一地的腥红呼啸而来。顾惜朝依然是那个顾惜朝,便是让人踩到泥地里,他依然还是那个顾惜朝,骨子里的傲骨子里的狂还有,残忍,始终不曾改变。
戚少商缓缓举剑,眉间的褶皱随着剑光渐深,他的眼却很热,仿佛有两簇火焰在跳跃般,这热一直蔓延到了心尖,连带着手中的剑也铮然而鸣。
剑尖相对,目光相触,顾惜朝勾唇一笑,身起剑出。
一眼,便看尽两人的恩怨纠缠,顾惜朝笑得决绝,最后一招,也便是最后一次,过后便尘归尘土归土,两不相干!
剑起长虹,光濯濯。
戚少商兀自不动,回臂横剑在胸,两剑相触,铿锵一声金戈长鸣。光芒大盛,四周的人不禁眯了下眼,偏头避开其锋芒。
但听当地一声,剑光顿消,剑从顾惜朝手中滑落,但,先落地的却是他的身子,破絮般颓然倒地。
戚少商一怔,逆水寒也当地落地。
“顾惜朝!”他叫,俯下身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咣当一声,顾惜朝袖中掉出一把小刀,戚少商认得那是在连云大帐前偷袭他时的那把小刀。
顾惜朝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笑道:“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戚少商便觉得腹部那早已愈合的创口又开始疼痛起来,就象每个孤夜辗转时的刺痛,不,这一次痛得更厉害,从那见不到的洞中汩汩淌出的还有绝望,触不到底的绝望。
“你怎么还是死性不改?”戚少商眼中有光芒湮灭,但脸上的酒涡却深了起来。
顾惜朝闻言便笑得越欢,眉眼也弯了起来,嘴角的笑弧便带了些狡黠的天真:“我想去看晚晴。”话说完,他的眼神便有些涣散,那些笑纹便慢慢的平复下来。
“好,我带你去!”戚少商答得快,动作更快,手臂一弯将顾惜朝抱在了怀里。
“戚大侠!”群雄觉得才一会子功夫,这心上上下下提了好几次,这次原以为顾惜朝伏诛了,却不曾料到是这番峰回路转。
“戚大侠,顾惜朝这狗贼不能放!”
“戚大侠……”
戚少商一手抱着顾惜朝一手抄起逆水寒,看着面前蠢蠢欲动的群雄:“那么,各位的意思……”
“这狗贼便是碎尸万断亦不足以泄我等心中之愤!”
“戚大侠大仁大义,对仇敌尚且能怜惜,我等可不一样!”有人便阴阳怪气的在旁搭了一句,话一出便见群雄越发激愤起来。
“戚大侠愿意放过顾惜朝,那也得问问我们大家才是。”
“毁诺城,霹雳堂,神威镖局,便是这赫连将军府也与顾惜朝有不共戴天之仇!”
……
“那你们想怎么样?”戚少商感觉到胸口一阵粘腻,热呼呼的液体涌到了胸口,那是顾惜朝的血,心中顿时一凛,再这么下去,即使他们不杀他,顾惜朝也非死不可。
想着把剑一横:“我已答应顾惜朝带他去见晚晴姑娘,将他与晚晴姑娘合葬,那么,就一定做到!”
“我看戚大侠是想徇私情放了顾惜朝吧!”
仍是那道阴恻恻的声线,此时陡然一高便显得十分尖锐,似要剐破人的耳膜般。戚少商来不及看是谁,只觉得心中猛地一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也许心底一直打的便是这个主意,他每每想起连云寨,想起死去的兄弟,便要将那青衣书生狠狠诅咒一番,恨不得将他剖胸挖心。临了,听到他死讯,却是第一个飞奔而去,心中浮起的也不是因为仇人死而兴奋,而是,寂寥,无限的寂寥,似看不到底的黑洞,压迫着挤在胸口,将心也掏得空空,仿佛生命中有一部分东西也随着那人的死去而死了,被剥离了,于是,鲜血淋漓。
死讯传了百八十遍,他便痛了这百八十遍。如今,好不容易见面了,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逆水寒再一次刺穿他的胸口……
他忽然想起顾惜朝当日说的:我们每一次见面都不容易,可一见面便是生死两端。
血肉模糊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杀不了他,却也放不下仇恨!
群雄没听到回答,气焰便高涨了起来,尤其是雷家庄和神威镖局的,他们都曾是苦主,最有权力向顾惜朝讨债的人!
戚少商发觉对自己都难圆其说,于是,逆水往胸前一横:“红泪,小妖,对不起,今日搅了你们的喜堂,他日戚少商定上门负荆请罪!”
息红泪娇躯一颤,息红玉在旁感觉得清楚,不由伸手一扶,才发觉她身子颤抖得厉害,细细的颤抖带着极力的压抑和隐忍。
胭粉精心妆点过的脸庞苍白得骇人,手更是毫无遗力的往红玉臂上一掐,又猛地一松,抬腕,指间已拈着一支伤心小箭。
“戚少商,今日你若带着顾惜朝走出我赫连府,那,你我之间便如此箭!”话音一落便听得啪地一声脆响,箭折两断。
息红玉只觉得心也随着箭断声停滞了下,却见戚少商目光一闪,又是那复杂莫辩的神色,仿佛世间所有的无奈和沉重都压在他眉间眼中般。但只一瞬,她欲细看时,戚少商已移开目光,面对群雄一字一句道:“顾惜朝的债我戚少商担了,青山绿水,自有给各位一个交代的时候!”说着将剑往肩上一搁,提气一跃,竟抱着顾惜朝飞遁而去。
群雄显然被这宣言怔愣了下,待反省过来,戚少商已带着顾惜朝走远了,忙招呼一声:“追!”人群便呼啦一声散开,谁也来不及给主人道个喜说句门面话,一心扑在前面逃遁的两人身上。
“慢着!”息红泪忽然扬声叫道。
“息城主!”虽然嫁入赫连府,但是,息红泪在江湖中的地位依然斐然。
“息城主有何吩咐?”一人抱拳道,话说得有点敷衍,心思全在那逃遁的两人身上。
“各位,今日是来喝我和赫连的喜酒的,酒席未散,那是我将军府招待不周了,日后传出去江湖上难免会笑话我将军府与毁诺城!”
“息城主,实非我等有意怠,只那顾惜朝此时若逃脱,日后江湖必大乱,戚大侠一再回庇那狗贼,也得给我们大伙儿一个交代!”
“不错!”群雄又有些激愤起来,纷纷叫出来,“戚少商,他若再维护那狗贼,便不是我们所敬仰的大侠了!”
“将军府与毁诺城与我等是同仇敌忾,应该能了解我等急切的心情。”一人越众而出,对息红泪行了一礼,回首对众人道,“大家还是办正事要紧!”
众人应了声便要离去,却听息红道:“不错,将军府和毁诺城与顾惜朝的血海深仇绝不比在座的少,赫红与我今天大喜,不能见血,还得拜托各位将顾惜朝斩杀!”说着裣了一礼,令人取过酒来,一杯满上道,“这一杯是我们将军府招待不周,让各位尽兴而来,败兴而归,息红泪在此赔罪!”
“这一杯薄酒,是我与赫连的喜酒,还请各位赏个脸。”
“这一杯,祝各位一举诛杀顾惜朝,为武林同道报仇血恨!”
她说一句便豪饮一杯酒,红酥手,白玉盏,印着大红描金的喜服,光彩流溢,熠熠生辉,一时,天地间便只有这么一位红颜,一举杯,日月无光。
酒水从碗口溢出来顺着嘴角滑落,经过秀颀的脖颈湿了艳艳的喜服领子,酒渍泅染开来,仿佛红渍一路蜿蜓。群豪的心便跳了一下,恨不能化为那碗中酒,却见息红泪手臂一扬,袖袍随之一展如彩凤张翼般,一截雪玉般的皓腕便滑了出来,五指微弯,勾着白玉盏一亮底。
“大家请!”
美丽,其实也是柄利刃,群雄刚刚恨不能醉在她一颦一笑中,此时,却只觉得一股慑人的威力,锋芒咄咄。于是,也匆匆入了座,举起桌上的杯子连干了三杯,再出门追辑戚顾去。只这一耽搁,戚顾二人早已不见人影,群雄也只得分四处追捕。
一时厅中空旷下来,杯盘狼藉。
息红玉一阵茫然却觉得身上一沉,是红泪,力竭般倚在她身上,一堂喜气更衬得她脸苍白的几近透明。腮边两道淡淡的水痕如泪般,她死死盯着一处,却又象是什么也没看。就保持着那个姿势,绝望却又拒绝人靠近。
红玉有一刹那无措,倒是赫连上前抱住了红泪,紧紧的抱在怀中,紧得两人的喜服纠缠在一起,簌簌发抖。
红玉静静的看着,一片狼籍中,她孤单地立着。鼓乐声不知何时已息,便是乐手也瑟瑟于堂中畏缩着……
然后,有脚步声响起,说话声,嘈杂一团,她听不清说些什么,只见那各色官服在眼前一一晃过,模糊成一片混沌的颜色……
婚礼,大张旗鼓的开始,苍促的结束,风云聚会的盛宴刚开席便作风流云散,恍如盛放的花甫一开瓣便零落成泥。门前宽地上鞭炮的彩纸随着脚步踢踏声飞扬于空,破碎的,无力的。
息红玉呆呆的看着,耳边依稀想起赫连老将军的声音,跃入视线的是赫连家死士离去的身影……混混沌沌中,已被带入厢房休息,回过神来时,桌上已红烛高燃。息红泪支颐沉思,喜服未曾脱下,脸色依然苍白,眼睛望着窗户,雕花的朱窗上大红的双喜艳得就象一团火焰。红玉的目光一闪,似被灼伤般:“姐姐!”
试探的唤一声,这般的寂静网一般紧紧缠绞着人的心,再不打破似乎连心都要被勒得停止跳动。
烛火跳了一下,红泪没有回应,甚至连眼也没有转一下,依然看着那一点,红玉顺着她的目光,却不确定她在看什么,或者看什么地方。
红玉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门吱呀一声,赫连进来,红玉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红泪!”赫连走近她,俯下身去握住她发冷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会儿,再将指腹贴合,握上。
息红泪仍是一动不动仿佛已坐化成石。
“春水,你说,戚少商为什么就是杀不了顾惜朝?”好半晌息红泪吸一口气,似活过来般。
赫连春水无语,这个问题可能戚少商自己都无解。于是,便长吐一口气道:“红泪,戚少商现在应该已走远,他们一时追踪不到的!”
红泪嘴角无意识的勾起,眼神仍是看着那飘缈的一点:“戚少商的朋友很多,仇人也不少,但没有一个象顾惜朝一样把他逼至绝境,也没有一个能象顾惜朝一样再而三的从他剑下逃过。”她象没有听到赫连的话般,兀自念叨着,“这般一而再的容忍是惺惺相惜吗?还是说棋逢对手,临了反下不了手?”说着便笑起来,仍是珠玉相撞般悦耳的声音,落在屋里,氤氲在晕黄的灯火中竟生出无限寂寥与苍凉的感觉。
“也许他想这天下还有一人能和他同样铭记着那场残酷的背叛与追杀,也许他是想看顾惜朝一无所有的落魄……”
“别再说了,红泪!”赫连双臂一伸将她抱入怀中,心疼的叫道。
“春水啊,我想找一个原谅他的理由啊!”红泪将脸埋在他怀中,好一会才轻叹道,“只要一个理由!”
TBC
[戚顾/元宝]玉碎下(一次性完结,纪念自己落水同人两周年)
红玉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关上门,身子一软,倚在了门板上。
戚少商!
顾惜朝!
你们究竟要将人逼到何处才甘心?
红泪便是折箭断交却依然为他们争取了三杯酒的功夫,情感总先于理智做出判断,可是,感情一再的受到伤害,还拿什么来救赎?
风从长廊一侧吹过来,廊灯一阵摇晃,忽明忽灭,息红玉忽然觉得冷,手足冷得发抖,不由死死抓着门框,衣裙在风中摇曳,乱了的裙摆在狂舞,灯下的影子长长细细便扭曲在墙上。
第二天一早便听到有消息传来,一夕之间,戚少商已由万人推崇的大侠沦为与顾惜朝一丘之貉,伴随而来的便是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什么戚少商迷恋上顾惜朝的美色……
迷恋?息红玉一惊,如五雷轰顶。
怔了半晌方缓过神来,脑中不知怎么的又浮现出初见戚少商时的情景,一路同车,那重创的孤独大侠终至不支昏迷过去。
晚晴姐姐为他疗伤时,掀开他的衣襟,里面便是纵横交错的创口,缝了一百多针方将那皮肉相挫的伤口平复。而他却未曾醒来。
他醒来了,是叫着顾惜朝的名字醒来的。
短促,低沉,似乎声音直接从胸腔中跳出来,那双眼睛倏地睁开,仿佛触及到内心最深处的痛楚般,不是仇恨!
当时,情况混乱,一时也无暇分辩,现在想来,那声呼唤倒值得推敲了。
分别时,戚少商曾问过晚晴姐姐几个问题,现在想来也颇费解,他问晚晴姐姐是否在顾惜朝卖艺时认识的,是否就是那个出来为顾惜朝挡飞刀的女子……这般的问询…
息红玉忽然心惊肉跳起来,满脑子便都是戚少商那句:告诉顾惜朝,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懵懂不识情的单纯岁月里,哪会捕捉人话里弦外之音,神情之间那些暧昧的隐藏,这些年,心性收敛了许多,人情世故下亦学会察言观色,这番前尘往事回想起来,只觉得有说不出的暧昧纠缠。当下不由怔愣在原地,手足无措,一颗心也浮浮沉沉跳得时快时慢,无意间,她觉得自己窥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戚少商那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感情,也许,他本人尚也不自知,却在这一瞬息间让她剥离出来。阳光从窗棱间透过来,透明的光线中有蜉蝣物上下游弋着,她紧紧盯着看一眨不眨。光线中仿佛又出现了那惊心动魄的千里追杀,晚晴的脸,戚少商的脸,顾惜朝的脸,嘴巴张张合合……有谁在苦苦哀求他们放过顾惜朝;有谁斩钉截铁的说绝不会放过顾惜朝;一张张嘴巴都是说着不,不,不放过,不放过顾惜朝……那是在哪里?她又是怎么说的?
息红玉神志恍惚,身上冷汗涔涔,恍如在这瞬间做了个噩梦般,醒来,世事已沧桑。
缓缓缓过一口气后才发觉红泪坐在她身边,听到这份消息后便再也没出声,便是连呼吸也淡薄的几欲不闻。这边望过去,只见那秀颀的眉眼氤氲在阳光中,光华澹澹,模糊了她的表情,裳子轻盈欲飞,仿佛便这么升化在光晕中般。
息红玉呼吸一窒,小心翼翼的看着红泪,却不敢靠近,那般的落索,那般的寂寞,让人觉得只要一触及便会触到她内心最深处的痛,剥离出鲜血淋漓。
屋内静极,静极生怖。
以后的几天,仍是每天都会听到不同的传言,戚少商的堕落入魔在江湖上掀起千重浪,江湖风起云涌,其声势已凌驾于当年顾惜朝千里追杀掀起的风波。
又有消息传来,戚少商于石丘陵被拦截,面对群雄的逼问,却是不松开手上了无生息的顾惜朝,逆水寒面对群雄,光霍霍,一场厮杀日月无光,他带着顾惜朝再次逃遁,群雄皆负伤而归。昔日的大侠与仇敌沆瀣一气,原是指望他迷途知返,殊料迎来的却是杀戮……
说这话的,红玉知道,其实跟戚少商渊源匪浅,所以才以这般惋惜的口吻说出来,若是,一般的江湖客指不定是怎么样的谩骂侮辱!
息红泪闻言依然无语,她的神情平静的恍如在梦中般,眼神依然平静,便有人托言希望她去劝导戚少商,以免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她冷冷一笑:“我与戚少商折箭断交,全江湖已人尽皆知,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且,赫连府的死士也在追捕戚少商,我是赫连府的人,这般做岂不是让赫连府难堪!”
那人被堵得一时无语,半晌方悻悻而去,息红泪只是冷泠的笑,红玉从未见过她这般冷漠的神情,一时不敢搭腔,只是战兢兢看着。
消息越传越玄,今日戚少商和顾惜朝在东方出没明日已换成遥遥相对的西方……息红玉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唯一知道的是戚顾还未被捕捉到,只是顾惜朝十有八九已遭受不幸。息红泪更不会去追究,赫连在两日后便亲息率领死士亲自追捕戚顾两人。红泪殷殷望着他,眼神中第一次出现温暖与柔软,在戚少商带着顾惜朝走后,她甚至上前为赫连整理了衣领,红酥手在雪白的的衣袍上滑过,指尖仿佛带着一道光晕,淡淡的华彩流逸。
息红玉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频繁的想起晚晴姐姐,那晚竟做了个梦,梦中竟是连云寨的大帐中,晚晴对她倾诉衷肠。她说:“每天,我只要看到他静静的坐在那里,我心里就无比安宁,看不到他就失落……”
“晚晴姐姐!”想来时,红日已洒窗纸,一片薄晕,她心中忽然有了强烈的念头,想去晚晴的墓前祭拜一番。
晚晴的坟墓在郊外惜晴小居后,一坯土,一方碑,周围花木错落,极是幽雅。
抚摸着墓碑,絮絮说了些闲话,只觉得心中悲戚难抑,顾惜朝,时至今日,你可真正明白姐姐要的是什么?继而又想到顾惜朝伤重不治,九死一生,也许,很快便会到地下与晚晴相会了……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番,心头忽忧忽愁,始终不得开眉,亦不敢告之顾惜朝近况,痴痴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才发觉旁边已站了个黑衣人,魁伟俊朗,只双眉间褶痕深深,仿佛终日蹙着眉般。
“绥远公主!”他恭敬的行礼。
息红玉盈盈站起身回了一礼:“铁捕头!”
铁手不知怎么觉得她嘴角的笑意凉薄中透着一丝寒意,这样的笑,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一个人,三年前曾袭卷江湖,三年后的今天又轰轰烈烈的响遍五湖四海,可是,细看,红玉仍是端庄娴静的模样。顾惜朝的影子便在日影下消散无踪,铁手暗笑自己太过于敏感。
息红玉心中喈叹不已,那声绥远公主如惊雷霹雳般,顿时,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晚晴与铁手便是再来一次,终是落花流水,有情无意终是错过。纵使他再爱晚晴,也决不会忽略晚晴的姓氏及这姓氏后的权势对峙,就象她站在这里,铁手首先想到的是她那虚假的公主身份。若是顾惜朝,此时,她站在这里,什么皇亲国戚,不如他脚下的草芥,他若认识她,也只不过她曾是晚晴身边的丫环。
那个人!息红玉想到这里不知怎的有些想笑起来,胸中的一口郁气似乎也稍稍缓解了些。
他爱晚晴,也是凭着一股疯子般的激情和执拗,甚至一度牺牲了视逾性命的尊严,只为搏得红颜一笑。可是,他曾是那般骄傲的人……阳光从树缝间投进来,落在了墓碑上,温暖而明亮。
铁手不知一个称呼引起息红玉心中的百折千转,仍是端正着脸道:“我已经不是四大名捕了。”
息红玉长长舒了口气,笑道:“还会是的!”
回到府中,意外的看到赫连回府,白袍银枪少将军脸上疲色未消,身上风尘未卸,便对息红泪好一番嘘寒问暖后方说起戚顾二已失踪,全江湖的人都在围捕,他们依然逃之夭夭无影无踪。
“这下子,全江湖都要跳脚叫骂了,可惜呀,还是无可奈何!”
息红泪眉心悄展,脸上仍是平静如初:“你还在这说风凉话,顾惜朝跑了,爹还得向朝廷一番说解呢!”
赫连不快的拧眉:“再过几天,咱们启程去边关,这边怎么闹由他们去。更何况你与戚少商已折箭断交,要怪也怪不到咱们身上来。真要烦,也该六扇门那一群人烦去。”戚少商接替铁手后成了六扇门四大名捕之一,如今,惹出这番事来,六扇门怎么说都逃不了干系。诸葛神侯已着冷血和追命去追捕戚少商归案。
一向神魔无阻的四大名捕这次却英雄无用武之地,每次听闻风声过去不是扑空便是两人前脚刚走,留下一群伤残江湖人士让他们料后。
“戚少商对逃跑很有经验嘛,看来,是千里追杀一路煅炼出来的。”话音未落便遭到息红泪狠狠一记眼风,赫连才省起有点口没遮拦了,千里追杀那般沉重的事也拿来玩笑了,于是,讪讪笑一声,移开话题,连日来沉闷的气氛也在他东扯西拉下渐渐消散开来。
几日后,赫连夫妇奔赴边关,息红玉要回辽,一路同行。江湖上追捕戚顾二人的呼声甚嚣日上,果然,戚顾二人的顺利大逃亡已令整个江湖恼羞成怒。而铁手已听从神侯吩咐,回六扇门,不久后再次执掌平乱珏重做回东方总捕。只这顾惜朝一出,仍是闹得庙堂江湖不得安生。这一场风波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从此,戚少商顾惜朝一同绝迹江湖。当然,此是后话,按下不题。
且说息红玉回国后,辽太子亲率人从边境相迎,甫一见面便执手切切垂询,好一番话后方上得驾辇,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幽州城行去。
回宫后的日子一成不变,太子依旧忙碌或许更忙碌。金军崛起,辽金交战数度,次次溃败,内又有国人造反,军官叛变,内忧外患,这个曾一度为大宋大患的契丹铁骑一族在黄沙夕阳中摇摇欲坠,末落的皇朝,却未必有这分意识。宫中仍是日日笙歌,无视外来风强雨疾,纸醉金迷,粉饰太平。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转眼间从寒到暑,暑到寒,又是三年时间弹指过。
每次见到太子都觉得他身上仿佛重重大山压迫着般,沉闷凝重,但,他依然温言笑语,温柔体贴。
息红玉在年底被查出有孕,太子一时忘形,开心的手足舞蹈,红玉不由失笑,嘴角露出小小的梨涡,两人相视间,仿佛又想起初识那段日子。他不是太子,她亦非虚假的公主,一路伴行,虽波折重重,却相知相惜,没有身外繁事劳身,倒也舒心畅意。
“小玉!”太子握住她的手,一臂环过抱住她,柔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红玉摇摇头,只恨女儿身,不能帮他分忧解愁,亦不能与他并驾其驱追逐河山(汗)……
写信告诉息红泪,红泪的回信很快便由飞鹰传送过来,除了贺喜外,便是殷殷的关切,孕妇注意事项,切忌这般那番的,洋洋洒洒的一大页纸,恨不能随信附上一本妇女妊娠手册一般。
红玉有些想笑,却湿了眼睛,这些年来,红泪便随了赫连共驻边关。宋辽虽签订了停战协约,但边境的纷乱并未完全解约,小规模的战争亦偶有爆发,拖拖延延,打打停停,谁也占不得多大便宜。
再过几个月,又收到息红泪的信件,告诉她戚少商重出江湖,接替王小石成了金风细雨楼楼主。
信中没有提及顾惜朝,只说现在的戚少商做事果决狠辣,神情间颇有当年那个人的影子。
信中提到的字过于简单,息红玉不得不费一些时间精力去猜测,含糊其词的背后,顾惜朝的命运到底怎么样?
他是生,还是死?
当年的逃亡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如今的分离?
然,任是她想破了脑袋,却想不出什么,顾惜朝和戚少商,这两人的行事,即使当年的晚晴姐姐和红泪姐姐也捉摸不透,更何况她?
想着便有些自暴自弃,顾惜朝大抵死了吧!
否则依他的性子,这江湖恐怕又要风起云涌,不得安宁了!
思一阵想一阵,精神便越发倦怠起来,这事便也撂下了,若是往常还会追思一番,如今腹中的孩子占了她大半的生命,已无暇去关注别的,哪怕,她曾经那么深刻的思索的事和人。
十月怀胎后诞下龙子,皇宫一时上上欢腾,彼时,国力衰弱,人心浮动,这小王子的诞生倒是一种新的希望潜生般。
红玉至此一心一意抚养着幼儿。
红泪得讯后,又是洋洋洒洒的一封信件,红玉因为太过喜悦,忽略了信件背后潜藏的忧虑。
第二年,金和宋联合攻辽。这在辽国掀起滔天巨浪,朝廷上下,更有人提出将绥玉公主当人质胁迫宋朝退兵。
于是,息红玉假公主的身份便这么被揪底出来,整个皇朝都震怒了,大宋竟将一个不知名的野丫头充作公主来他们大辽当太子妃!
群情激愤下,便有人提出将息红玉斩于校场祭旗,以鼓舞出征将士,并祝他们旗开得胜!
太子当即惨白了脸,却独独拗不过群臣,天祚帝很痛快的下了旨意,着人捉拿假公主息红玉下狱,三天后校场问斩祭旗。
息红玉正于东宫逗着麟儿牙牙学语,一群如狼似虎的侍卫直闯进来,将她双手一扭锁链一套便往宫外架。突如其来的变故,宫中顿时乱作一团,小王子吓得一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极是可怜。
“你们干什么?”倒是息红玉很快回神过来,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咄喝,无形的威严。
侍卫们却也不搭话,拖着她便往宫外走。
出了宫门看到玉墀丹阶下站着帝王将相一干权臣,一眼便看到了太子的身影。苍穹下,金色阳光中,他华丽的衣裳与头上金冠相交映,熠熠生辉。息红玉眨了下眼,似被那灼灼光芒刺伤了眼般,张着的嘴也无力的合上,太子的脸,太子的神情便模糊在这光芒后,仿佛一场华丽而荒诞的梦。她听到锁链在身上啷当作响,跌跌撞撞间,忽急忽徐,深深浅浅的脚步间,路已渐行渐逼仄……
当牢门咣地在身前关上,再将锁一横,当的一声撞击,惊醒了兀自浑浑噩噩的息红玉,看看身上的锁链再看着牢门外的铁锁,不由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的扑上去拍打着牢门,一声声伴随着锁链冰冷的撞击声,在幽暗寂静的牢中绝望的响着。
一声一声,固执的响着,终于有狱卒不耐烦的过来,恶声恶气的吆喝。
息红玉拧眉,脸色一端:“大胆,吾乃太子妃!”
那狱卒哟嘿一声,斜着眼睨她:“到了这里,天皇老子也没用,更何况你这个假的太子妃!”
假的太子妃?
息红玉心中一跳,眉便拧深了一分:“你说什么?”
“咱们太子要娶的是宋朝的公主,哪知你们汉人狡诈,随便弄了个野丫头当公主送过来,还真当我们大辽的人有眼无珠!”
息红玉闻言一哆嗦,身上的铁链又发出一阵共鸣声,当年的公主赐封尤如天外飞来般,她尚自稀里糊涂,一切已尘埃落定。后来,才知那一路同行的萧公子原是大辽的太子,患难见真情,本是两情相悦的事又可以平息两国战端,何乐而不为?却没曾想今日身份被揭露便落得如此下场,太子,他就没有话说吗?
“我要见太子!”
“死心吧,太子是不会见你的!”
“不,他会的!”
狱卒闻言又极度鄙视的剜了她一眼:“你若是真公主,兴许还有些用处,可惜是冒充的,就别折腾了,安心的呆三天吧!”
三天?息红玉手一软,三天后怎么样?
“三天后校场行刑祭旗!”似乎看出息红玉眼中的疑惑,那狱卒便索性把话说完,免得她又叫嚷着不安生,“金宋联盟攻打我大辽,南院大王领兵出战,誓要用你血祭旗,所以,”说着眼中似有些怜悯,“你就安分一些吧。”
息红玉已听不进他的话了,耳中只不停的想着祭旗的字句,脑中不由又浮现出那模糊在光影中的太子身影,当时,他是什么表情,会痛苦吗?会不舍吗?还有,未满周岁的儿子,想着,心中大恸,离宫时,孩子的哭声便清晰起来,痛,撕心裂肺。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息红玉倒安静下来,只呆呆的坐在稻草上,想着年幼的儿子和太子,一直想一直想,想得筋疲力尽,兀自睁着眼看黑暗的牢房,有生之年,仅有的三天,只想用来思念最爱的两个人。狭仄的空间,腐朽的霉味在鼻端发醇,慢慢的麻木。
第二天夜里,正自神思昏沉间,忽闻得牢门上有响动,锁眼轻咔一声,门便被推开了。
“什么人?”红玉强自振作精神,峻声喝道。
“嘘!”那人一身黑色夜服,融入夜色中唯见一双眼,光芒闪烁,灿过天上星辰,久违的熟悉感漫过来。那人竖起一指轻嘘一声,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划一道莹白的光泽。
“小玉,是我!”
“姐姐!”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红泪已先她一步以手掩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声道,“快跟我走!”
息红玉点点头,红泪取出腰间剑,一剑砍断她身上的铁链,拉着她往外便走,门口站着一人,黑暗中看不清楚,但那持枪的姿势看来,也知是赫连。
两人行动迅速,息红玉武功虽比不上他们,却也颇有功底,一路行来,竟没有见到人。出了牢狱,狭长逼仄的路上,蜿蜒行来,竟无遇到一个狱卒,想来也是被赫连夫妇解决了。出了门,又看到几个黑衣人想来是赫连家死士。对他们点一下头,便在前头引路。
等真正站在了天幕下,息红玉还有一丝恍然,如梦般,看着不远处重重皇宫殿角,飞檐如龙,心里便如浸了夜色般,森冷森冷。
“姐姐,我不走!”
“小玉。”息红泪象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般,抚了抚她凌乱的发,“孩子,我已命人去偷出宫了,就在前面。”
孩子!
红玉心中颤了下,嘴唇抖了抖想问太子的事,却终于咽回喉中。
孩子在襁褓中睡得很安稳,月光洒下来,落在他稚嫩的睡脸上,红玉一把抢过搂在胸口,泪潸然而下,滴滴洒在镶金线的包布上。
“走吧!”红泪伸臂抱住她母子,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
走出幽州城竟异常顺利,红玉忽然心有灵犀般回过头,此时已晨曦初现,月色渐隐,朦朦薄光中,幽州古城,苍黄,静谧,历经沧桑后的淡定,任世事变幻。晨风过处,旌旗飞扬,旗面飞纹一波一波泛开,仿佛可以听到风滑过其间留下的声音。
息红玉闭上眼,心中沉重的一声钝响,这一走,只怕是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期了!她和他这么多年的情份也尽于这一刻了,此后,永生不见!
永生不见!
念一字心中的痛便增一分,直至疯狂蔓延灭顶而来,忽然将心一狠,把怀中的孩子往红泪怀中一送。
“姐姐,孩子就托于您,日后就让他当一寻常人家的孩子,不要再背负什么家国天下,只要快快乐乐长大就行!”
“小玉!”息红泪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要回去送死,辜负太子一番心意!”
“太子?”薄光中,红泪的眉眼如笼烟的柳叶般青翠,但闪出凌厉的锋芒,红玉的脸越发苍白,似被那锋芒煞住了般,血色尽失,嘴唇颤抖,声音嘶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早该想到了,红泪怎么会赶来幽州城,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将人救了出来,又将孩子从宫中度了出来,若不是,若不是太子的里应外合……
“我要见他!”
“他说此番事了,会去大宋找你和孩子,小玉,听话,跟姐走!”
此番事了?
红玉想笑,咧了咧嘴却是比哭还难看,红泪见了心也戚戚:“你要相信他,他说会来找你们,就一定会来的!”说着,手指不出其意的点了她的睡穴,红玉身子一软,便瘫在她怀中。
“快走!”息红泪轻喝一声,一行人便展开绝顶轻功飞遁而去。
城墙的垛上出现一个人影,落索独立,衣发随风掀起,隐在了飞扬的旗帜后面,模糊了他的表情……
红玉再次醒来,已在赫连的军营里,孩子坐在她的身边,一个人抓抓挠挠,玩得自得其乐。
孩子!
息红玉只觉得愁肠百结,大的,小的,一个也舍不得放开,亦也抛不下……
“小玉!”一直守在一边的息红泪看她醒了,便趋步到床前,抱起小王子,“多可爱的孩子啊,你看你舍得下吗?”
“姐姐,你不要说了,我和孩子会等着绪隆来接我们的,只是,以后的日子得仰仗姐姐了!”
“说什么傻话呢?当初,姐姐就不该让你当什么公主去和亲的…”
“姐姐,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恨自己学识浅薄,不能替他分忧解难,到头来反要连累他。”不知道辽国皇帝发现她携儿逃走后,会不会质疑太子,以致于累他惹祸上身。
息红玉回了京城,隐居在惜晴小居,那地方隐蔽不容易为人知道,也便于照顾。
闲暇无事时,她便会到晚晴的墓前去坐坐,晚晴的墓如多年前一样修葺整齐,周围杂树生花,芳草萋萋,想那铁手也终算是个念旧的人。
一日,她去的时候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长身玉立,落索独立。
戚少商,他依然白衣一剑,望着墓碑,鬓边那星星点点的霜斑越发浓重起来,眼依然很亮,很深,看不透的黑。
他的眼很寂寞,他的人亦寂寞,如雪般,光华其外,沧凉内心
“戚大哥!”
“红玉!”戚少商回过神,朝她笑笑。
他的笑,依然风光霁月般,只是,息红玉看着的时候无端的会感到一丝凉薄的沧桑。
那一日,终是没有问他顾惜朝究竟是死是生,以后见过的几次亦没有问起这事,有时是忘了,有时觉得没必要。戚少商看墓碑的眼神有种飘渺的温暖,象是在怀念,她知道这绝对不会是给晚晴的,那么,便是顾惜朝真的死了,与晚晴合葬在一起了。
过了月余,息红泪也返京,就近照顾着息红玉。
辽国的战况都会定时的传到红玉耳中,节节溃败,让她的心也紧紧提着,象是压着千斤巨石般,好在太子安然无恙,事实上,传到她耳中的都是过滤过的消息,辽国的情况比这更严峻十分。
在这战乱年代,小小的惜晴小居倒风平浪静,无论是远在另一国度的战火还是京城中的明争暗斗皆与它无关。几间茅屋隔离出一个安宁的世界,恍如世外桃源。无论是六扇门还是金风细雨楼,或是赫连府都在暗中保护着这小屋,及屋里的人。其中的利害关系盘根错杂,却在三方合力下消弭无踪。
如此竟不知觉的过了几年,1125天祚帝被俘,辽,灭亡,太子杳无音讯。消息传来时,红玉失了魂般,拉着年幼的小王子便要往外闯,一旁的息红泪眼明手疾,拦住了她。
太子一直没有音讯,生死两茫茫,息红玉肝肠寸断,过度的思念中又生出一分痛悔,当初怎么就那么轻易的离开了呢?
宋虽然是她的母国,却早已无她立足之处,母子俩隐姓埋名,全是倚仗着三方人马千方百计才得以一时平安。如今,成了亡国奴,也省得这般那番打算,不如带着麟儿去寻夫,无论是生是死,好歹一家人也算是聚在一起了!这样想着心里的悲戚竟奇迹般的淡去,暗地里准备着,只等着一有机会偷偷溜出来。
但,这行动却未来得及,金宋战争爆发,硝烟四起。金兵挥戈南下,势如破竹,攻城掠地,铁骑过处,民不聊生。
而,朝廷却在这风雨中摇摆,难下决策,主战和主和派的矛盾空前尖锐起来,这边厢两派短兵相接,下面的抗战便犹犹豫豫。城池的沦陷来得飞快,汴梁危在旦夕,皇帝这才慌了手脚,主战派暂时取得优势,得到了重用。
击戈抗敌,颓势渐渐好转,大宋本就不乏破釜沉舟的将士,亦不乏当取吴钩的热血男儿。很多江湖人奔上了抗战前沿,戚少商亦辞去金风细雨楼楼主一职,脱下白袍换战袍。
来小屋的便只有铁手了,眉目间的褶痕越发深刻,那身黑衣似在夜色中夜夜浸染般深沉。
戚少商的死讯也是铁手带来的,红泪的信,寥寥几句告之情况危急,她和赫连将奉命回京护驾,让红玉随时准备好,等她来接。
信末一行小字:戚少商已阵亡,还有顾惜朝。
这是红泪自戚顾逃亡后首次提起顾惜朝,不再是那人或别的含糊其词。
原来,战况稍好的朝中又陷入主战主和的党派倾轧中,皇帝似乎认为这战争就象他笔下的工笔画一般可以随意涂抹,完了还将会是一个完整的画卷。真大不了,割几座城赔些金帛,笔墨纸砚换一副仍能作画,成色也不差,大宋版图少一块,大宋国还是大宋国,倒是,这般争来战去的也实在坏了他的雅兴。
主和派重掌大权,一番整治后,调的调迁的迁逐的逐,前沿战线崩溃,血流成河,城破人亡。将士的血原不及皇帝工笔画下的一滴墨。
看着信,听着铁手简短的语言,红玉有一刹那的恍惚,她想原来顾惜朝没死,真好。可是,现在又死了!那样骄纵的一个人,那般意气纵横的大侠,死在战场,也算是酣畅淋漓一回吧!
心中出奇的平静,恍如夜色般,黑暗中的宁静,看着铁手暗沉的面孔,她甚至笑起来。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憎怨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两个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痴缠纠结,却始终勘不破爱恨情仇,倒是这一场战争,泯灭了所有,倒也算是成全了一场爱……
不日,汴梁便被金军攻陷,徽宗这才气急吐血,惶惶然让位太子,携人南度避难。然,终是逃不过被俘命运。
1127年,徽,钦二帝被俘,北宋灭亡。
赫连和六扇门护送高宗南下定都临安。
北方沦陷,一时哀鸿遍野,饿殍遍地。
红玉带着幼儿混在南度的遗民中。
蓬头垢面,拉儿扯女,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漫天的烟尘吞没了凄厉的悲鸣,亡国的悲怆未浮上脸便被生存的忧虑所取代。
行一路,不断的有人死去,有更多面目可怖的难民潮涌过来,这情景,便是再多的笔墨亦难描述,悲哀,能诉说出来的,通常只是流于浅表的伤痛,那种憾动人心的悲怆却是说不得亦说不出。
南渡的途中,亦有人会传些前方战士的英雄事迹,说得最多便是城破之日,那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单枪匹马,独抗十万大军,折旗退敌,金兵被逼至十里之外,两人方力竭,乱箭附身而亡。
“是戚大侠!”人群中便有人叫出来。
有井的地方就知道戚少商,此话一点也不虚,纵使这十年来,他沉浮过,埋没过,也曾被江湖唾弃过,但,他英雄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便是,听到白衣英雄,第一个想到的也只会是他,九现神龙戚少商。
一议及战争,悲伤低迷的气氛便淡薄了些,人人倾耳倾听。
“另一个是顾公子吧!”人群中有人叫道,“他曾是戚大侠的死敌,现在却一起联袂抗敌,不管怎么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说起这顾公子,当得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哪!”先前那人亦慨叹。
粮尽弹绝之际,又得他妙计护得一城固若金汤,但是,终是强敌环伺,后无支援,城内又无颗粒可食,半月后,城破。
破城之日,金兵忽听得城墙上裂帛一声响,琴声铿锵,杀气肆虐,只不过三两声,便令他们软了手脚。此时,城墙上掠下两道身影,一青一白,不戴盔不披甲,白袍青裳曳着流光从天而降,如流云出岫,神兵突临。两杆长枪一抖,破舌一声呐喊,枪出如惊龙,无人敢拭其锋。
那青衣书生眉眼轻挑,遥指帅旗下高骑上的金军大将道:“大当家,你我从未真正比过,今日且比试一下,谁先斩得这厮首级,可好?”
“好!”戚少商枪起,血飞溅,他挥臂点枪,“你若输了,当为我再奏一曲!”
“好!”顾惜朝亦持枪一击,他看似象一个白面书生,身手却不输戚少商,手段亦比之更毒辣,说话间,已听得惨叫声四起,血在空中铺陈开来,再泼落如倾盆,他却不染一丝一点,、身如灵燕,腾挪跳跃间,只见枪尖白光如瀑闪过。
“你若输了,再为我舞一次剑!”
“好!就这么说定了!”戚少商身起如大鹏展翅,“到时,你我当浮三百杯!”说着朗朗一声笑,笑声中,踏血而行,凌空飞去,直扑向那帅旗下的金军大将。
顾惜朝不甘落后,两人这一番笑谈间,身形错落起伏,已有无数的金兵倒下,千军万马,于他们亦如履平地。
金军人心浮动,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骁勇之军,那帅旗一挥,又争先恐后的涌上来。
顾惜朝眼中精光一闪,手一抬,一道寒光破空而去,鬼神夜哭声响起,轻咔一声,帅旗应声折断。却说那金军大将身手也了得,当即低头一缩身,斧掠过他耳边再呼啸着飞回书生手中。
旗一落,军心大乱,金兵上下胆寒,那大将显然也被这斧吓住了,在众将士的簇拥下往后疾退,这一退便退了十里之地,戚顾一路杀了十里,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两人也活脱脱成一个血人般,衣上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金兵的血,枪尖也变得钝了,血流如注般泄下。
一步一杀,尸伏遍野,天地亦为之低昂,关河悲鸣不已......
讲得慷慨激昂,听得人亦激愤不已,河山破落,举目四顾茫茫,心却不再惶然,原是有英魂长存的!
息红玉也随之望向北方,狼烟铁骑中,望不到重重阻隔的帝京,亦望不到那两人殉身处,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终究在一起了,纵使后人提起,他们的名字亦并排在一起,紧紧相联,再也没有什么隔阂!
满目尘烟,衰草枯木,浑沌不明,人群中有人弹起了琵琶,拨弦一响,如泣如诉,似哀悼似祭奠,琴声渐转铿锵,铮铮声响…….
山川满目泪沾衣,
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河上,
唯有年年秋雁飞。
一朝繁华如烟终风流云散,埋没在铁骑金戈下,蔼蔼尘埃中。年年秋雁,故国安在?
“娘亲!”孩子拉着她的衣襟低低的叫,童稚清澈的眼中满是不解与害怕,她俯身抱起孩子,两朝亡国人,身如飘絮,何处栖身?
琵琶裂帛一声收弦,人群静默,久久无语……
狼烟渐远,南方如画的山水楼台渐近,柳丝依依,暖风薰人,繁华再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