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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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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残阳如血,余辉斜照。
古朴的回廊上洒满斑驳的光晕,窈窕的影子被拉成细细的一线斜斜地拖在身后,沈佳人面容沉静的一路走来,停在了程远阳的书房门外。上次来这儿,是在她新婚的第二天,那时公公的叮嘱言犹在耳。虽然上午在程渊面前话说得轻巧,但是她心里清楚——要想让自己这位在上海滩商界纵横沉浮了半辈子的公公松口,只怕绝非易事。但是她却不得不来,只因为若她此时说,就还有五成的机会;若她错过了此时,她不确定程渊会不会说,若是公公先从程渊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只怕到时她就连一成的机会都没有了,那她也许就只能继续过着无聊之极的金丝雀生活了。所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
佳人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拳,抬手就要敲门,却突听得门内传来“嘭”的一声脆响。面色一怔,佳人抬起的手又轻轻的放了下去,一只耳朵却贴上了雕花的门板。
“那些可都是上好的杭白菊,还有那玫瑰、金银花……都是年初你爹我亲自从江浙采买回来的。你个败家子,怎么能就这么说降价就降价?四折?你倒不如把它们直接扔了!啊?!”一盏上品冻顶乌龙茶摔在了程渊面前的花梨木茶几上,程远阳怒极而斥,唇边的髭须随着他的喘息一起一伏。
“爹,孩儿我这也是没办法。马上一进七月,就快到秋茶收购的时候了,可是这收茶所需的银子到现在还没有凑齐。沈家钱庄借的钱也都用来填补由于春茶未能及时送到而拖欠众商家的违约赔偿金,特别是那几家英国商行,赔偿金定的时候本就比本地商铺高好几倍,这下算是被他们狠削了一笔。这些原本打算和春茶一起销售的花啊,叶啊的也都堆在仓库只怕是很难卖出去了,还不如贱价处理掉也好凑出收秋茶的资金。”程渊双肘撑在腿上,双眼注视着桌面上洒出的茶汤,一脸苦涩的言道。
“那也……不行!这样赔着钱出售。就算是解了一时之急也终只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程远阳铁青着脸,眉头紧锁的思忖了半天,还是不同意儿子的主意。
“可是爹——秋天收茶需要钱呐……”程渊其实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还有些不甘心。
“别说了,我说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钱的事儿,不是还没到下个月吗?在想办法凑凑。不行就再去找找沈修仁,看看能不能再借贷一些。”程远阳心意已决,沉声言道。
“那……孩儿告退。”程渊脸色难看却也无奈,起身脚步沉重的向屋外走去。
听至此处,佳人也不躲避,在门口站正了身子,理了理领口,等着程渊出来。
“吱呀”一声,程渊推门而出。他一眼就瞧见佳人素颜浅笑的立在那里,嘴角抽动了两下,勉强礼貌的笑了一下算是招呼,随后就垂头侧身走了。虽然此时程远阳正在气头上,不过来都来了,佳人可不打算折头回去。而且刚刚偷听到的那一番对话让佳人想到了一个主意,也许她的机会来了。随即毫不犹豫的抬手在书房的门上敲了三下。
“我说了不行!”程老爷生了一肚子气,此刻一句话说的中气十足。
“爹,是我,佳人。”火气真是不小呐,但我不是程渊。佳人在门外一边说着,一边无辜地吐了吐舌尖。
片刻的沉默之后,程远阳的声音再次传来,火药味少了几分——“有事啊?进来吧。”
“是,打扰您休息了。”佳人客气的说着走进了昏暗的书房。
“是佳人啊,坐吧。这些日子还住的习惯吧?需不需要再给你多派两个丫头?”程远阳带着疑惑的神色打量着佳人,猜不到她所为何来。
“很好啊。玉露很勤快,加上云岫足够了。劳爹爹费心了。”再多两个,我不被吵死才怪。佳人乱想着在茶几边坐下身。
“爹,今天我去了洋行。”佳人决定开门见山。
“洋行?”程远阳不明白眼前这个水灵灵的新儿媳妇在和自己打什么哑谜,“你去那儿做什么?”
“去参加面试。”佳人言简意赅,神色自若的做好了准备,等着看自己公公会不会像刚才那样再摔一次茶盏。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动静,佳人开始思考这情况到底是说明我比程渊的运气好,还是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想了片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佳人决定继续主动出击,实话实说——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爹,我想去洋行工作,也好为程家出分力。希望……您能同意。”佳人说着走上前垂首鞠躬,恳切的说道。
“你……工作?为什么?程家给你的钱不够用吗?”程远阳的眉头锁了起来,语气也透着丝丝寒凉。
“并不是因为钱的原因。只是觉得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佳人心下一紧,面上觉还是挂着清浅适度的笑,平和的说道。
“可你现在是程家的媳妇,就要守程家的规矩。”
“规矩总是人定的。况且额家规里也没有女人不许工作这一条。当年爹的娘亲不也曾随同您的父亲一同南下贩茶,夫唱妇随,共同挣下了程家最初的家业。”虽是反驳的话,佳人却说的规规矩矩,说话间低眉敛目,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
“这……那时当年日子穷,可现在的程家并不需要让女人出去工作,你还是安心当好你的大少奶奶就好了。”程远阳想起自己含辛茹苦的母亲,心中一酸,语气软了几分,却任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爹——”佳人听出他语气间不经意的微妙变化,知道是她该添一把旺柴加猛火势的时候了。佳人心一横,启唇言道:“刚刚佳人来得早,在门外听到了一点爹和二弟的讨论。爹,您看这样可好——我和您打个赌,就赌那些二弟打算折价出售的杭白菊、金银花之类的东西。一个月的时间,我想办法把他们按进价卖出去,若是成功了,正好有了收秋茶的银子,若是我失败了,我就去恳求我爹,让他出借需要的银两。当然,若是成了,希望您能答应我准许我去洋行工作;若是不成,佳人也自然无颜面再提工作一事,会安心在家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听话媳妇。”
佳人的话,让程远阳在心底里暗笑出声。那些东西,若没有茶来配,想要卖出去有多难,只怕她这个不懂茶的丫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就算她是留洋念了洋学问,也终究是个女儿家,真是太不自量力了。程远阳正要拒绝,却又转念一想——既然她做不成,那不如让她去折腾。她是沈易的女儿,到时候她去求情,还怕沈易不借钱吗?这样一来,既解决了银子的问题,她也会愿赌服输、心服口服的呆在家里,岂不是一举两得。想到这一层,程远阳脸上的寒冰消融,化作一潭春水,说道:“也难得你有这份替程家分忧的心,若为父一再拒绝,反倒辜负了你的一番好心。为父就跟你打这个赌,若是你办成这件事,爹一定给你再洋行安排个合适的工作,让你发挥才干。”说着从书桌后走出来,亲切的在佳人肩上拍了两下。
“谢谢爹。佳人一定会努力的,以求不辜负爹的期望。”佳人恭敬的应声,“那佳人就不打扰爹,先告退了。”说着退出了书房。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佳人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快步向后院走去。她知道这是一步险棋,那些东西连程渊都要贱价出清,定是不好卖的。但是她从小跟着爹耳濡目染,她知道只要是好东西就一定能卖得出去,关键是要看清其价值,找对方法。她也知道自己爹爹在生意场上时重信义、恪守规矩的人,今年程家的借款已经接近一家商号能够从程家钱庄一年内借款的上限了,爹为了钱庄上百储户的利益也断不可能再出借钱款给程家了。这一点自己公公当然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一定觉得佳人去说的话,沈易一定会有所通融的。佳人也正是要利用自己公公的这种想法,让他答应和自己打赌。其实佳人心里清楚自己的爹爹就是自己去求,也是不会违背原则的,所以她要好好利用这一个月把东西卖出去,这样她才可以赢得赌约。
不过现在,她还有一件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要去办——那就是去把绒绒找回来。因为她出门的时候还和两个丫头保证过说今晚一定会把绒绒带回去的。若是她做不到,今晚说不定就进不了晴茗苑的门了。想着,佳人从怀里拿出上午买的花苗,加快了脚步向寒芜苑走去。
夜色渐浓,晓风残月。菱花窗内,昏黄的灯光驱散如墨的夜色,寂静的院落里不时传来夏虫低低的鸣叫,隔窗听来越发令人生出丝丝寂寥之意。
程澜单薄的身子倚靠在轮椅高高的椅背上,头微微仰起,乌黑的羽睫映衬着白皙到有些透明的光洁皮肤,饱满的额上几绺碎发滑落,是一张梨花落雪般安静柔和的睡颜。身前的桌案上纸张凌乱,一只手松松的握着钢笔,笔尖落在纸上,晕染出不小的一片墨迹。
纸上只写着寥寥的几行字,细看来却是宋人姚述尧的一阕词——《行香子•茉莉花》:“天赋仙姿,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清夸苫卜,韵胜酴糜。笑江梅,雪里开迟。香风轻度,翠叶柔枝。与王郎摘,美人戴,总相宜。”
“喵呜——”一声低低的叫声自轮椅上传来,却原是那猫儿绒绒正团成了一团窝在程澜的腿上睡得正香,却被人从脑后一把拎了起来,于是踢脚蹬腿外加不满的轻叫出声。
闻声,一向浅眠的程澜羽睫微动,睁开了眼,黑玉似的眸子不解的看着身旁拎着猫儿的秦中。
“少爷,吵到您了。是大少奶奶她来要回茉莉,所以……”秦中看着主子没有表情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后又罩上一丝落寞,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要不,老奴去回少奶奶就说这猫儿大少爷喜欢,问她能否让茉莉留在这里?”秦中一直都挺奇怪这个捣乱的小家伙怎么就是喜欢和少爷亲近。自打来了,就喜欢在少爷腿上睡觉,就好像那是它的窝一样。一开始,他还怕少爷烦它,想把它送回去。可是没想到少爷不但不赶它走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茉莉”。可是现在大少奶奶却找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少奶奶?不属于这里的人,连猫儿也留不住。况且自己这个样子又有什么资格挽留呢?只怕若真的去挽留,人却会跑的更快。罢了,罢了……程澜一怔,止住无意义的胡思乱想,略带不舍的看了眼秦中手里的猫儿,冲外摆了摆手。秦中会意的抱了猫儿出去,交给佳人。
“这是些新摘的茉莉,煮粥喝很好的。少奶奶拿些回去吧。”秦中有些不舍的把猫儿交给佳人,还递上了一包晒好的茉莉。其实这几天自从大少奶奶闯进来之后,少爷他去院子里的次数就勤了不少,还总是望着那条通向门口的小径出神。虽然还是一样的沉默,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茫然。他不知道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能感觉到少爷他有那么点儿和以前不一样了,也许他应该告诉大少奶奶这些茉莉都是少爷亲手晒的。
“是吗?谢谢秦叔。那天的事真是对不起了,这些花苗就当做是赔罪,请……您一定要收下。”佳人不知道为什么从这扇门打开的一瞬,心就开始跳的快了一拍,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还是在兴奋,只是一双眼总是不自觉的飘向院子里,本能的期望着能看见什么。这些花苗她更希望收下的人是……只是那个人怕是已经讨厌死她这个冒失鬼了,又怎么会来见她,收下她的花苗。即是他不愿见她,也罢,就遂了他的心吧。
佳人神色黯淡,无言的抱着猫儿茫然若失地转身缓缓的走了。她在期盼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就这样离开,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走出了一个人的心,再回不去……脚步声零落,纤瘦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天已黑,夜未央……
秦中细细的锁好了门,转身回到了屋里。却见雪花般的碎纸绕着书桌和轮椅散了满地。看向自己的主子,却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正低头安静的写着什么。他张了张嘴,终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从怀里摸出那一包花苗轻轻放在桌边儿上,径自出去拿扫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