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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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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多数姑娘来说,大侠在江湖。他们惩恶扬善,飞檐走壁,得一方百姓赞扬,斩一众少女芳心。
而对李明珠来说,大侠……在自家的屋顶上。
所以,每当日头刚刚落下,家家户户点起灯笼时,明珠就会捧着厨房做好的糕点——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玩意——坐在房顶边上,晃着脚等着大侠的出现。
明珠家的宅子很大,房子很多。她总会先假装休息支开笑笑,然后偷偷跑出来,跑到人最少的房子那里,爬上去,坐在那里等着。
大侠来的次数其实不算多,一个月统共也就几回,但是明珠每天晚上都会来试着等他一下。
大侠来的时间不定,但一定都是日落以后。若亥时将过还没来,那便是来不了了。他虽来时不定,走得却总是十分准时。有时来晚了,待不了多久,就会坚定地离去,怎么也拦不住。
明珠希望他今天能来早一点,她有很多有趣的事想要和他讲。
院里的小狗生了可爱的小小狗,丫鬟笑笑给她讲了个新笑话,小厮冬生和她说了外头的趣事,新的话本特别好看,里面的故事她想要讲给他听。
这么想着,明珠忍不住带上了笑意,一双腿晃悠得更快了些。
悄无声息地,身边忽然有人递来了一本话本。
“啊!”明珠被吓了一跳,猛地一动,即将失去平衡。可来人却敏捷得不可思议,还没等李明珠的身体晃动,就牢牢地将她扶正,使她稳稳地待在了原处。
“大哥哥!”明珠转头见了来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马上绽开笑意,满脸都是肆意绽放的青春和单纯。
而来人一身黑衣,混在沉沉的夜色里,几乎不会被人看见。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潭幽深的死水,无声无息。
见了明珠热情的脸,这潭死水微微一荡,仿佛起了一丝波澜,微小,却久久不散。
“嗯。”来人低声应道。他声音生硬,却于最深处带着暗沉的温柔。他将话本放入明珠的手中,又从怀中掏出些零碎的小玩意儿,要一并给她。
“啊啊!”还没等来人将其他东西给出去,明珠就已经开心得不能自已,捧着话本小声地叫了出来,“你买到了!是《狗尾花下死》诶!因为没什么人看都没有货,听说印了一版就没有再印了,我让冬生帮我跑了好多次书店,都没有买到呢!再买不到,我可要自己出钱加印了!”明珠抬头看着来人,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星星在里面,“大哥哥!你太厉害了吧!”
来人看着她,嘴角终于带上了一丝弧度。“嗯。”他再次低声应道。想了想,他又开口:“你还想要什么,我给你带。都给你。”
好的东西,都给你。
“我要大哥哥陪我呀!”明珠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话虽这么说着,她的手却已经迫不及待地翻起话本,满脸都是快乐。
来人便坐在她的身边,安静地看着她。
李明珠认识这个大侠的时候,只有五岁。
她是个闲不住的姑娘,小时候更甚。仗着母亲宠爱,没人敢去管她,她从小上房揭瓦下湖摸鱼,没有不敢干的。
像这样的小丫头,乖乖睡觉当然也是不肯的。所以,每当太阳落山,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睡熟的时候,她总会偷偷跑出来,跑到一个没什么人的空房子那里,借着旁边她偶然发现的“台阶”,悄悄爬到房顶上去。
大正盛世太平,国家昌盛,百姓富足,其中明珠所在的京城尤甚。每到夜晚,沿街家家户户都会点起灯笼,为夜行的人照明,谁都不会吝惜那点灯烛钱。
李明珠很喜欢看那灯光,像烟火一样好看。
就是在五岁时,在一个灯光很好看的夜晚,李明珠见到一个黑影短暂地遮蔽了灯光,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人手持利刃,横在了五岁稚童纤细的脖颈上,压低了声音道:“去拿些伤药来。若是敢哭,或者告诉旁人,我便……”他极轻地动了动手中的匕首,做了个威胁的动作。
寒气逼人,冰凉刺骨。
此人一身黑衣,整个人混在沉沉的夜色中,有些难以看清。可饶是如此,小明珠都能看到,他的身上洇着大片大片的暗色,有重重的血腥味透过衣物传来。
彼时,小明珠托贴身丫鬟笑笑的福,受言情话本荼毒极深。此人武功这样高,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又受了重伤,怎么看都是劫富济贫的大侠!小明珠深知自己家就算是劫富济贫的“富”,一腔正义感顿时熊熊燃烧,拍着胸脯保证:“大侠放心!我一定为大侠治好伤,再把这万恶的富豪家掏空,帮大侠救济穷人!”
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就是这“万恶的富豪家”中的一员。
大侠大约是没见过此等地主家的傻闺女,极少见地有点愣神。没等大侠反应过来,小明珠已经手脚麻利地跑了下去,颠颠地跑远了。
而此时,大侠靠在墙上,已经站不起来了。
再回来时,小明珠抱了满满一怀的东西。她哪里知道什么是“伤药”,不过就是把医房里的东西挑了个遍,连干净的布条都不知道要带过来。
那人却也并没有什么意见。他从其中拣出了烈酒,然后脱下衣服,不假思索地浇在了自己的身上。
“呜——”一声极低沉极压抑的呜咽,那人脖子无法控制地后仰,手紧紧攒着,浑身肌肉剧烈颤动。才刚刚缓过一点气来,他就又浇了上去,好像对待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什么没有知觉的死物。
酒水混着血水淅沥沥落下,落在早就准备好的衣服上,滴水不漏。
“大侠!”小明珠趴在旁边看着,见他疼成这样,巴巴地咬着手指头,自己也心疼得不行。
那人缓了口气,转头看着她,眸子里有诧异,却又生出些别的东西。
“你走吧。”来人低声道,“不得将见过我的事说出去,否则……”他比了比手中的匕首,身上的寒气却已经不知在何时散了个干净,哪里还有什么威慑力。
“我不!”小明珠难得遇到了近距离接触大侠的机会,又恰逢大侠落难,责任感冲天,哪里肯走,“我来照顾大侠!”
这时候,任谁都该把这种明摆着只会添乱的傻小孩赶走才是。可来人看着她,片刻,竟低下眼睛,默许了她的存在。
伤口撒过了酒,他又拣了一瓶金疮药,慢慢地往自己身上抹。小明珠此时已经成功转职为小丫鬟,根本闲不住,马上从大侠手中夺过了药瓶,自己替他抹了起来。
五岁的孩子,下手哪里知道轻重,戳得本就刺骨钻心的伤口生疼。那人却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安静地忍耐了下来。
次日,权臣被刺,朝堂大乱。
医房的医者发现药少了许多,却不敢声张,悄悄告诉了李明珠的母亲,也是这李府的主人。李黎也曾亲自问过女儿是否见过什么奇怪的人,被守信的小明珠一口否决了。
为大侠说谎,小明珠一点也不心虚。
可是,待小明珠再次回到屋顶上时,大侠已经走了。屋顶上干干净净,没有伤药,也没有血水,好像从来都没有人来过,好像昨日种种只是小明珠的一个梦。
小小的明珠坐在屋顶上,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难以言喻的失落。
此后,接连一个月,小明珠都坐在屋顶上,夜夜不落。
和偶遇重伤的大侠比起来,上树掏鸟,下湖摸鱼,过往的什么游戏都变得乏然无味了起来。小明珠曾经沧海难为水,一时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终于有一天,大侠再次回到了屋顶,看着她,道:“你为何一直在这里?”
“大侠!”重逢大侠,小明珠别提有多激动,一蹦三尺,跑到了对方面前,“我好想你!让我和你一起惩恶扬善吧!”
那人看着她,一双暗沉沉的眸子中大约是第一次出现了无奈。
那之后,大侠隔三差五就会来看看她。大家混熟了,大侠常给她带话本,带糖果,带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儿。而她也总给大侠搞些好吃的,讲些好玩的,一起在屋顶上开开心心坐一个晚上,从来也不会腻。
一直到如今,李明珠已经长到了十五岁,而大侠也已经二十四岁了。
如今想想,当年的大侠,其实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而现在的他……
李明珠没有停下翻话本的手,注意力却已经悄悄飘到了大侠的身上。
现在的大侠,正静静地看着她,周身都带着些许温和。
他与她坐在一起,仿佛很是惬意。可明珠却能敏锐地嗅出,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行动也有些微不易察觉——也许只有她能察觉——的不便。
没关系,没关系。
再忍耐一下……再稍稍忍耐一下,就好了。
明珠忽然转过头,正对上大侠看着自己的眼睛。大侠忙移开视线,看别处去了。
明珠便笑了起来,像个暖融融的小太阳,仿佛能照亮夜空。
大侠便忍不住又看她,无法挪开视线了。
十年过去,李明珠仍没有从大侠口中得到他的名字。
但是没关系。
没关系的。
“大侠,”明珠笑着道,“后天是我的生辰呀,你没有忘记吧!”
“没。”
“那你要记得来给我过生辰呀!”明珠更加愉悦了,“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呀?”
“到那天再给你。”他应道,又说:“我那日有些事,可能会晚一些,但我会尽早来,你不要急。”
“噫,生辰都不能早点来。”明珠不满地哼哼了两声,却马上又自己好了起来,“那你一定要尽早来,跑着来。”
“好。”大侠郑重其事地应道。
明珠就更高兴了。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转眼便到了明珠的生辰。也许是因为兴奋,明珠醒得比平时早上许多。
睁开眼,就在窗边发现了一支非常漂亮的花,想也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明珠拿过来,开心地嗅了嗅香气,一早便心情大好。
笑笑没想到她能起这么早,大概还在睡。明珠就自己梳洗了下,然后直奔厨房而去了。
她知道,每到生日,母亲都会亲自下厨给她做吃的。实际上,由于从政日日忙碌,这也是每年母亲唯一会下厨的时候了。
到厨房时,母亲已经做好了长寿面,正在张罗别的东西。
“娘!”明珠直接扑上去,拦着不要做了,“吃面就行,就我们两个,吃得了多少。”
李黎转过头,见到女儿,脸上已然满是笑意。“生辰呢,只有面条哪够。乖,去一边坐着,娘忙完了,还得赶紧去你周伯伯府上议事呢。”
“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要你做呀!”明珠抱着娘亲的胳膊,不住晃荡,“娘,我想你陪陪我嘛,做饭有什么好,陪我嘛。”
李黎就笑得更开心了。
拗不过明珠,李黎便遣散了帮忙的下人,和女儿在厨房找了地方坐下,一起吃起面来。这么撒娇,明珠还尤嫌不够,没过一会儿,半大的姑娘就又坐到娘亲的腿上去了。
李黎不知有多纵容女儿,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把她抱在怀里,还给喂了一口面。
“乖,等娘回来,给你带个会说话的鹦哥。”
“真的吗!”明珠一阵激动。她早就想要个会说话的鹦哥了。可这东西少,去了几次也没能得到。“还是娘亲有门路,孩儿最喜欢娘亲了!”明珠用力抱着母亲,不知道有多开心。
多大的姑娘,在娘亲面前不是孩子呢?
吃过了早饭,李黎就不得不离开了。饶是如此,她还是努力地抱着女儿依偎了好一会儿,说了许多好话哄着,承诺日后多陪她,这才匆匆离去。
没见到娘亲还好,见过了娘亲,又要独自度过生辰,这日子更难捱了。明珠和笑笑冬生他们玩笑了半天,却仍觉得缺了很多。
过了晌午,吃了厨房做的完全没有娘亲味道的饭,明珠总算忍耐不住了。她知道,母亲就算再忙,也不会放着她唯一的小姑娘不理的。
她平日其实并没有这样任性,但没有亲人在侧的生日实在有些难捱。况且,偶尔的任性母亲也很喜欢。
所以,明珠便不顾笑笑和冬生的阻拦,带着几个侍卫,往周伯伯的府上而去了。母亲说过,她在周伯伯府上议事呢。
她有那么兴奋,嬉笑地闯进长辈的府中,在下人们亲切的纵容中长驱直入,然后听到了不远处的尖叫,就正正好撞到了那一幕。
撞到了母亲胸口插着刀刃,直直倒下的那一幕。
而握着刀刃的身影,她是那么的熟悉。
十年来,都那么,那么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