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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玉音 ...

  •   昭仪引见近龙床,御笔新题翰墨香。
      幸得唱名居第一,沐恩舞蹈谢君王。
      ------沈琼莲《宫词》

      我们在黄昏时获得宣召,由六尚的首长尚宫赵氏亲自引导,进入乾清宫。宫殿原本便高在须弥台玉座之上,我们取道内廷东路龙光门而入,又是身处其侧,即使是失礼的举头,也根本不可能瞻仰到它的全貌,所以这座大明天子的正寝给予我的第一印象,便如同持管窥天一样的模糊。我单单留意到了它二重檐九脊庑殿式的顶盖,其上铺设着黄色的琉璃瓦,这是普天下宫室所能享有的最高规格。
      赵尚宫在玉座下停步,要求我们再次整肃自己的衣饰仪容,轻声缓行。她的表情,与她身后的皇皇宫室一样,因为过份于庄重威严而显得毫无生趣。
      有情味的反倒是此时的夕阳,与尚宫相较,它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引路人。在内人依序走上的玉阶的时候,金红色的脉脉余晖,正好投射在四围阑干上。汉白玉的柱头便像盏盏空灯,经它手被一一引燃,发出了一种如琉璃照火般的绮丽色彩。
      我们拾阶逐上,殿檐下巨大的廊柱与殿门所在的宫墙,共同区划出了一方狭长形状的朱红色空间,我们在此止步,一个做内臣打扮的红衣老者,正在三交六菱花的殿门内站立,眉目详和,安待我们的驻足。他举手示意赵尚宫不必施礼及询问,然后直接向我们传达了今上的口谕。此处穿堂而过的晚风远比阶下要大,他的声音夹杂在一片罗裙经风的响动中,显得稍有些底气不足,但也因此平添了几分温和与儒雅:“圣上还需一两刻才能移驾,传谕新都人不必在外等候,奉诏先行入殿即可。”随后才向尚宫点头笑道:“两位殿下也正在正殿侯驾,烦请尚宫引度新都人入内。”
      在我们到来之前,殿中已经陈列起数十张矮小书案,其上铺陈着笔砚,这分明是考试的征兆。但是比较起这些,老者口中的那位殿下显然更能引起内人们的关注。他站立在御座下地平线上,十分年少,戴乌纱翼善冠,穿四团龙圆领大红锦袍,腰间虚悬着一条玲珑玉带,做国朝亲王标准常服的装扮。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童子,发型与宁三儿一致,唯独衣服更为华贵。不同于那少年目不斜视的老成神情,他有着孩童应有的一派天真烂漫,从内人进入的那一刻起,一双好奇的眼睛就略无顾忌的追逐着我们张望。
      然而这位殿下金碧辉煌的衣饰并不足以蒙蔽内人们的眼睛,在片刻的打量之后,她们虽然不敢私语,但也开始彼此偷偷互换着女孩子之间才能明白的眼神和笑意,而我当日的猜测也终于在此刻得证。殿内这失仪的情景使赵尚宫非常的惊慌恼火,立刻趋至那少年身旁,开口斥责我们道:“新都人还不速向兴王殿下和雍王殿下见礼?”
      “不可如此,”未待我们反应过来,那位少年旋即阻止了她,“臣子怎能在陛下之前,接受新都人的行礼?”
      赵尚宫似乎并没有思考到这一层面上的问题,神情也有些紧张,忙低头答道:“是臣欠缺考虑了。”
      “尚宫莫怪,应当是我们失礼。”或许是不欲她在属下面前遭遇尴尬,未等那穿红内官开口,这位少年亲王便主动向她解释起今日这不大合常理的情况,语气间也表现出了十分的尊重:“我们本在暖阁侍驾,只因适才有人来回报,说娘娘凤体略有违和,陛下便临时起驾去了中宫。我等不便随行,便奉圣命预先至此等候。”
      他清秀面孔上略带矜持微笑,端庄的神情与文雅的言辞,都极符合他的身份,而违背于他的年龄,更与秋千节上那副冠带不整,孟浪莽撞的形状判若两人。
      此人便是宪庙的四子,今上的长弟,兴王祐杬。
      兴王既在内人们面前表现出十分坦然的态度,似乎是早已经忘却了几日前的事情,或者跟本就不曾认出来面前就是当时嘲笑过他的人。内人们自然也便敛容噤声,不敢再多做放肆,肃然恭立在书案之间,等候圣驾的到来。
      这份有点压抑的静默并没有维持多久,就为他身旁那位尚在幼冲的雍王殿下所打破。也许是看着众人站定不语而感觉到无聊,他突然毫无征兆叫了起来:“哥哥,二哥哥?”声音虽然不大,却足够引人向他们站立的方向注目。
      兴王与他最近,反倒做出没有听见的样子,雍王便仰头锲而不舍的耐心喊道:“二哥哥,二哥哥,二哥哥……二哥哥?!”同时用手不停的攀扯着兄长腰间的玉带,冀图引起他的注意。而不知何故,兴王却始终没有理睬这个幼弟。
      雍王数次的努力都没有结果,想必心内亦有不平,便索性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二哥哥,你把帽子掉进水里的那天,是不是……”
      这半句话比起先的任何一句作用都大,兴王立刻抛舍了他的雍容神态,飞快的蹲下身去捂住他的嘴,一面用白话威胁他说:“我同你说过,你既要跟来就不能随意吵闹。哥哥再过一会就要过来,小心他听见了,赶你回去。”他口中所说的“哥哥”自然便指今上,雍王似乎被他哄骗住了,忙恭顺的点了点头,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来,缄口不再说话。
      他重新站立起来,试图维持方才的那份风度,然而大势已经不可挽回。在回过味来之后,内人中间突然涌过了一阵极轻的笑声,如同夏风吹拂荷塘之时,叶底水波的微微漾动。赵尚宫这次并没责备内人的失礼,大约是顾虑到明白点了出来,反会更添兴王的窘迫。
      在这片如风动水的笑意之间,兴王殿下面孔上的颜色再次渐近于他身上所穿的衣袍。他的尴尬与内侍嘴角笑容中的那抹善意一样,无可掩饰。
      我其实很感激雍王的这番打岔,他与兴王之间如同寻常百姓兄弟一样的亲密举止和称呼,都使观者备感温馨,也稍稍驱散了我心中原有的紧张。
      兴王殿下的困境解脱于圣驾来临之时,他似乎比殿内的任何人都预先感知,在殿门外稍有动静之时便伏首下拜。我们也连忙按照赵尚宫的嘱咐八次下手,向今上行立拜大礼。
      空旷的内殿和鸦雀无声的氛围使今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楚,这声音最终停在了正殿的中央。我们齐声颂过祝词,那个内侍方开口向他汇报道:“爷爷,这便是司礼监今年遴选,备充六尚的新都人。”
      “起来,”稍隔了片刻,今上的玉音才在我们头上响起,其后又道:“请诸位入座。”
      内人们恭谨起身,跽于各自身边的书案之前。按照礼仪,在整个过程中我们都不能够抬头,所以并无途径瞻仰天颜。
      “朕听司礼监说诸位内人赴京,都是腊月节之前,路远天寒,颠仆造次,想必多受辛苦。今日始得慰问,希望不算过晚。”待内人们坐定,今上再次开口,说出的却是我们从未料想过的人情话。我心下微微一动,便又听他转口说道:“然而还有一语,不可不与诸位声明。朝廷此次遴选民间有淑德之良家子进入掖廷,非充朕躬一己之私役,亦非充天家一家之私役,而为大明之属官。诸位非食朕躬一己之俸禄,亦非食天家一家之俸禄,而受天下之供养。我大明太祖皇帝曾有圣谕曰:治天下者,以修身为本,以正家为先。想必诸位已经熟习。朕膺天继祖,未敢稍违。所以不惜千里路遥,耗费官帑人力,累诸位少小离家,是欲匡赖诸位之德性淑懿,文章光采,辅佐于朕躬及六宫局司,以图乾坤正位,内外有序,以家治而继求天下治。是以朕看待诸位之心,与看待士子之心并无二致。六尚事虽细小,或不堪诸位才学之一用,而其情非细小,此节还望诸位谨记。此乃朕之心声,今日明白告知诸位,冀图玉成。”
      与我们方才祷祝过的“万岁”和内侍对他的称谓“爷爷”相反,也与他这同样老气横秋的训示相反,今上的玉音出人意料的年轻而温雅。这是一口我还未能完全适应的京师官话,齿头音和正齿音划然区分,全无混淆,这使他的咬字毫不含糊;由于缺少江南语音中的短促的入声韵尾,谈吐间又显得异常从容不迫。如果说兴王那尚未全脱去童稚的声音泠然如临秋水,今上的声音却穆然如过春风。这种能够直接使人感觉到温度的音色,比那语义中的诚意,更加轻而易举的令我动容。
      “尚宫,你引人将试卷依序分发。”今上接着命令,并且稍作解释,“非是朕不信任诸位学识,要着意考校。”随后他轻轻笑了一声,大约自己也觉得这话并不足以取信于人,才继续说道,“朕适才说到待你等与士子一体同仁,并非虚词。诸位给事禁中,官曰‘女秀才’、‘女史’、‘女学士’,与‘秀才’、‘长史’、‘学士’者相较,冠一“女”字,则有以异乎?或曰其异在才学,而朕尝闻司马迁造《史记》,亦闻曹大家续《汉书》。或曰其异在操守,而朕尝闻墨台允拒食周粟,亦闻楚贞姜守宫持信。故所曰操守一道,在男子而称为节,在女子而称为贞,名虽不同,实则一致,皆为坚守道义而不受转移之意。《易》亦曰女子贞,则利其家人。诸位职责所在,为辅导六宫嫔御,承列圣相继之道,使女祸不生,宫壶清肃。恰若以贞节之行而佐中馈,而守家,而守大内禁中者。朕之思虑尚未密,或有差漏,故更求诸位灼然之见。便请以“守宫”为题论列,不拘长短,或数百字,或千字皆可,限时二刻,以陈其情。诸位饫经史待问阙下,请详著于篇中,朕将亲览。”
      我秉息听完今上的问题,仔细思想他话语中的意思,微感为难。在半个时辰之内完成千字策论,自然不是容易之事,而我心中的顾虑,却非在此节上。犹豫良久,提笔复又搁笔,如此三四次,才终于一鼓作气,按照心意将文章完成。
      待赵尚宫命人将试卷收取奉上,今上便携同二王移驾到了东暖阁。稍后又有人出来吩咐赐茶,我们便一边吃茶一边在大殿等侯。
      今上再次驾临已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内人们二度见礼,向他谢过赐茶之恩,其后便听得一阵翻动纸张的声音。
      “沈琼莲。”那声音停止之后,令我惊艳不已的玉音再度响起,并且明白点出了我的名字,“是何人?”
      众人的目光皆向我投了过来。
      我无暇去分辨那目光里的含义,心脏在陡然间收紧,头脑中也出现了一片祸福难卜的茫然。却只能顺从天命,恭敬起立,在稍稍整顿思维后,回答了天子的问话:“臣,乌程沈琼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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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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