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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他只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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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儿静静地悬在夜空一隅,错落有致的树型建筑们静静地立在淡薄的银光中。除了偶尔而来的一阵微风拂动了行道树梢的叶子,大地上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沉默的。
但仔细看,有两个人在空旷的街道上并肩走着,月光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老人抬起头望向稀疏的星星,他银色的长发和胡须轻轻飘动着,在星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他似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一旁的中年男人扭头看了老人一眼,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老人的身形,心下觉得这身衣服似乎比平日更加浓黑而垂在其上的长发比平日更加洁白。他在等着老人开口。
“大史,”罗辑说,“明天早上的路线,你可要记清楚啊。”
“嗯。”史强点点头。
“明早你要乘着车,和其他难民一起,去移民问题处理中心。毕竟,在大移民中,许多人都和自己的亲人失散了。移民问题处理中心的人会很多,不过不用担心,工作人员会维持好效率与秩序的,大家手臂下植入的芯片也会帮助识别身份。你的孙子一家明天会到达那里,他们会接你回去的。”罗辑详细地说明着,那样子,竟有些像长辈在不放心地叮嘱晚辈,至少在不明情况的外人眼里一定是如此。
“嗯。”史强继续点点头。那番话,罗辑已经不止一遍地对他说过了。但史强没有任何不耐烦,他依旧耐心地等他讲完。
罗辑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烟,一根递给史强,另一根拿到自己嘴边。两人在沉默中抽完烟后,罗辑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史强。史强也停了下来。
“大史,以后咱们应该就不会再见面了。”
罗辑笑笑,以平淡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你要多保重啊。”
引力波广播发出了。它终于还是发出了,也许迟到了一年,也许迟到了六十三年。
消息传开后,全世界都为之震惊,还夹杂着劫后余生的欣慰与侥幸感。罗辑走出房门,他终于能够放心地在室外活动而不必担心治安军的袭击,但他却觉得,落在身上的阳光,已经不是原来的太阳所发出的了。
还没等罗辑回味完这个早该来临的现实,忽然而来的通讯官打断了他的思绪。通讯官喘着气,脸颊发红,似乎急匆匆地赶来,为通知一件重要的事。他神情严肃地开口:“罗辑先生,刚刚我们收到了来自治安军的消息。他们——他们的总司令,想要见您。”
罗辑停顿了两三秒,坚定地点点头,“好。我去见他。”
“您不怕是陷阱吗?”通讯官一脸担心。
“没事的。他们已经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了。”
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罗辑和治安军总司令在约定的地点见面了。总司令是一个人来的,而罗辑身后跟着好几个负责安保的年轻人,这是抵抗战士们强烈要求非来不可的。
总司令没有想到罗辑真的会赴约,他注视着眼前的老人,一时间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的事实。罗辑笔直地站在自己面前,整洁的黑色中山装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如同海边那屹立不倒的礁石,完全没有印象里百岁老人的衰弱无力。罗辑的眼神很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却潜藏着不可抵挡的力量。一种敬畏从总司令的心头升起,他忽然有些惶恐,有些愧疚:自己怎么可能有资格带着军队追杀这样的一个人?
“罗辑先生,您好。”总司令深深鞠躬,以示敬意。
“你好。”罗辑冲他摆摆手,“地面上的建筑绝大多数都完好地保存到了现在,你们做得很好。”
总司令愣住了,他没想到罗辑会对他说这些。
“我想,在移民的人口返回各自的国家的过程中,你们应该也有事要做吧。”罗辑坦然地看着总司令。
“是的。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在今后的几个月里,我们将负责维持人口疏散的秩序,并继续负责还未能离开、仍留在澳大利亚的人口的资源运输与配给。”
“这是很重要的任务啊。现在这个星球上只剩下你们这一支装备完善的武装力量了,请你们务必完成好它。”
“我们会的。”总司令承诺道。同时,他心里感慨万千:自己本是治安军的最高指挥官,而罗辑是抵抗战士们的精神领袖,现在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身处同一条战线。时局变幻莫测、无法掌控啊!而各自的处境与他们基于个人意志的选择又怎会无关呢……罗辑对曾是敌人的自己寄予如此的期望与信任,一丝感激悄悄弥散开来,随之而来的是愧疚感,总司令诚恳地开口:“就在几天前,我还指挥过对您所在的根据地进行轰炸。您没事真是太好了……请接收我的歉意。”
“没事。”罗辑简短地回答。
总司令心里一惊,他察觉到罗辑说这句话时,眼神中快速掠过了一丝慑人的冷气。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罗辑微微垂下眼帘,他不忍回想几天前的经历。在那次轰炸中罗辑毫发无伤,是因为史强在建筑物摇晃的一瞬间向他扑来,用身体掩护住了罗辑,而史强的头部却被掉落的建筑材料砸中,至今还未醒来。
与治安军总司令的会面结束后,罗辑坐车返回抵抗战士所在的基地。他透过车窗望着快速变换的景色。一座座高大的树形建筑物在午后的阳光下明晃晃地反着光,看上去坚固而崭新。不久以后,这些建筑物就要迎来他们原本的主人了,人类智慧与勤劳的结晶再也不必留给外星侵略者享用。从此人类历史的书页将继续延续,他们将继续在母星上建设美好家园。
虽然在随时可能到来的那个时刻后,这一切都会在剧烈的燃烧后化作四散的尘埃,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在那之前,总要再一次次尽力地寻求,尽力地挣扎,哪怕是无望的寻求与无效的挣扎。
罗辑的思绪忽然被通讯终端响起的提示音打断。他低下头,看着那条来自抵抗战士中的医生的消息。
“罗辑先生,就在您离开不久后,史强先生醒来了。他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只是,经过我们的测试分析,史强先生似乎失去了从危机纪元以来的全部记忆。”
罗辑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史强正面对着窗户坐在床上。从罗辑的角度看来,史强的后背逆着光,只能看出一个色调暗沉的轮廓。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史强回过头。出于对年长者的尊重,史强站起身来。
罗辑走到史强身边,两人四目相对,却不发一言。
“请问,您是……?”史强暗暗观察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试探着开口询问。
“我是罗辑。”罗辑看着他,微笑着回答。
“哦,罗辑先生,您好。刚才医生来时,我听他们提起过您的名字。他们说一会儿您会过来。”原来这个人就是罗辑,史强心想,自己以前还从未见过这样发须皆白却器宇轩昂的老人呢。
“嗯,刚才有点事,出去了一趟。”罗辑关切地问,“大史,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绰号?史强有些疑惑,但他想到这个绰号可能比他的本名传得更广,连老领导常伟思都经常称呼他为“大史”,史强随即打消了疑惑。“我现在很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着罗辑的问题,“但,先生,您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哪儿吗?刚才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您会告诉我这些。”
罗辑看了一眼窗外,估计着离天色暗下来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大史,如果你现在身体没问题的话,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他的语气有些低沉。
“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就在门口,罗辑忽然回过头,“大史,你不用说‘您’,也不用喊我罗辑先生。你就喊我……”
史强没有接话,等着他说完。
罗辑犹豫了一下,他不能让史强感到太过别扭,“你喊我罗辑就好了。”他看着史强笑了笑,希望能让史强感觉自然一点,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难过。
“好。”史强答应道。但史强心里总觉得对这样一位老人直呼其名终究不太好。
史强和罗辑在街道上并肩走着,一路上,史强一直在用惊奇的目光环顾着街道的规划设计与周围的新型建筑物。
“这些……都是人住的房子吗?”史强问。
“是的。”罗辑说。他没有做进一步的解释,就先让史强看看吧,也好让他对这个时代有一个大致的概念。同时,罗辑心里一阵阵抽痛,大史就走在自己身边,可他真的还是自己熟悉的大史了吗?他忘记了,忘记了这将近三百年的沧桑巨变,忘记了他为自己做过的一切,忘记了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一切。虽然他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自己隐约觉得大史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霾,他的说话方式似乎也比原来谨慎了许多,这都是由于记忆受损的缘故吗?
“大史,我们来这棵‘树’上看看吧。”罗辑停下了脚步。其实,他选择这座建筑而不是其他的,仅仅是因为只有这棵树有电力供应。
两人乘坐电梯,到达了接近顶端的一根树枝上。他们沿着树枝的长廊缓缓走着。也许是心里的事太过纷乱,罗辑没有注意脚下,他被一条地板连接处的凸起绊到了,轻轻地趔趄了一下。史强及时扶住了他的肩膀。
罗辑心头一颤。
史强透过长廊的窗户望着窗外。这座建筑内部的景观已让他极为震撼,而窗外那一棵棵高低不同、姿态各异的‘树’更让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座城市,可真是钢筋水泥的森林啊!这个常见的比喻竟真的成了如此具象化的事实,自己所熟悉的砖头块似的建筑物再也找不到了。尤其是当自己身处其中、极目远眺时,倍感自己只是巨树叶片上的一只小蚂蚁。而这些建筑都灰蒙蒙的,似乎没有供电,当它们在夜晚同时亮起灯,从这里看去,将是一片怎样壮观的霓虹光海啊!史强无法想象。
“罗辑,”史强还是不太习惯这个称呼,“这是哪座城市呀?”
“这儿啊,”罗辑笑望着史强,“这里是北京。”
“北京?!怎么可能?!”史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北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罗辑仿佛看到了刚刚在地下城苏醒后,护士说这里是地下的北京时那个惊讶与难以置信的自己。想比自己,大史此刻的震惊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大史。”罗辑拍拍史强的后背,指着窗外的某处,“你看,那里是不是天安门?”史强顺着罗辑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树林底部的一片空地上,那座建筑有着自己无比熟悉的形状。“这里就是北京啊。”
史强转过头看着罗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距离你所知道的时代,大概有二百六十多年吧。”罗辑接着解释,“所以城市的风貌与形态才会变化那么大。如果让当时的我直接看到这一切,我也绝对无法接受。”
史强似乎有些信服。但他的目光在说,他需要进一步的解释。
罗辑会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史强,“大史,你试试拧一下这支烟的滤嘴。”史强照做了,随即被自动点燃的香烟所震惊。“在你所知的那个年代,能想象出这样的技术吗?这可只是这个时代微不足道的技术细节之一。现在啊,确实是二百六十多年后了。不过烟可没有当时好抽,你试试。”罗辑耐心地解释着,他心里泛起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涩感,他还年轻时,大史曾告诉他香烟的抽法,现在换他讲给大史听。
史强沉默地抽着那支烟,心里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事实。
“罗辑,你能对我讲讲这么多年发生了什么吗?”烟抽完后,史强闷闷地开口,眼睛看着地面,“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我又发生了什么。”
“好的。”罗辑重重点头。
……
罗辑讲完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史强久久地凝视着窗外,他心绪起伏,几乎无法使自己从震撼中恢复下来。罗辑站在一旁看着他,心情同样无法平静,在这场属于全人类的浩劫前,人类的政治、经济、文化都发生了深刻的改变,每个人都无法避免“外星侵略者将要来临”这一事实对自己的影响。但面前的这个人,却是用失去记忆这种方式抹去了它对自己产生的一切!尽管这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一同遗忘了的,还有那个与自己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人——罗辑。
可是,那些痕迹怎能就这么轻易抹去?史强发间的几丝银光,眼角的几道皱纹,难道不是他一直尽心尽力的证明吗?之前罗辑被绊到时,他能那样敏捷地扶住罗辑,难道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熟悉了要保护这个人吗?
半天,史强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缓缓道:“罗辑,我还想再问两个问题。”
“嗯,你说吧。”
“我的儿子,他情况怎么样了?”
“哦,晓明啊。”罗辑轻巧地接道,“他在危机纪元后期和朋友共同创办了一家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他只字不提史晓明曾因诈骗入狱的事,“他在威慑纪元末期去世了,也活了将近一百岁,而且没有经历大低谷与大移民。他给你留下了一个孙子,再过几天你就能见到你孙子他们了。”
“这还算不错。真想不到那小子还会做生意……”史强自言自语,“那,我和你——”这次,史强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问出口,“我和你,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话音刚落,史强在心里不住地责怪自己说了蠢话,但他确实很想知道。
“我们啊。”罗辑斟酌着回答,“你是我——”
罗辑望着史强笑了。
“就像我之前讲过的,你是我的安保工作的负责人。这些年你的工作完成的一直都很出色。”
虽然大移民已经结束,罗辑却并不清闲。史强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些什么,他也不好开口去问。
毕竟自己只是安保工作的负责人,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可以了。而罗辑也没有给自己通知他外出的行程。
城市的供电系统渐渐恢复,墙面、桌子、地板,种种可以触及到的平面再次恢复了上网的功能。史强一个人无事的时候,经常在窗边点来点去。
这天难得罗辑无事,听到史强在喊他。“罗辑,这些……都是你年轻时的照片吗?”史强指着屏幕上的年轻人问道。
“哦,是,这些都是我。”罗辑一边暗暗自责,不该让大史接触到自己从前的影像,可是在网络上搜索到罗辑的信息实在太容易了;另一方面,罗辑却又有些欣喜,他期待大史能看到更多从前的影像。
史强的手指一张张地划过去。罗辑嘴角微微上翘,他有着一双慧敏的眼睛,却又透着轻飘飘的玩世不恭与自作聪明;罗辑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紧紧抿着嘴唇,眼神却像有两朵火苗一样明亮,时刻准备燃烧自己;罗辑目光平静,神态安稳,整个人仿佛一座山一样坚定而不可撼动。史强在心里默默对比着,他似乎更加理解了那天晚上罗辑对他讲过的话,也更加理解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造就了眼前这位老人。
这时,史强翻到了一张和之前的都有所不同的照片,这是他俩的合照。这张合照应该是路人或记者抓拍的,照片上,罗辑和史强在街上边走边交谈,史强搂着罗辑的肩膀,罗辑似乎讲话讲到了兴头上,他俩脸上都带着舒心而自然的笑容。照片下配着一行小字:罗辑和他的挚友史强。
“这是……你和我?”史强问,不知怎的,这张照片让他心情很好。
“是啊。这样照片拍得很好嘛,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罗辑看上去心情也很不错。
史强扭头看了罗辑一眼,这是他这几天以来,第一次怀疑罗辑说话的真实性:自己,真的仅仅是罗辑身边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吗?
这时,抵抗战士的通讯官忽然走到了两人身边,“罗辑先生,刚刚收到了来自PDC的消息,他们要您去澳大利亚一趟,开一场会议。”通讯官并没有因为史强在场而不汇报消息,因为以前汇报消息时从来不用避开他。
“好,我明白了。”罗辑点点头,通讯官敬礼后离开了。
“他们要你去澳大利亚做什么?”史强疑惑地问,他对此隐约有些反感,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毕竟我在抵抗运动中,多多少少还算发挥了一点作用,所以现在应该还会有需要我做的事儿吧,他们可能是想和我商量这些……当然也许还会提到一些别的。”罗辑想起自己刚刚卸任执剑人时,有几个人说国际法庭要对他进行审查。不过罗辑相信,在这样的时刻,PDC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史强皱起眉头,“就算这样,他们也不能让你这个时候去吧,起码要等到移民疏散结束后。现在澳大利亚那么乱,人们都争着抢着离开那里,他们却让你往那儿跑,我总觉得不安全。”史强虽然失去了自危机纪元以来的记忆,可他敏锐地直觉与优秀的职业素养却一点都没有少。
“等到疏散结束后,估计也晚了。”罗辑摇摇头。“所以我必须去。”
“那好。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呢?”
罗辑再次摇摇头,“哎,大史,这些问题就不用你操心了。”
“可是,这些属于我工作范围内,我应当和你一起去。要是安保工作出了问题怎么办?”
罗辑笑了,“大史,今后你不用再负责我的安保问题了,你的工作将由其他年轻人接替。我查过了,你的孙子一家人很快就会回到北京,你和他们一同回家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明天我不能送你了。”月光下,罗辑接着说。是的,罗辑不能再等了,他早该出发去澳大利亚,这几天为了陪着史强等待他的家人,罗辑一直没有动身,而明天,就是PDC规定的最后日期了。说来也真巧。
“大史,你听我的,别去想那什么黑暗森林打击,接下来就好好过日子。你这一辈子,就没有放下责任的时候,现在是该好好休息了。那个黑暗森林打击不是咱们能预料和控制的,你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你一定明白自己不该去操心这些。我想,在打击到来前还是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罗辑恳切地说。
但是,你还在不停地忙碌、奔波着啊。史强心想。但他只是默默地点头。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罗辑又重复了一遍。
第二天早晨,史强站在路边,等待着载满难民的车经过这个路口。他背着包,手里握着一张照片,照片记录着他和年轻罗辑的开怀笑颜,这是他昨晚回去后悄悄冲洗出的。脚畔两朵柔弱的小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车来了,史强上了车。尽管是早晨,车厢已挤满了人,史强没能找到座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立足之地后,他环顾车厢里的人群,一个个都面黄肌瘦,衣着破旧,不难想象出他们在澳大利亚那一年间经历了什么。但他们的神情却并无太多不适,或许是习惯了这样的拥挤,又或许是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期待。
车发动了,载着整车满怀渴望的心向前驶去。史强眯着眼看向窗外,周围的一切都沐浴在淡金色的晨光中,它们闪闪发亮,等待着再次为人类发挥自己的功能。
可是,这一切能保存多久呢?按照罗辑说的,地球的位置已经暴露了,我们已置于猎人的枪口之下,它们或迟或早都会化作乌有。所有勇敢的软弱的,智慧的愚昧的,美好的丑恶的,我们珍视的一切,我们憎恶的一切,你和我,都将在不知哪个时刻归于尘埃。
可是,尽管如此,也要尽力去思索什么,尽力去建设什么,尽力去保留什么,哪怕这些努力最终被证明是无意义的。就像罗辑,冒着危险前往澳大利亚,只因为可能还有需要他的地方。
史强低下头,费力地伸出手,再次看了一眼照片上罗辑的笑容。忽然,一些记忆的碎片从深黑混沌的脑海中浮出。
玻璃窗清脆的破裂声。拥挤着的惊慌失措的无序人群。闭上双眼的苍白虚弱的老人。
“先生,请停车!”史强高声喊道。周围的人向他投来奇怪而不满地目光。“请停车,我要下车,麻烦你了!”史强又喊了一遍。
司机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他知道史强。车停了下来,史强挪到车门口,在满车厢鄙夷的议论声中下了车。他刚刚踏上地面,车就开走了。
史强站在原地不动,他再次回想了一遍刚刚浮现在脑海中的的记忆,那一幕幕残缺的片段。然后他向反方向跑去。
现在罗辑应该还没有坐上飞机。自己或许还赶得上。
罗辑依然在冒着生命危险奔忙着,依然在拖着年迈的身体承担自己的责任。史强也是一样。但现在,与罗辑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史强不记得自己身处什么样的时代,不记得自己被托付了怎样的使命,也不记得自己的能力最能在哪方面派上用场。
他只记得罗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