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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人心上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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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人心上秋
“罗辑博士,”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用小木锤轻轻敲了敲桌面,意在使会场内外的人尽快进入会议状态,“近来,您应该有了解时事新闻吧?”
“嗯。”罗辑点点头。他知道主席指的是什么。
他早就不是那个靠不接触外部世界来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人了。现在,他和史强两个人在一间空荡的会议室里坐着,通过视频参加一场由位于北美的PDC总部举行的会议。
为了表示庄重,罗辑并没有像七、八年前那样,在自己的住处参加视频会议,他申请到了附近一间空置的会议室。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不愿意把家里的样子展示给这么多外人看。
被通知参加会议的人,本来不包括史强,是罗辑向主席要求他也参加的。其实,以史强在引力波发射装置建设期间起到的重要作用来看,他是完全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的。
“两天前,位于南美的一台引力波发射台遭到了‘地球之子’的袭击,好在守卫部队防守得力,他们没有得逞。您对此有什么想法呢?”
罗辑沉吟着开口,“对多余的发射装置的拆除工作,进展还是太慢了,所以才会给他们留下可乘之机。除此之外,我认为把要保留的那几台发射装置尽快移至地下也是有必要的。”
“您说得对,我们也是这样考虑的。”主席对罗辑所在的方向露出微笑,“不过这些都是我们要处理的事情,您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对自己?罗辑轻轻转过头,和史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罗辑没有回答,他们都不明白主席想表达什么意思。
会议结束后,天色已经黑下去了。大史和罗辑在小区外的一家小饭馆里简单地吃过晚饭后,一同回到了罗辑的家。
罗辑家里只剩他一个人。自从两个月前庄颜带着女儿离开后,史强每天晚上都会过来陪罗辑坐一会儿。最开始的那几天,两人几乎找不到什么话说,但史强总觉得就算是干坐着,两个人也比一个人好。后来,罗辑渐渐恢复了他平常的样子,这让史强倍感欣慰,但史强还是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淡淡的,似乎不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这一路来他几乎没怎么说话。史强用余光注意着坐在沙发另一边的人。要不要说点什么?
秋已经深了,冷风一阵阵地割在脸上,让人不由得裹紧外套抵御寒冷,也一同把心事隐藏地更深。而现在在罗辑家里,室内温暖的空气让他们方才绷紧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柔和的灯光中,两个男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倒也给彼此心里共同营造出一种微妙的温馨。
“大史,你还记不记得大半年前,‘地球之子’攻击南极洲的发射台那次?”罗辑抬起头,首先开口了。
“怎么不记得?那次可比这次危险多了,要不是当时及时炸毁了发射器,现在我们都只能等死了。”
“是啊……”罗辑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淡淡的笑容,像在回忆,“当时,颜颜和孩子也一起看了新闻。”
还是坐在这同样的沙发上,罗辑一家人观看着晚间新闻,他们不时会就记者报导的内容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当播音员以沉重的声音说出‘地球之子’攻击南极洲的发射台的消息时,电视外的交谈声渐渐消失了,连空气都跟着凝滞得无法流动。
“爸爸,”女儿童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果那群人成功了,会造成很可怕的后果吗?”她的声音有些怯怯的。
罗辑沉默了两三秒,他不想让女儿年幼的心灵蒙上对外部世界的恐惧,但他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说谎。所以他点点头轻声答道:“是的。”
“哦……”女儿的声音更小了。她明亮的大眼睛低垂了下去,像在努力接受一个难以理解的事实。
“孩子,不用怕。”坐在女儿身旁的母亲开口了。庄颜轻轻摸了摸那个长着一头浓密黑发的小脑瓜,她目光中带着平静的笑意,温柔而坚定地说,“有爸爸在,那件可怕的事不会发生的。”
……
听完罗辑的讲述,史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庄颜带着女儿离开后,罗辑第一次说这么多关于她们的事,史强感到有些意外。
“想不到这么快就再次发生了这样的事……”罗辑蹙着眉头,他的关注点和史强的显然不在一个地方,“你应该知道吧,在这大半年间那个组织还进行了许多小规模活动。”
“是,这我知道。”
“今天PDC主席说的有道理,我的确应该考虑考虑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我现在几乎没有头绪,大史,你能想到什么吗?”
“这……我一时间也想不到。我说老弟啊,你会不会有点太心重了?我能理解你,但你也不用对这太过操心嘛,谁知道PDC那帮家伙是不是已经在安排些什么了,对吧?”发现罗辑思考的问题比自己想象中更严肃也更沉重后,史强试图劝他放轻松些。
“嗯。”罗辑看着他笑了。
而很快,他们将会知道,事情真的像史强所说的那样发生了。
又闲谈了一会儿,史强起身告辞。一想到大史就要在深秋寒冷的夜晚中独自回去,罗辑不免对他感到愧疚,但他也无法直接对大史说今后你不用来了。好在两个人的住处相距并不远,这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史强独自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小区里静悄悄的,这个时候活动的人影已经很少了。抬起头,银色的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更加明亮,幽幽地散发着清冷遥远的光,再四下望望,夜幕上还散落着几颗稀疏的星星。
几片枯叶沙啦啦地划过脚边,一直在往人衣服里钻的冷风变大了些,史强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方,然后把手抄进口袋里。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忆着不久前罗辑对他说过的话。不知不觉间,他的思绪飘到了两个月前的那天。
还是下雨了。史强撑开伞,心里想到。路上的行人大多在打着伞不紧不慢地走着,并没有被雨打乱了原本的节奏。天空从早上开始就阴沉着,人们对这场雨应该早有准备吧。
他们是特意选中这个阴郁的下午作为离别的日子吗?也不知道罗辑带伞了没有。
几丝细雨顺着微风落在脸上,带着令人心情宁静的凉意。这本是宜人的,但一想到郁郁葱葱的盛夏将从此凋零,还是不免感到有些伤感。这是今年秋天的第一场雨吧?史强心绪纷乱,他一边听着雨伞上的沙沙声,一边不着边际地神游着。
然后他看到了罗辑。
初秋的雨细而密。一缕缕雨丝仿佛是被凉风吹着飘落,交织成密密的帘幕。时至黄昏,天色本就有些昏暗,雨幕又给天地间万物蒙上一层模糊的雾气。而越来越近的那人,似乎和这雨一样,也是飘着过来的。
史强第二件注意到的事情是,罗辑的确没有带伞。
史强小跑着过去,在罗辑面前站住。他打量着眼前的人,仅仅是在这还未持续太长时间的小雨中行走了一会儿,罗辑全身都被淋湿了,额前的黑发拧成细细的几缕垂在眉间,初秋浅色的薄衫紧紧贴在肩上,隐隐透出皮肤的颜色。罗辑一直低着头走路,注意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后,他眼里快速地闪过一丝惊讶。
史强知道今天下午罗辑要送他的妻女“最后一程”,只是他没有告诉罗辑自己也会来,会在这里等着他一同回家。史强总是觉得,这个时候的罗辑内心深处一定不希望独自一个人走回去。
“……老弟。”史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唤了一声这个亲昵而熟悉的称呼,同时把几乎整把伞遮在罗辑上方。
“我们回去吧。”出乎史强意料,罗辑很快接过了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没有太大区别。
两人撑着一把伞一起走着,他们没有说话,耳边环绕着的唯二声音就是雨丝打在伞面上的沙沙声和鞋底与地面接触时激起的啪嗒声。路灯无声地亮起来了,在湿滑的路面上投下一团团朦胧的光影。蓝黑色的雨夜和橘黄色的灯光交织融合,让人感觉凄凉而温暖。
罗辑的步速比平时要快,现在倒像史强举着伞跟在他身后。史强看着昏暗夜色中那个沉默的背影,心疼之余竟有些恍惚、有些目眩神迷、有些移不开视线,内心同时暗涌起一种冲动:今后无论这个人去哪儿,自己都要跟在他身后,一直陪着他。
到了罗辑家里。冲热水澡、换衣服,一切都沉默而自然地进行着。史强犹豫了几下,还是没有开口劝罗辑吃些东西。
漫长的夜里,卧室中亮着一盏小小的壁灯。罗辑站在窗前,透过纱窗望着笼罩在黑暗和雨帘里的世界。初秋的雨夜还是有些凉的,史强走上前去,把自己白天那件未被淋湿的外套披在罗辑身上,然后重新回到离他不远处坐下。两人一直没有说话。
但愿自己这样真的能让罗辑感觉好些吧。史强暗想。
两人一夜无话,一夜未眠。终于,窗外透入的晨光衬得壁灯黯然失色时,罗辑转过身,“大史,我们去楼下买些吃的吧。”他的面容和声音无一不透着疲惫。
“好。”史强随即回答。他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大史,你上次来新纽约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不?”罗辑问。
“应该是一年多以前吧……这段时间去得少了,引力波发射台建成之前那几年倒是经常往那儿跑。”史强回答。
史强和罗辑坐在飞往纽约市的飞机上,上次的视频会议结束三天后,他们接到了PDC的紧急通知:参加行星防御理事会总部召开的会议。参加会议的人员也包括史强,而且通知注明了这次必须亲自到场。会议召开的地点在地下的新纽约,但他们必须先坐飞机到达地上的纽约市,才能通过电梯进入地下。
“我倒是想起了咱们刚见面的时候,一起坐飞机去参加联合国的面壁者大会。不过这架飞机可比当时的差远了。”史强说。
“大史,亏你还记得呢!”罗辑伸出手轻轻地捶了一下史强的肩膀,“当时你在飞机上对我讲了那么多审讯啊什么的,可真把我吓坏了。”
“这个嘛……我当时看你那么嫩,忍不住想逗逗你。”
“你这人就会在那种时候拿别人开玩笑……”
两百多年前那次和史强一起坐飞机去联合国,改变了罗辑的一生。而现在,在这相似的场景下,罗辑隐隐觉得,这次出行也将会对他、对他们产生无法想象的影响。他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史强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宽敞的会议室里,与会人员围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坐下。主席坐在桌子的一头,史罗二人坐在桌子另一头,其他人分列会议桌两侧。
“罗辑博士,”主席说,“经过安理会这几天来的讨论,我们一致认为您应该按照我们所说的去做。”
“嗯,您说吧。”罗辑点头。
“您被认为应前往一个相对安全的地点,并长期生活于此。而目前地球上所能达到最安全的地方在地下深处。”
罗辑继续点点头。他理解主席的话,当年他悟出黑暗森林法则后,要求去绝对安全的地方,被带去的也是位于地下深层的建筑。
“您能对此表示理解真是太好了。”主席似乎有些惊讶罗辑的反应,“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目前的技术能建造最深的建筑在地下四十五千米处,位于莫霍不连续面下的地幔中……”
“地下四十五千米?这么深?”
“是的。您还需要知道的是,当您进入地下工事后,除非发生极其特殊的情况,您将不能再返回地面。”
“这……没必要非得这样吧?”情况的严重出乎预料,罗辑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忽然明白了刚才主席脸上为何会闪过一瞬间的惊讶。
“不,罗辑博士,有必要。您也看到了,现在的形势有多么严峻。这个决定也不仅仅是出于安全角度,我们的心理学家小组一致认为,在地面上普通人的生活状态不利于高威慑度的维持。哦——会前分发的纸质文件包括威慑度的定义与衡量依据,您应该了解过了。所以,您在地下威慑基地期间,与亲朋好友保持联系是不被允许的。”
“……主席先生,我赞同您说的,我自己也应该为保证威慑再做点什么。可是这样的条件也太苛刻了吧?”罗辑好像被PDC主席的话所震到,他愣了好几秒才开口,试着提出反对意见。
“哦,如果您觉得这太过苛刻以至于难以完成的话,定期短暂来到地面也是可以的……您要知道,地下威慑基地可以按照您的喜好去设计,今后人类世界对三体世界的政策也是需要您承认才能执行的,这不是很好吗?”
“什么意思。”
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忽然响起,就像一粒石子在水面激起千层波浪,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个地方。
“你让他一辈子都待在那个看不见天的地方?开什么玩笑!”史强站了起来,怒目而视正前方的PDC主席,罗辑看到他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你他妈还把不把他当人看?”
“大史……!”罗辑轻轻拉了拉史强的手,示意他冷静下来。罗辑有些诧异:虽然听大史说过他以前经常在领导面前出言不逊,可是自己所了解的他总会在这样的场合保持谨慎啊,大史怎么会做出这样冲动的行为?
几声木锤的脆响使出现了些许杂音的会场重新安静了下来。主席神态如常,似乎并不介意这段小插曲,“罗辑博士,两个世界的平衡可是系在您一个人身上啊。您不觉得由您保管的引力波发射开关,像极了传说中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吗?基于这个用意,您一直以来的工作将成为一个正式的职位,它被命名为——执剑人。”
“您应该明白您的工作对世界的重要性。我们不会对您采取强制措施,我们相信您会对此作出清楚而正确的判断。”
刚刚抵达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时,罗辑就嘱咐工作人员,把他和史强的房间安排在一处。现在,他们盖着同一条被子,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
夜深了,史强望着背对着自己躺下的人。罗辑在昏暗的房间中模糊成了一道深色的轮廓,他睡着了吗?他在想什么?
史强自己是无法入眠。理智告诉他,PDC的提议的确是最优选择,可他忍不住难过:庄颜带着孩子离开才两个月,为什么他又要遇到这种事?
为什么,罗辑总会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而自己几乎什么也无法为他做。
史强回忆起了九年前的秋天。
“请您离开,先生。”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客气而不容置疑地说,“新生活五村处于戒严状态,除小区居民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史强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沉默地转身离开了。
老弟,连我也不能见你吗?他在心里这样问道。现在他后悔当初不该答应市长去地下城里工作了。
你领导的“雪地工程”进展得怎么样呢?那天晚上你对我讲过的话,每个字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真的愿意参与这个没意义的工程吗?你不是认为……人类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但是史强见不到罗辑。这些疑问只能一直在他心上盘旋不去,尽管他很明白,操闲心是没有用的。
忙碌的工作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也变快了。有些一直惦记着的事儿,或许就在完全意料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发生了。在史强某次去一个他鲜少踏足的“叶片”处理行政事务时,他在走廊里碰到了前来和工程师们讨论技术问题的罗辑。
上次见到罗辑,应该还是在一年半之前吧。史强心想。走廊两侧的房间里传来了激烈的讨论声,工程师们在等着罗辑吗?罗辑现在应该很忙吧,自己会不会耽误他的时间?
就在史强呆立在原地时,罗辑先开口了,“啊,大史,好久不见了!最近过的怎么样?市里的工作应该比冬眠社区忙多了吧?”
“……也就那样吧!”史强连忙回答,“倒是老弟你最近一定很辛苦。”
“我也还好,这不是没办法嘛。”罗辑笑望着对面的人,“今天太巧了,能在这儿遇到你。”他的语气里透着真诚的喜悦。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史强一边仔细观察着罗辑一边暗暗想到。他在不计成本地透支自己,眼神里闪着疲倦而狂热的光。这种眼神……只有在那些嗜赌成瘾的人身上见过。罗辑真的在通过参与“雪地工程”来逃避现实吗?
忽然涌来的心疼驱使着史强,想开口问问罗辑。随之一同从脑海中浮上的,还有那些一直挥之不去的疑问。
这是逃避现实的手段,还是计划的一部分?
你真的认为,希望已经不存在了吗?
如果希望依然存在……你准备为它付出什么?
可是罗辑是面壁者,史强无法开口。
史强忽然悲哀而无奈地发现,罗辑对他讲过的猜疑链,此刻就在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尽管他们同为“人类”这一物种,他们一向那么亲密,他们现在就面对面站着,却依然无法沟通内心真正的想法。
“可不是嘛。”终于,只能用无关痛痒的话来妥协,“行啦,老弟,你快去忙吧。人家还在等着你呢。”
“嗯。”罗辑笑着点点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看着史强,张开了手臂。
史强一愣,随即走上前去回应了对方。
短暂的拥抱后,两人告别,各自离去。
史强没有想到,“雪地工程”的情况急转直下。自从上次别后,这才不到两个月的功夫,罗辑的地位就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史强每走到一个地方,就会听到显示屏里传来的对罗辑的负面报导与评论:罗辑失去了面壁者的威信与权力,他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渐渐变成了一个大骗子,“雪地工程”的进展几乎停滞,只剩罗辑一个人惨淡经营。这些几乎是铺天盖地涌来的消息让史强心上像压了一块巨石,他总是烦躁地一脚关掉那些显示屏。可是,再次听到和罗辑有关的新闻时,他又忍不住去仔细听。
他很想见见罗辑。可是就在这个当口,史强被调离到一座中原地区的城市去工作,他到了新的岗位才发现,在这儿的工作量几乎是在原来城市的两倍,史强每天忙得连轴转,出差的通知与待处理的事务一个接着一个,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完整的假期是什么时候了。但一想到罗辑受着苦的时候,自己不是在享清福,史强心里莫名舒服了很多。
可是想见罗辑的迫切愿望却成了更大的不可能。
很久之后史强才知道,是罗辑暗中委托市长安排了这次工作调动。但他当时无论如何也猜不出罗辑的用意。
终于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假期。史强长长地喘了口气,随即马不停蹄地安排了去北京的行程。他和北京、和罗辑已经分别一年半了。
来到新生活五村的小区大门前,眼前的景象让史强的心情极为震惊和沉重:戒严状态已经取消,叽叽喳喳的记者取代了手握枪杆的武警,聚在一起的人们高举横幅与牌子,上面那对罗辑的攻击性和侮辱性标语令他触目惊心。
情况比史强想象中更为严重。
压制住想要扯碎那些横幅的冲动,史强走进了小区。他不知道罗辑在不在他的居所,正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小区里的人和物,忽然,几声青涩的喊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骗子!巫师!你今天怎么敢出门了?”
“瞧你那样子!不嫌自己恶心吗?电视里的流浪汉都比你好一百倍!”
那是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趾高气昂地冲着他们前面的人大喊道。其中一个随手捡起地下的一粒小石子向那人掷去,他的两个同伴也正欲模仿。
史强一眼就认出来,那个消瘦的背影正是罗辑。
“小兔崽子,你们刚才说什么?”史强终于忍不住了,他快步走到那几个男孩面前,“你们再敢动他一下试试?”
三个男孩畏缩地抬头看了一眼史强,这人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眼里闪着恶狠狠的凶光,看起来不像是自己惹得起的。男孩们小声嘀咕了几句,一起飞快地跑走了。
史强余怒未消地站在原处,忽然听到了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呼唤。
“大史,你来了啊。”
史强转过头,看到罗辑正向他走来。史强的心猛地一沉,罗辑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凌乱的头发打着缕垂在颈上,唇边的胡须看不出多久没有修剪,他眼里布满血丝,枯槁的脸色犹如一截枯木,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就像挂在他瘦弱的身躯上似的。
“罗辑……”史强看着罗辑,艰难地开口问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就上前一步抱住了自己。史强连忙伸出手把他环在怀里,罗辑的消瘦再次让史强震惊与心痛。
这是梦吗?罗辑在心里问自己。不,不是的,史强的温暖和触感都那么真实,自己仿佛能感受到他脖颈皮肤下血液的流动。现在自己真的和他拥在一起了,就像这一年半间无数次渴望的那样。
无法用语言传递心声,这简单的肢体接触成了最好的选择。也许是自知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这几天比往常更加迫切地渴盼着见到大史。昨天晚上大概是烧得糊涂了,罗辑在半梦半醒间调出了手机联系人中史强的界面。
手指停在通话键上,按下去的前一秒,罗辑清醒了过来,他起身把手机放到离自己远远地地方。罗辑很清楚,见到史强、从他那里得到安慰,对自己计划的实施和把生命作为赌注的决心是不利的。
但现在既然你已经来了,就让我最后再短暂地放纵一次吧。
“老弟,最近你都经历了什么?”那双有力的手正轻缓地抚摸着自己的后背。
“你走吧,大史。”罗辑直白地说,却没有半点想离开这个怀抱的意思,“回去吧,后天你再来,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第二天,罗辑在秋天的淅沥冷雨中,独自离开新生活五村。
这次,我不想再什么也帮不上你了。黑暗中,史强暗暗下定决心,他的手指不知不觉握紧了。
回到北京后,生活像一直以来那样继续着,就像那趟PDC总部之行从未发生。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连着几天晚上,史强都没有来找罗辑。
“老弟,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得注意加衣啊。”取而代之的是每晚准时响起的电话。
“你也是,大史。这两天是不是挺忙的?”
“还行,再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史强对罗辑说,他现在在外地出差,忙一些工作上的事。
一周后史强回来了,每晚的拜访再次续接了起来。
史强站在罗辑家的客厅里,有些奇怪地瞅着那个正在给自己倒热茶的男人。从见到罗辑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他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笑容,让史强看不透。
“大史,坐吧,站着干嘛。”罗辑把茶杯递到史强手里,自己却并没有坐下。
“我说老弟啊,我怎么看你笑得有点诡异呢。”史强接过茶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诡异?好吧,那我就直说了——这个星期在PDC总部出差得怎么样?”
“PDC?你开什么玩笑……”史强差点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
“你是去PDC总部申请代替我成为执剑人吧。”
“大史,你不行的。”
罗辑站在史强面前直视着他,那眼神从未有过的明亮,任何谎言都无处遁形,无论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为什么这样说?”史强相当于默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先别管我为什么这样说,PDC的人怎么回复你的?”
“他们一开始直接拒绝了,但是我对他们列举了很多由我保管威慑装置的优势。有几个官员被我说动了,他们让我先回去,商讨的结果会第一时间通知我的。这也是我为什么待了一个星期才回来的原因。”史强的语调有些上扬。
罗辑看着史强,摇摇头笑了。
“大史,这真的不像你。”罗辑的语气和他的笑容一样冷静,“你怎么会作出这么不理智的举动?”
“你该知道的,你胜任不了这样的职位。”
史强就像被刺痛了似的,他把茶杯往桌子上猛地一顿,“胜任不了?这话什么意思?”
“看,刚刚还说你不理智呢。我问你:按下那个按钮就会毁灭包括我在内的两个世界,你会按吗?”
包括我在内。两个世界。这两个短语让史强愣住了,他一时没有回答。这个时候他才记起了执剑人该抱有怎样的觉悟,而不是只想着替最重要的人挡下一刀。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史强掏出手机。
“喂,主席先生……是吗,我明白了……哦,不用不用……再见。”
史强把手机重新放回衣袋里,“他们拒绝了。”他低下头说。
罗辑脸上还带着那种冷静的微笑,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你本该很清楚自己的角色与定位,可对我的关心让你有些失去判断力了。从你在会场上的行为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这个。”罗辑的话语毫不留情。
“那,你真的能接受后半生都在地下度过吗?”史强的声音低低的。
“我接受。”
“你为什么就不能多考虑一下自己啊?!”史强忽然激动了起来,他掼了一把罗辑的肩膀,却没想到用力过大,罗辑整个后背被摔到了墙上。紧跟着而来的自责、心疼、自我厌恨狠狠地鞭笞着史强的心,他连忙扶过罗辑,轻轻地揉着他的肩膀。史强看到罗辑依然在对自己笑着,那笑容有些难过。
之后他们说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史强记不得了。他只记得自己离开后,走到楼下才发现下雨了,这是深秋的寒夜之雨。
史强没有带伞,他犹豫了一下准备冲进雨幕。这时,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回过头,罗辑把一把伞塞到他手中。原来罗辑跟着他一起下楼了。
罗辑清俊的面容笼罩在楼道的暖光里,史强却忽然觉得如此凄凉。
夜里,史强独自站在窗边,听着寒雨滴答滴答。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蔓延上他的心:在极少的事件前,他们能作为历史车轮下的坚硬小石子,让这辆巨车轻轻颠簸一下;而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时间洪流里的两粒细沙,根本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只能被浑浊的浪花裹挟着,去往未知的地方。也许在某个时刻,一粒细沙被冲到了岸上,从此他们将永远分离。
第二天一大早,史强走出家门。不仅仅是为了还伞,更是放不下那个他惦念了一整夜的人。天晴了,然而一场秋雨一场凉,昨天还够保暖的衣服,现在也显得有些单薄、抵挡不住寒意了。
没想到半路上就遇到了罗辑。“大史,我正要找你。你吃早餐了吗?我还没呢,要不要一起去?”罗辑的笑容像深秋早晨的阳光一样苍白而柔和。
两人肩并肩走着,“再过几天威慑基地就要开始选址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听到这话,史强扭头看了罗辑一眼。
原来他是真的接受那个事实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