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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信与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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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旷的原野向着无限远处延伸而去,似乎要与漆黑的天幕在世界尽头相接。两颗飞星寒冷黯淡的光芒下,一块岩石的边缘反射出微弱的银光。
不久之前,这里曾经聚集着不同时代的圣贤、智者与先驱,而现在只剩下两幅东方面孔。他们没有点亮火把,这让他们至少从心理上认为可以更好地进行这场秘密会面。
“秦始皇不知道咱们的事儿吧。”周文王低声说。
“放心,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四处乱讲可不是君子所为。”孔子摸着胡须沉吟道。
“那咱们就不多说废话了。我觉得主对罗辑的态度太过谨小慎微了,你说,‘暗杀他一定不能引起他人注意’有那么重要吗?我看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是让他一次次跑掉。”
孔子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如果他真的那么重要,尽快完成暗杀才是首位,不引起他人注意倒在其次。”
“我总觉得不能完全按照主的旨意行事。一定得再做点什么。”
“对,得再做点什么。”
“还记得爱因斯坦说的话不?那几个破壁人要去未来了。哼,这时候我倒挺羡慕他们。不过不管组织怎么安排,我是肯定要去未来的。”周文王流利地说出了这番话,这显然是他思虑已久的。
“未来的变数可是很大的。你能想象出到时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我当然想象不出。但我知道只要罗辑活着,我总可以利用未来世界的条件去刺杀他。罗辑这人命大的很,你能保证主这次的行动就能成功?我去未来也算是为完成这个任务加一道保障吧。”
“好吧,我也会去。既然如此就快点准备吧,太过细枝末节的事儿就不用考虑了。”
“还是在地上好啊。”罗辑靠在沙发柔软的靠垫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大史,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说公元人在地下城会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了。”他直起腰,拍了拍沙发的靠背,“比如它。我是再也不敢坐地下城里的沙发了。”
“那你是不是也不敢再在地下城的饭馆吃饭了?”史强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说你不至于吧。”
“爸,罗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以前还没听你们说过。”史晓明把一碟点心放在茶几中央,有些好奇地抬起头问道。
这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金色的阳光透过传统的玻璃窗子洒进房间里。罗辑来史强家里串门,恰好史强的儿子也在家。
“让你罗老师给你讲。”史强拈起一块点心,舒服地往沙发上一靠,戏谑地看着旁边的人。
罗辑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得了吧大史,别开我的玩笑了。你知道我再也不愿回想那一天了。”
“行,那我就说得简单点——”史强坐起身,拍掉手上沾着的碎屑,“总之就是,我去接罗辑出院那天,一路上碰到的东西都像中了邪一样:在路上好好走着井盖会自己打开,饭馆里的机器服务员会拿着刀子刺你,沙发会变成触手来勒你脖子……还有好多。明子我跟你说,那天可比以前我给你讲的事儿都邪乎。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ETO为罗辑编的一个杀人病毒,会操控地下的各种设备。”
“哎哟,我听着都怕得慌。”史晓明有些夸张地后退了一步以示害怕,“真不知道罗老师那天是怎么过来的。”
“多亏了你爸啊!晓明,你不知道那天大史救我时的反应有多敏捷。”罗辑感慨似的拍了拍史强的肩膀,“要不是大史,我都不知道要死多少次了。”
“那能有啥。”史强摇摇头,淡淡地带过去了这个话题,“唉,老弟啊,我知道你就是说说,要是到了需要的时候,你肯定还会再去地下的。”他说的是罗辑之前的一句玩笑话。
“……大史?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您是说,他的耳朵受到了小体积物体的伤害,现在作用才表现出来吗?”史强望望一旁的房间,两个医生正在给罗辑调试助听器。
“是的。他现在听力下降得很厉害,必须依靠助听器才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他的情况严重吗?还能治好吗?”
“先生,您不用紧张。”主治医生像是看出了史强的担心与不安,“只要不受到进一步伤害,罗辑先生的病情不会恶化的。但是,我们这里的医疗条件不够,想要彻底治疗只能前往地下城的医院。不过我听说过罗辑先生之前的遭遇,我的建议是:在Killer病毒被清除之前先佩戴助听器,等到病毒全面清除后再去地下治疗。”
史强和主治医生正交谈着,一旁的门开了,罗辑和另外两位医生走了出来。史强快步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现在怎么样?能听得清吗?”史强关切地问。
“嗯,能听清,和之前几乎没有区别。”罗辑对史强笑了笑,就好像在让他放下心来,“不过,医生,我刚带上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杂音,像是广告什么的,这是助听器的问题吗?”
“是这样的,罗辑先生。”医生解释道,“现在的助听器都带有无线耳机的功能,刚才也许是哪里的信号发射装置没有调试好,它的信号才会让这幅耳机接收到。这样的情况是很少出现的,您不用担心。”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罗辑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体积物体?那会是什么呢?他回忆起自己冬眠醒来这几个星期的经历。一个细节浮现在他脑海里:离开地下城的那天上午,一路都有警卫护送着他们。就在快要到达电梯时,罗辑的耳道内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强烈的痛感让他的五官皱成一团,但这疼痛很快就过去了,罗辑也没有在意。小体积物体的伤害不会就是这个吧?
“老弟,医生刚才说的病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史强熟悉的声音借助助听器传来,原来他也在想这件事。
罗辑对他简单地讲了讲自己刚才所想。“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听完,史强带着几分责备问道。
入夜了。罗辑坐在自己陈设简单的卧室的书桌前,翻阅着这个时代的一本社会学专著。眼皮渐渐有些沉重,他看了一眼时间,该睡觉了。也许是这个房间的安静被夜晚放大了许多倍,罗辑有些落寞地起身走到床前,正要摘下助听器,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杂音,是人的说话声。
今天一天都有两次杂音了,也不算很少出现啊。罗辑有些不满地摇摇头,决定不去理会那些说话声,直接摘下助听器。这时,一个最最熟悉不过的名字让他的动作一僵。
“也不知道史强这边的进展怎么样了……”
大史?怎么会出现他的名字?说话的人和他有关系吗?罗辑正疑惑着,含混的人声渐渐清楚了起来。
“他有一段时间没和我们联系了……也不知道主交给他的任务完成地如何。”这个音色与上一句话明显不同,看来至少有两个人在对话。
主,这不是ETO成员对三体人的称呼吗?三体人给大史安排了任务……难道大史还是ETO的一份子不成?
什么玩意儿。罗辑摘掉了助听器,在床上躺下。
市郊的一间小楼地下室,密密麻麻的线路绕成的蛛网里,仪器幽幽的荧光照亮了屋子中间的两个人。这些密集的线路、复杂的按钮、毫不精巧的仪器,无一不带着旧时代笨拙的特点。而那两人抛掉了君王和圣人的外貌,看上去也不过是最寻常的冬眠者罢了。
及时关掉了一系列调制与干扰按钮,男人长出了一口气,“罗辑接收到我们刚才的话了!太好了,看来我们真的没有白白冬眠!”周文王兴奋地说。
“别高兴地太早了。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计划的不确定性太大了。”孔子倚在一旁,语气里带着不认同,“你怎么知道罗辑不会找史强确认?”他对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出周文王那样的热衷。
“这种事一般很难直接开口的。”
“你别忘了,咱们现在掌握的信息是非常少的。虽然史强冬眠醒来之前对他手臂下的芯片做过手脚,但他现在主要生活在地面上,能接触到的显示屏很少,所以很难采集他的行踪。可惜啊,”孔子说着叹了口气,“要是组织还存在就好了!那样智子也会帮我们。”
“那就等。”周文王看上去依旧充满信心,“我就不信史强不会接触到显示屏。抓住每一个那样的机会,好好利用就是了。”
“但即使如此,罗辑收到的对话也是基于我们的瞎编。我们对罗辑的情况是一无所知的,他听到的话很可能与事实非常不贴合,这些话还会对他造成影响吗?甚至,发出对话时罗辑有没有带着助听器都不能保证。”
周文王稍稍冷静了些,“我明白,情况一定有很大变数。但这个计划还是值得一试的。”他的语气很坚定。
接前文
冬眠者社区的依然保持着相对原始的生活节奏,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也跟着变慢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地晃悠过去,罗辑每日只是闲在家里,盘算盘算妻女还要多长时间才能苏醒,他不常出门,只是时常会去找史强。罗辑偶尔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比他当初刚刚住进北欧庄园时还要闲散。
和那时相同的是,现在罗辑几乎也不会去主动关注新闻。但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有外界的声音自己找上了他。罗辑感到耳边传来一阵电波的杂音,然后两个人的谈话声在这噪音的背景下出现了。这两个人的声音有点熟悉,似乎曾经听到过。
“这两天仪器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信号的波形总是不稳定。”
“我以前就说过要换成这个时代的新型设备,谁让你总是抱着那套老古董?也真是奇怪了,这么长时间它们竟然还没报销。你说,咱们的通话要是泄露出去怎么办啊?”
“先不说这个了。我刚收到史强发来的消息,他说他要去担任冬眠者社区长官这一职位。这可是个不小的进展啊!”
“那是!现在他可是政府官员呢,这样更有利于他借助职权完成主安排的任务。我想,罗辑一定不会怀疑他的。”
怎么回事?这次还出现自己的名字了?罗辑一头雾水。而就在这句话结束后,谈话声渐渐随着嘈杂的背景音一同消失了。这该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一种诈骗方式吧,罗辑寻思到,但他们也太不敬业了,大史已经不再是这个国家的公民了,怎么可能担任这样的职务呢?看来他们准备工作很不充足啊。
一会儿就去找大史,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他听。
这么想着,罗辑忽然觉得自己眼前的那本书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屋子里的其他摆设也变得索然无味。他当即离开自己的住所,走到史强家敲了敲他的房门。
咚咚咚。没有应答。
咚咚咚。还是没有应答。
现在大史不在家吗?罗辑有些失落。晚上再来试试吧。
如罗辑所愿,这天晚上,史强家的门对他打开了。迎接他的还是那个熟悉的、爽朗的笑脸,罗辑也不客气,径直在史强家的沙发上坐下。说来也奇怪,罗辑在这儿似乎比在自己的居所里更加放松、自在,这个被它不修边幅的主人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总让罗辑感到亲切和温暖,那些随处摆放的生活用品也乱得让人舒服,也许是因为房间的主人在吧?罗辑偶尔会觉得既然他俩都是一个人住,那干脆自己搬过来好了。但他觉得提这个要求有点奇怪,所以一直没有开口。
“大史啊,我最近遇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罗辑的手指轻扣着茶几边沿,笑望着面前的人,桌上那杯热茶升腾起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哦?说说看。”史强把上身凑近了些,就像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讲之前先问你个事儿。你以前是不是认识一个人,名字叫……汪淼什么的?”
“是啊。不过你应该不认识他吧。”
“以前在工作上见过一面。他是不是曾经忽然遇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眼前忽然出现了倒计时,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对。怎么,你也看到倒计时啦?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三体人还敢搞这一套啊?还总跟你们知识分子过不去。”史强摇摇头,就像听到了什么又好气又好笑、但却无可奈何的事。
“倒不是倒计时。”罗辑哈哈一笑,“不过跟那有点像,都挺莫名其妙的。哎,你今天下午去哪儿了?我来过一趟,但是你家没人。”下午的经历忽然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打断了他原本的思路。
“哦,我去了趟地下。前几天接到通知,让我担任咱们这儿的行政长官。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让我担任咱们这儿的行政长官。罗辑心里一凉,不由得挺直了后背。想说的话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哼,国籍上都不把我当成这个国家的公民了,使唤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你说奇怪不奇怪?”史强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响着,一字字一句句却没经过自己的大脑处理,直接消散在空气中。
心里紧跟着而来的是针扎似的细而密集的刺痛,与强烈的抗拒感。他们说的是难道真的?大史真的是ETO成员?不,不要说接受了,就连想想这件事,我都做不到。罗辑感到自己的脸颊变烫了。
“哎哎,发什么愣呢?”察觉到罗辑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史强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说了半天还没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事。”
“算了,不说了吧,忽然觉得这事没什么意思。”罗辑努力将自己从陷得越来越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他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自己都觉得面部肌肉有些酸疼。
史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下午的手续办得怎么样?还算顺利吗?”罗辑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好在如他暗自祈祷的那样,史强很配合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两人的交谈总算又回到了平稳的轨道,只是由于罗辑的心绪有些乱,跟上史强的思路并想出怎么回答他变成了一件费力的事。同时还要维持着挂在脸上的笑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辑无意识地伸手去探那个墨绿色的茶杯,指尖触到时发现它已经凉了。
“大史,我回去了。”罗辑听见自己这样说。史强送他到门口,一脸无言地望着他,那目光在说:你没事吧。你一定有话瞒着我。罗辑只是向他匆匆道别,低下头转身离去。
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罗辑伸出手臂枕在脑后,金色的晨光透过窗帘的边缘落在他脸上,他感到了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昨天发生的事似乎离自己很遥远,它是那么不现实,就像电影里虚构的情节,与自己无关。毕竟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早晨也是一个让人容易产生希望的时刻,罗辑觉得一定是有人在捣鬼,自己怎么能轻易上当、去怀疑大史呢?
可能真像大史以前说的,自己是个嫩主吧。罗辑自嘲地笑了笑,坐起身换衣服。
时间依然不紧不慢地流逝着,罗辑的生活也和往常一样进行,他依然常常和史强见面,心理上完全没有隔阂。他很喜欢和史强相处时那种愉快、自在的感觉。
但那件事对罗辑造成的影响还是一点点显现出来了。时不时地,罗辑在自己安静的居所里,读书、吃饭、或在思考别的问题,那几句话会忽然在他脑内响起,伴随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大史不会真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ETO成员吧?这个想法让罗辑心里像被猫爪挠了一样难受,起初只是针扎似的一个小点,想得深了,这刺痛便扩散开来。随之一同蔓延开的还有恐惧感,不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全,而是这么一来,大史为自己做的一切不就都变成假的了吗?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些都要被否定吗?罗辑无法接受。每到这时,他对眼前的书本、食物就顿时失去兴趣。
那是不可能的!罗辑在心里对自己喊道。你在想什么!怎么可以怀疑大史?
这天两人站在史强家的阳台上聊天,史强忽然把烟灭了,“老弟,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他凑近罗辑,脸上带着少见的认真。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罗辑愣在那里,他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
看到罗辑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史强接着说下去:“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猜测,你是不是在担心你耳朵上的伤呢?”
罗辑心说不是。但他有些惊讶,大史是怎么看出自己心里有事的?他自以为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我以前给你说过吧?我以前穿着防弹衣中过三次枪。要是我中了一次枪后不停地担心再遇到这种事,我不是早就被吓死了?所以说人的心要放宽点,不能自己吓自己,对吧。你一直是个很大气的人,这种话应该用不着我对你说。”
“当然,其实我理解你……毕竟那个攻击来源于哪儿还都不知道,担心是正常的。不过,这不是——这不是还有我嘛。”史强咧开嘴笑了,同时拍拍罗辑的后背。
“嗯。”罗辑也看着他笑了,这个笑容包含了复杂的感情。
史强并没有说中罗辑的心事。但他的话就像一阵清凉的风,抚慰了罗辑有些焦灼的心。大史真的很关心自己,这么小的细节他都注意到了。罗辑很感激,他忽然觉得放松了很多,“史强是个卧底”一瞬间变得不切实际和遥不可及。
随后的几天里,那几句奇怪的话几乎淡出了罗辑的脑海,直到这天傍晚,他再次听到那两个声音。
“从史强最近的汇报来看,他做得不错。”
“当然,现在罗辑身边就剩他一个人了,不依靠他依靠谁。”
“这样正好……该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我给史强说过了,让他明后几天来和咱们会合一次,讨论一下具体怎么做。至于罗辑,让史强对他说自己去地下办点事,罗辑准会相信的。”
“我想也是。但我还得提醒你一句:赶紧换设备。我看屏幕上的波形越来越走样,真不知道咱们的通话泄露出去了多少。”
……
对话消失了。杂音也消失了。罗辑站在原地没动,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但他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希望。
晚上见到史强时,罗辑表现得一如往常,他不经意似的问史强明天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出去兜个风什么的。史强说恐怕不行,今天刚接到通知,明后几天得去地下出一趟差,要出去逛也过几天吧。罗辑耳边轰的一声巨响。
但他什么也没有问。
之后的几天都见不到大史。没有人来转移他的注意力,罗辑几乎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纠结的苦闷中,他的心里出现了两个声音:一个说,大史不可能是卧底,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了解他么!你怎么可以怀疑他?另一个说,那这接二连三的事怎么解释?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两种声音谁都说服不了谁,它们一左一右撕扯着罗辑的心,让他感到无比的疲惫与无力。他当然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但他又怕招架不住完全相反的现实。
渐渐地,一种近乎于厌倦的感觉占据了罗辑。这有点像他听别人谈论过的“信仰崩坍”,最信任的人原来是蓄谋已久的谎言,还有什么事值得相信和留恋?
早晨无精打采地起床后,罗辑没有拉开窗帘,根据睡前看的天气预报,今天多云。而他不想看那一片灰霾的天空。打开冰箱发现食材已经没有了,罗辑不得不下楼去买些食物。
打开了门,楼道洁净的地板映入眼帘,一束金灿灿的晨光透过窗户洒满了这方地面,看起来温暖而敞亮。原来今天是个晴天啊。罗辑的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好几天都没有这么舒心了。然后他抬起头望向楼道的窗户。
他只看到了一片单调压抑的苍白,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一面墙。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那金色的光芒是从侧面的楼梯口斜射来的灯光啊。他没有抬头,竟然把它当成阳光了。
罗辑默然,不知道该哭该笑。
史强回来那天,中午他们见了一面。晚上,罗辑接到了史强的电话。
“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晓明也在。”史强在电话里这样说。
罗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他也不想拒绝。
明明才几天没有来史强家,敲着这家门时,罗辑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陌生感。走进他家屋子,和父子俩打过招呼,罗辑的视线被那一桌丰盛的饭菜吸引了。这桌菜全是新鲜的农产品,和他们刚来地上时为他俩接风的午宴差不多。
这一定得花不少钱。这时罗辑的第一个念头。随后他想,这饭菜应该没有问题吧。
你怎么能这样想??这个想法让罗辑吃了一惊。他忍不住鄙夷自己。
“你最近怎么搞的?我看你瘦了不少。”史强走到罗辑身边捏捏他的肩膀,声音放低了些,“今天多吃点。”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罗老师,当时那个厨子没听清楚,这些菜可能会有点辣,不知道您吃不吃得惯?”史晓明说。
“辣点好啊,你们费心了,我就喜欢微辣的菜。”罗辑笑着回答。而他心里想的是,既然史晓明也在吃,那这些饭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强烈的自我鄙视感向罗辑猛击而来。与此伴随的还有一丝绝望与恐惧: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往那方面去想了。
饭后,史晓明说他还有点事,没坐多久就离开了。这个房间里只剩下罗辑和史强两个人。
史强看起来并不急着去处理那一桌残羹,他起身绕到罗辑身边,“今天晚上有没有事?”
“没事。”罗辑简短地回答,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去阳台抽会儿烟?”
夜晚凉爽的风吹过敞开的衣襟,小区里一栋栋楼房隐没在夜色中,而一家家亮起的灯火又宣告了它们的存在。罗辑吐出烟圈,他感到稍稍放松了些。
“老弟,你一定有事在瞒着我。是什么让你放不下心?”史强看着他的脸,语气里透着关切,“我这几天想了想,该不会,和面壁者的事儿有关吧。”
“记得你在地下时给我提过一次,你当年对星星发的咒语……你不会是又开始琢磨这事儿了吧。”
罗辑感到冷汗顺着后背缓缓流下。他想要知道这个吗。他终于开始试探我了吗。
史强没有注意到罗辑神色的变化:“当然,对于这方面,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多问。就是有一点,你的安全问题可得多留心。你过来之前晓明告诉我,他看到新闻上说,最近警方逮捕到少量有前ETO思想倾向的人。实在不行……你来我这儿住吧,这样我也更放心。”
他提到了ETO和安全问题。是为了刻意打消我可能产生的怀疑吗。
小小的阳台陷入了沉默。
史强见罗辑半天没有说话,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太过唐突,让他接受不了。史强感到歉疚和理解:“我就是说说,千万别勉强。按你想的来吧,你觉得方便就是最好。”
罗辑这才回到了现实,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想的问题有多么的荒唐和不可理喻。罗辑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大史。”
同时,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和大史正常地相处了。无论大史说什么,自己都会往那方面去联想。
之后的几天,罗辑待在自己家里,整日在信任与怀疑中煎熬着,这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量把他的心放在一架钢锯上左右拉扯着,让他备受折磨。罗辑没法停止去思考这些,有时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然后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脆弱和不坚定的一个人,但他对此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终于,这天晚上罗辑想出去遛个弯,散散心。他走到家门口,手正要伸到门把手上,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罗辑隐隐猜到了是谁。
“请问您是?”
“老弟,是我啊。”
罗辑深吸一口气,他打开了门。
“市里的警务人员告诉我,据他们抓到的那个人招供,今晚他的同伙要来咱们小区。”史强站在门口,罗辑没有让开,他也就没有往里走,“不知道那群人目标是什么、安的什么心。警察已经设下埋伏了,但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就过来了。你今晚可千万别出门啊,我看你刚才那架势该不会是正要出去吧。”
罗辑看着史强,看着他认真谨慎的、有些担忧、有些急切地眼神。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无论我听到了什么,我都选择相信你。
“大史,快进来吧!”罗辑笑着,让开了身子,“你别说,刚才我还正准备出去呢。”他走向角落里的冰箱,“想喝点什么?”
史强愣愣地没有回答,他敏锐地感觉到,罗辑刚才的笑容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
许久以来的压抑迅速地释放着,罗辑感到一阵轻松,他心想那干脆一点顾虑也不要有,“大史,你今晚有没有别的事?你别走了,今晚就在这儿待着吧,就当做为了我的安全嘛!”
史强不禁有些意外,但他随即回答,“好啊。”
第二天早晨两人一起下楼。天空蓝得干净纯粹,几朵洁白的云彩悠悠地飘着,仔细看的话,能在西方找到一枚雪白的、小小的月亮,淡金的阳光落在他俩身上,暖洋洋的。今天确实是个晴天。罗辑扭头看看旁边的人,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并肩行走了。
一阵细微的短信提示音,史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啊,那人的同伙已经落网了。他们都被送到市里的公安局去审讯。”他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里,“现在新闻应该都在报导这件事了。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昨晚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审讯结果应该很快就能出来。”史强咧嘴笑了,“还好昨晚你没有出去。”
一瞬间,罗辑感觉到耳边时刻都响个不停、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噪音消失了。他凝视着眼前的人,晨曦中,史强的眼睛明亮、坦荡而忠诚。罗辑心里再次默念出那句话。
无论我听到了什么,我都选择相信你。
“所以你又救了我一命。”罗辑拍拍史强的肩膀,“大史啊,你一会儿上班之后,我去打听一下地下城里病毒消灭得怎么样了。我想把耳伤彻底治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