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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永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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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自左司副处出来,冰流终于被放回了星云阁。
她被降级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鄙夷的、嘲笑的、安慰的、看热闹的一窝蜂涌上来,却又都被她那张死人脸吓退,全当无事发生。
唯有白阁主满脸为难的凑过来,告诉冰流,她的东西如今已经挪去二等暗探的住处了。
二等暗探自然比不上顶级阴司使的待遇,没有独立的居处,一般都是二人共住。
“二等暗探那边就剩一件屋子,上个月刚升上来的一个小姑娘独住,你到底是我们星云阁的顶梁柱,又是新伤旧伤的,我看不如让那小姑娘先搬回三等那,让你一人独住吧?”
白阁主一味说着体贴下属的话,但心中主要还是怕冰流脾气不好,倘若吓坏了同住的后起之秀可怎么办。
冰流一口回绝,“不必,都搬过去了,何必再搞特殊。”
其实她身上的伤已然开始愈合,也就不必再劳烦戚婆婆。连莺一心要送她去二等暗探住的院子,那个她已经数年未曾踏足的地方。
冰流边走边问:“我被关的这几天,司中有什么新鲜事么?”
连莺道:“也没什么,上司们都忙着商讨你的事,我们这些下面的人也只会惊叹,原来真的有人能将那顶凤冠取了出来。”
冰流又问道:“你们见到那顶凤冠了么?”
连莺道:“没有,这样要紧的东西,自然是验过之后便由司首亲自送入宫廷了。不过我倒是听说,这次皇帝虽然得到了凤冠,依然不能如愿用它来安抚皇后。”
冰流问道:“因为塔榻了吗?”
连莺轻笑道:“当然,事情闹得太大,街谈巷议,人声鼎沸,纵然是皇帝,也要顾忌名声不是?听说他已经决定将凤冠低调转赠他人了。”
“赠与谁?”
“珹王世子快成婚了,大约是要赠予他的世子妃了。”
冰流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
连莺未曾察觉异样,尚在安慰她:“这次啊,也算是你倒霉。不过我相信,以你的本事,至多用个大半年,也就升回去了”
冰流问道:“你又在我身上下注了?”
连莺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眯眯道:“嘿嘿,下得不多,你倒也不必有太大压力啦!”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冰流的新居处门前。
冰流尚在抬头看那矮矮的屋檐,连莺已经无所顾忌,双手用力推开了门,却没想到里面竟还有人。
瘦削的黑衣少女“腾”地站起身来,转过身的动作都僵硬了,她是真的很紧张。
“属下见过两位大人!”那女孩一板一眼地拱手行礼,声音出乎寻常的宏亮。
这房间再简单不过,中间一张桌子,左右靠墙是两张床。
冰流已经择了那张明显无人使用的床坐了下来,淡淡道:“我们如今是平级,你不必如此拘谨。”
少女闻言直起了身板,冰流才看清了她的模样,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修长的双臂紧贴在腿侧,手指局促地握着。
这姑娘或许只有十五六岁吧?
连莺感到有些尴尬,干脆一笑,潇洒离去,“你已到这了,我也还有事,先回去了。”
待她走后,冰流重向那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微瞪着眼睛,坚定的回话,“属下是星云阁二等暗探小圆。”
小圆?真是很适合她的名字。
“你……多大了?”
“十五岁。”
果真是这么年少的孩子。
冰流暗自揣测,如此年纪便能成为二等暗探,她定是同辈中心气最高,最刻苦的那个。
她定是很年幼时便进入了阴者司罢。
小圆见她不语,忽而小迈了一步上前,鼓起勇气道:“冰流大人,其实您就是我的榜样,我的目标就是成为您这厉害的阴司使!”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倒是令冰流难得一笑,并不是欣喜,而是面对这份年少时特有的热情,多少有些无奈,“成为厉害的阴司使之后呢?”
小圆愣了,成为阴司使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目标,更遥远的未来,她还没有想过。
“之后……”
冰流就势倒下,侧卧着,声音轻轻,“你慢慢想吧,我有些累了,先歇会。”
小圆的脚步声在室内窸窣了一阵,随后冰流便听到门被轻轻阖上,人走了。
安静了下来,冰流只能听见方才连莺的话一直重复。
珹王世子快要成婚了。李衡快要成婚了。
若是寻常的宗室子弟,廿四岁上确实是早该成家了。
当初他们二人的婚约也是十六就定了。可惜后来珹王与宁家相继出事,这婚约自然就不了了之。
只是那场离奇的血案之后,珹王妃死了,珹王疯了,这样的王府,恐怕没有哪个大臣愿意再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
珹王与当今在位的皇帝皆是武宗李儃之孙、文帝之皇子,世人皆知五皇子是当年从珹王那捡漏才得了储位,如今对珹王一脉向来淡漠,没有皇帝的重视指婚,珹王世子的婚事更是难有着落。
而如今,皇帝忽然重视起李衡的婚事,还赐下一顶如此沉重的凤冠,虽不知缘故,但总不是好事。
冰流翻了个身,有些自嘲地想,她心中挂念着李衡的婚事,更不是好事。
她想那么多,倒没有担心李衡会应付不来这复杂的局面。
她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期待,这场喜事会在中途失败告终。
接下来的几日,小圆总是起个大早,去完成暗探日常的训练。起初她还会小心地推一推冰流,希望携她同去,然而得到的回应寥寥,小圆只能失落而去。
冰流一心煨在屋中炉边烤火、养伤,极偶尔的时刻,小圆傍晚训练归来,也会惊喜的在桌上发现一些特意留给她的美味。
新来的二等暗探从不出勤训练,暗探的头子自然是不敢管她,还是白杉亲自来找了冰流,委婉的劝了两句,让她给自己一个面子,偶尔去一两次。
冰流听了,终于一日清晨同小圆一并去了演武场,可一番练习后打趴下了一众暗探后,星云阁中便再也无人提让她去训练的事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后,清晨小圆走后,冰流听见窗子接连被石子击中的声响。
冰流也是难得会在白日里见到李藏,讶异之下赶忙让他近来,免得让人瞧见。
李藏一面环顾着这屋子,一面连连咋舌,“如今混得倒连个自己的屋子都没有了,找你还真不方便。”
冰流面色难看,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你之前托我打听的事,打听到了。”
李藏自怀中取出了一本已经破旧泛黄的册子,放在了桌上。
冰流发现他今日竟没戴眼罩,而是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将那只稍浅的瞳仁遮成了黑色。
李藏察觉道她的目光,笑道:“这也是造物处的新发明,今日试戴,今后还有用呢,好看吧?”
冰流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李藏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应,摆了摆手,道:“你自己看吧,我先走了。”
还有再见的时候呢。
冰流翻开那本册子,发现这是一个人自称乱木生的人所记录的自己平生所遇见的大事。
乱木生家中世代都是专为皇室打造珠宝器皿的能工巧匠,可乱木生本人却在修造流水驱动的技巧构造上天赋异禀,于是就更加受皇室器重。
前晋好几位公主、亲王的陵墓中的防盗机关都是由他修建。
然而乱木生明白,自己的手艺不是正道,早晚会引祸上身,于是他三十岁便远遁尘世,隐姓埋名。
可不想有一日,有一人千方百计寻到了乱木生,说有一位贵人定要求先生一事。
望着手中的信物,乱木生知道相求的是有恩于自家的祝家人。他权衡再三,终是答应,一路来到了宫廷,见到了已经卧床的当今皇后,祝永安。
祝皇后国色天香,与皇帝琴瑟和鸣,这样的故事天下皆知。可如今他亲眼看到的,永安的模样却让他震惊。
她的乌发自头顶渐渐地白了,唯有发梢还是黑的,身上的肌肤似乎都剥落了,露出里面殷红的血与肉。
祝永安与他也算是旧识,此时不理会他的震惊,不许他多问,只要求他一件事,就是按照她的理念,改造西月湖心的那座佛塔。
乱木生看到永安亲手设计的图纸,其间种种意向明显都是针对其妹永宁,各种机关构想都比他所能想到的更阴毒十倍。
祝永宁与皇帝的暧昧流言在宫中随处飘荡,乱木生心中自然有所猜想,是祝永宁勾引了皇帝姐夫,又用某种方法害永安至此地步,才会招致永安这样强烈的报复。
于是他应承了这差事,在西月湖心的佛塔内开始了秘密的改造。
虽然永安不让他问,但他忍不住询问了照看永安病情的神医,究竟是什么将她害成这样。
“不是毒,是什么,还不知道。”
佛塔的改造在乱木生的主持下进行的很顺利,快到竣工的时候,乱木生再去见过了永安。
自从永安生病,皇帝便没再来过了。
可那日,皇帝来了,乱木生在柔仪殿外候着,听见里面摔打哭闹吵嚷之声不止,内心焦躁不安。
待乱木生进去时,殿内一片狼藉,永安匍匐在地上,她的眼睛已经变得赤红,哭出的泪也是红色的。
“我快死了,他才来见我最后一眼。”
“他将我和永宁都害得好惨。”
乱木生迟疑了片刻,终于没有唤侍女,亲自将永安扶回了寝榻之上,告诉她,佛塔快改造好了。
可永安却道:“我不会再让永宁进那座塔了。”
“陛下说了,他爱我至深,等我死了,他会在湖心岛上再建一座我的石像。让你主持修建,是我的意愿,他会答应的。”永安的声音沙哑仿佛小兽,她怖人的眼睛望向乱木生,“到那时,你再帮我在石像内加些东西吧。”
“陛下觉得我是个怪物,不再愿意与我合葬了,把我的棺椁也放在塔底吧。”
“千年万年,我就在塔底看着,直到有人看到真相的那一日,再让火将这一切烧个干净。”
永安很快便香消玉殒,乱木生依照她的嘱托修建了皇后石像,又将她的棺椁安放在了地宫内。
办完这件事后,乱木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浮世偷生,于是受了那位神医的引荐,登舟来到洛神屿,主理造物处。
那位神医虽与当时的阴者司司首有交情,自己却不打算投奔阴者司,于是避世远走。
后面的记载,便都是乱木生在阴者司造物处中的经历,主持改造了洛神山上的古塔、研制数种暗器、极大提升了易容的相似度……
冰流合上册子,内心唏嘘。
虽然连乱木生的记载中都未知慈惠皇后究竟缘何凤体剧变,成了“怪物”。
但她觉得,祝永安想让有至少一个人知道的那个真相,她和曲韶都猜到了。
如今永安如愿,她和塔中的一切都在烈火中烧了个干净。
至少这世上还有两个人记得,永安和永宁,是一对一起长大的姊妹。
如此又过了十几日,气候渐渐地冷了下来,岛上虽然没有落叶,但草木都被一层白的冰霜覆盖起来。
一日傍晚,小圆兴奋的推门跑了进来,大声道:“冰流大人!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可以同你一起出岛做任务!”
左司副先前便向冰流预告过,纵然降做二等暗探,她还是会有事做的。
小圆激动兴奋,仿佛心里有一只不停蹦跳的兔子现形,冰流只是饮着热茶,问道:“什么任务?”
小圆道:“我还没有看暗档呢!听说是个失踪案。”
“就我们两个去么?”
“我们会协助一位阴司使大人查案的。”小圆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她忽然想到冰流大人定是不甘屈居人下的。
“哪位阴司使?”
“是山海阁的李藏大人!”
冰流两眼一黑,险些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