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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那从旷野上来的,
      形状如烟柱,
      以没药和乳香,
      并商人各样香粉熏的,
      是谁呢?
      ——《所罗门的歌》,第三章,第六节

      “袅袅沉水烟,乌啼阑夜景。”如往常一般无法入眠,伊韫从榻上起身,燃起一支沉香,披衣坐于窗前,拖着疲惫却无法入眠的身心,静静看着那一缕青烟袅袅升腾,心底忽然跳出这句话来。
      晚夜漫漫,毕罗还未归来。伊韫告诉自己莫要乱想,有太白同行,毕罗定然不会有什么危险,最多不过晚些回来罢了——
      “阿韫,我在长安西市发现了线索,我熟知唐时商路,与太白去走一遭。”蜃楼幻影里樱桃毕罗的语气是那样沉着笃定,装饰在发上的珠宝鲜红璀璨,少年的眼里盛满了碎星,仿佛阿胡拉降下的神圣恩赐。距离那血色殷然的记忆已有许久,她也见证了这段日子樱桃毕罗地心结慢慢解开,脸上换而代之的是真正明朗的笑容,思及此,遂点头同意,
      繁星无声旋斡,阑夜寂寂,半开的雕窗漏进凉薄的晚风。伊韫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香盒里最后一支沉香也被燃尽,星火再也吐不出青烟,徒留一捧香灰散落在錾金纹龙博山炉中。
      伊韫眼皮蓦然一跳,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旋身拿起外袍与横刀,夺门而出。

      一轮残月挂在漆黑夜幕上,散落在幕布上的钻石与它一同倾泻着明光。樱桃毕罗从骆驼上下来,抬头见此景,转头笑问:“太白,想必以前的你经常会看见这般景致吧?”
      另一只双峰骆驼上瘫成一块布的白影一动不动,却出了声:“不错!是好景。就是此刻缺一壶好酒,供人品尝啊。”
      “不过我没想到,太白你竟然会晕骆驼。”这可不太符合世人眼里那个潇洒俊逸的形象。
      “唉,错不在我,明明是这骆驼铁了心要折腾我——嘶,说它它还起劲上了?”背着酒鬼太白鸭的骆驼仿佛能听出太白鸭对他的抱怨,鼻孔粗粗一喷气,原地坐了下来,直接把摇摇欲坠的太白鸭摔进了沙地。
      “昆冈精火自太古之时便已消失,再无关于它的传说,饶是在这大漠里穿行数年的我,也未曾听说过。”樱桃毕罗燃起篝火,从怀中拿出地图。
      “炎炎昆冈荧,汹汹洪河擘,这后世之人虽说没见过那灵物,却也想象得颇为豪气。”太白鸭从沙地上起身,在樱桃毕罗对面坐下,眸里倒映着跃动的火光,将那一抹金色衬得愈发璀璨。
      “距离我们出发已有三日,阿韫势必要担心我们了。”樱桃毕罗将地图收起,靠在身躯残破只余外壳的枯树上,“待明日到了敦煌,找到阿罗喊,探明情况,我们便立刻返程。”

      伊韫发现万象阵对自己总是如此地不友好。每次传送,它总能准确无误地让自己英俊美丽的脸先着地。她到现在还能如此英俊逼人,大概真是爹娘的恩赐。手背上也被蹭出了一道口子,虽然还在冒着血,但是伊韫并不在意,掸掸身上的灰,起身站好。
      敦煌,敦煌。这个在后世披着朦胧的轻纱,看不清真切面貌,亦仙亦幻的城郭,此刻就伫立在她眼前。
      伊韫确认横刀已经归鞘,整了整蹀躞带,走至城门,对守卫出示了三鲜脱骨鱼专制的文书,随着胡商马队一同涌进城内。
      人群熙攘,不同面貌,不同种族的人群在这个城镇安歇落脚,有的为了东入长安做最后的准备,有的则离开了那繁华的都城,回到自己的故乡。
      伊韫随着人流前进,在市集里浏览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一个胡商的货架吸引了她的目光。东瀛的水精念珠、产自吐火罗的血红光玉髓、大食而来的金精石,每一枚宝石都闪耀着独特的光泽。这一排珠宝货架,在弥漫着广藿香与安息、苏合异香的集市里显得更瑰丽了起来。然而,吸引她的,是那一枚泛着奇异色泽的琉璃。日光洒在琉璃上,折射出幻彩的光芒,光芒流转间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人的眼眸。
      风开玛瑙叶,水净琉璃波。她想。
      年长的波斯商人接过钱袋,清点过后,拿出一个小巧的雕花锦袋,把那一枚琉璃放进去,确认放妥当后,面带微笑递给了伊韫。
      “愿真主阿胡拉赐予你光明。”波斯商人用着熟练的汉语向她祝福。
      她微笑回以一礼,点头接过,转身向城里最热闹的酒楼走去。
      目送她离开的胡商瞥到街角的一抹暗影,原本平和的脸庞立时染上了几分阴翳。

      昆冈精火,在她的印象中,就与干将莫邪这类神兵,同属于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灵物。
      “隋尚火,而唐朝开辟之初尚土德,武帝登基后改土为火,睿宗之时又改回土德。五代十国狼烟四起,国象难成,昆冈精火五行自然属火,唐时龙脉稳固,盛世时更是自成一方气象,藏风聚气之地不在少数。自此推算,它极有可能在那时出现过。不如编出一队,让他们去长安查探一番。”龙须酥语毕,开水白菜推了推眼镜,在一旁赞同颔首。
      虽然伊韫很怀疑龙须酥的推演之法,但是开水白菜的态度还是有可信度的。凡事早做准备为上,确认过最适合的地点,她便目送着几人出发了。
      只是没想到,迎回的是伤痕累累的云谨。东璧龙珠为了带云谨回来,臂上也受了伤。从东璧简短的叙述来看,又是宴仙坛从中作梗,收买了杀手,欲阻挠四人调查。四人分作两路调查,太白与毕罗在另一边得到消息后,立刻向目的地进发,云谨与东璧接到消息后,发现了杀手,只能留下断后,为二人争取时间。
      那么,那里一定有昆冈精火的线索,但当务之急是找到毕罗与太白。她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鲜血淋漓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了。永远。
      伊韫不知宴仙坛与父亲到底有何冤仇,但是她选择相信父亲。锅管家长年累月的魔鬼训练让她练成了非同常人的身体素质,在东璧龙珠因缘际会来到空桑以后,她开始学习用刀。东璧虽然不曾明说,但是从他日益赞赏的目光看来,她应该是有学刀的天分。

      甫一踏入酒楼,一阵浓烈酒香立时窜入鼻腔。酒楼内喧嚣声快掀开了天,伊韫眼皮略略一跳,只一眼就望见了一个正和人斗酒的白影——
      “哎哎哎!您这酒可悠着点灌,咱这酒劲儿可大着呢!”是一个生得极为魁梧的胡人,看打扮装束,竟和樱桃毕罗有几分相似之处。眉眼似刀削一般,却笑得爽朗,肩上还扛着一罐溢散着酒香的坛子。
      只见太白鸭正往嘴里猛灌着酒,琼浆入口,还不忘擦擦嘴,赞道:“好酒!再来一壶!”坐在一旁的樱桃毕罗叹气摇摇头,转头忽而看见伊韫,愣了一晌,反应过来以后用力拉住了太白鸭,而后者还要去接大汉递来的坛子。
      太白鸭眉一挑:“怎么?你也要来一口么?”被酒气熏得酡红的俊脸满是沉醉,丝毫没意识到背后森然发出的寒气。

      此刻,四人围坐在另一张木桌上,相对无言。
      过了半晌,伊韫首先开了口:“掌柜的,莫要担心,届时我会悉数赔偿与你。”
      大汉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只是我没想到,一个中原姑娘也能有如此之大的力气,”伸出头看了一眼被劈成整整齐齐对半分的木桌,“不过这一刀,劈得真是干净利落!好!”
      太白鸭饮完解酒茶,也叹道:“大概东璧也没想到你能有这种进益,等回去了,我们来比一场。”
      伊韫立刻拉下脸:“走的时候与我再三保证回来之前绝不喝酒,看起来有些人是不想喝每月特供的邵记了。行吧,满足你。禁酒三个月。”
      樱桃毕罗则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目光却落在伊韫的手上。
      “殿下此次来找我,是有急事吧。”名为阿罗喊的大汉收起了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神情肃穆:“不然您也不会让苏拉给我送信。”
      樱桃毕罗看向伊韫:“云谨与东璧去了东市,而我与太白准备去西市查探一番。我们走得慢些,在半途中,我看见了我们的教堂。”樱桃毕罗眼眸微暗,顿了顿,继续说:“原本我只想看一眼便走,结果,我看见了易牙,进了教堂,随行的,还有我波斯的子民······”
      太白鸭接过话头:“我从后门潜入,听那个波斯人说,永不熄灭的圣火在大漠中降临,族人将其供奉在了千佛的洞窟——啧,我们就在这了。防止他们先我们一步,将消息传给云谨以后我们便出发了。这次可真是够费劲,你克扣我月俸是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波斯人信奉圣火,赞美真主阿胡拉,若说将之安置在了供奉着千佛的洞窟,必定是敦煌。”樱桃毕罗颔首,“阿韫,云谨他们回空桑了吗?”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少女眼眸一暗。“云谨被重伤,东璧右臂也有伤。”
      太白鸭面色凝重:“抱歉。让你担心了。”
      伊韫此时已经整理好情绪,向他一笑:“不用这样。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过,追杀云谨东璧的人此时想必已经追来敦煌,所以我们要尽快。”
      “那么便请殿下带这两位客人转转吧,我去联系迦塔图,让他稍作准备,明日领我们去祭坛。殿下所说的那一拨人,应当是前几年叛国离教的那几个渣滓。”阿罗喊从方才的对话里理出思绪,“我们不常去那边,他们有可能是发现了圣火,将它藏在了祭坛里。呵,叛教之人,阿胡拉不会对他们降下恩赐的。”
      “好,麻烦你了,阿罗喊。”
      伊韫闻言,也对阿罗喊施以一礼:“那便有劳阁下了。嗯?怎么了,毕罗?”
      少女疑惑地向樱桃毕罗看去,只见他拉过自己的手,对着那一道伤口皱了眉:“手上怎么伤成这样?”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巾,将手背上那一块摔到地上擦出的血痕细细包扎起来,不消片刻,少女的右手上便多出了一道洁白好看的蝴蝶结。这一番举动,除了沉浸其中的樱桃毕罗,桌上三人都是一阵静默。
      阿罗喊仿佛受到中原习俗的影响,无声撇过眼睛,太白鸭则摇摇头,又喝了一口解酒茶。
      “好了。”樱桃毕罗满意地看着他的完成品,“来的时候摔的吧?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粗心了。刀剑无眼,我不想看见我的小雏菊受伤。”
      樱桃毕罗盈盈的眸子映入伊韫心底,她心跳有如擂鼓,少年捉着她已经微微起茧的手,将柔软洁白的丝巾轻轻缠上,虽说过程稍纵即逝,但她的心跳却仿佛让她走过了一个世纪。
      出于少女的矜持和对于西域开放风俗的忌惮,她到今日都未能表白。怀里的那一个锦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得出去。毕罗是肯定不缺这些了,可能自己也是多此一举。
      伊尹的女儿竟是个连告白都不敢的窝囊废,她暗暗叹气。
      “阿韫莫要担忧,我已不比从前。虽说不能像太白那般所向披靡,但保证自己的安全,还是可以做到的。”少年笑得温朗,眼底盛着的星光流转,他在心底默念,只要能够保护他的花儿,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那大漠绝境里开着一朵花儿,绝世无双。有人见了她,会把她采下,带回自己的世界,却只能看着她逐渐枯萎,不复曾经的美丽。而他希望,那一朵沙漠中的繁花会永远点亮他那黄沙肆虐,没有绿洲的世界。他不会将她摘下,他愿意守护她那永远的盛放,直到时间的尽头,圣火不再燃烧的那一刻。
      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
      那荒原呀,便就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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