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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伪 ...

  •   回了启祥宫,屏退众人便与月夜商量起文渊阁门前的事,反正月夜与三太监已经这步田地了,我和月夜便索性不演了。
      细问了月夜,杨博与胡应嘉为何人。月夜只听说过杨博。听闻他在先帝时便颇有有战功。但与严嵩不和,遂一直驻守边境。这一位登基才得以入朝。先帝时裕王一直夹着做人,不敢结党。统共认识的能人,也就为他讲学了九年的高拱。与杨博不曾来往,月夜也未曾见过。只知杨博能文能武,风评极高。当年严世蕃自诩奇才,也对杨博恭敬三分。能让这严家父子,儿子盛赞老子排挤,这杨博定不是个凡人。
      先生现下让胡应嘉弹劾杨博又是为何?朝中难道不是非忠即奸,与严嵩有隙应为忠。杨博与高拱一党,高拱即为忠。那先生为奸?先生如今是否还和徐阶一脉?或是二人俱已变节?
      算了,忠奸与我何干?胡应嘉弹劾成败又与我何干?我不过一传话的,宫中宫女多不胜数,他晓得我是哪一个?以我多年内宫经验,还不足以判断朝堂之事。便照先生说的办吧,我也没有别的路走,只他能保我。
      月夜不知胡应嘉是谁,我也只听先生说胡应嘉为淮安人。想去打听,又不知问谁。问冯保,现在又不够信任。
      也不多琢磨了,牢记文渊阁外先生教我的话,第二日便和翊钧出了宫。翊钧与冯保云祥去拜访高拱,我在西安门下了车,说是给翊钧买乳饼。便依着先生给我的地址,一路打听摸到了胡府,路上经过当铺还用首饰换了几块银锭。
      这胡府比之前去的詹府气派不少。大门口还站着两个门房。我想鬼祟行事怕是行不通了。可先生只告诉我如何劝说陈述,未给我一个可靠的身份立场。我一时也没想到胡府是这等场面。
      门房许是见我穿戴得体,先迎了上来问道:“姑娘找谁?”
      “我来自淮安,与胡大人为旧识。”
      门房大量我一番道:“姑娘这年纪...”
      我干咳一声,道:“胡大人与家父旧识,我小时候有幸见过胡大人一面。”为防门房追问我父亲又是谁,我赶紧从袖中掏出两块银锭,一本正经道:“我此次来有正事与胡大人相谈,此地不便细说。”
      两个门房接了银锭,陪笑道:“姑娘来得不巧,大人此时还没下朝呢。”
      我点头道:“我可以等。”
      二人把我引至大门内一处下房,似是他们夜值休息的。里头无甚陈设,只一铺床,一张桌子,两把杌凳。
      我坐在杌凳上等待胡应嘉,心中忐忑。上次见詹仰庇时倒没这么紧张。见詹仰庇时,因着对三个太监之事确凿了解,且这三个太监着实可恨。可这杨博却不同,加上我对朝堂实在不懂。先生说的我只能死记硬背。若这胡应嘉多问出一句先生没交代的,我可该如何答复。答不得,或哪句记错,让这胡应嘉起了疑,我莫说自己脱身,怕是连先生一起折进来。
      我一遍遍回忆先生昨日教我的话,怕一会出了纰漏。
      两盏茶功夫,听见外面人马疾奔,府中窜出好几个人迎了出去。料着是胡应嘉回来了。我心中一紧,手心冒汗,只想如厕。先生昨日的话是一句也记不得了。我左看右看,也不知看什么。
      自问我什么时候起这么大胆了。
      门房进来唤道:“大人回来了,请姑娘出来。”
      我握紧潮湿的拳头,心底慌成一团,面上故作镇定,同他走了出去。
      出了屋门,便见大门口一堆人簇拥个矮小的人往大门进。便是胡应嘉了。
      胡应嘉生的一双兔眼,见了我把本缩着的脖子向前伸了伸,指着我看向门房。
      门房向前一步道:“这位姑娘说是大人淮安的同乡。”
      胡应嘉看向我,眼睛转了几圈,沉吟道:“我已经许久不去淮安了。”
      我合计这同乡的事,不能再解释了——也解释不了。暗暗深吸一口气,向胡应嘉略微福了福,行了个极其简易的平礼。捋了捋前襟的七事,又弹了弹裙子。
      我今日为见他,特地把平日裙外罩的丫鬟腰裙解了,换了条平民不许用的玄色袖袍。只盼能在装扮上引起误会。
      胡应嘉见我这般礼数愣了愣,道了声:“请。”便引我入了府。

      我随胡应嘉过了三进院,步入正厅。
      入厅便是一架屏风立在门口,上面飞禽走兽十分怪异。绕过屏风进了厅,厅中间端放一盆松柏,旺盛葱郁。左右放了两排太师椅,四壁挂满字幅,墙两侧又是两幅条幅,写得什么也不了解。
      胡应嘉道了声看茶,变坐了正座。厅里几个下人在他身旁环绕伺候。他指了指太师椅示意我坐。我也不坐,看了看他身旁的下人。
      胡应嘉笑道:“姑娘有何事不妨直说,胡某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扔我在厅中倒是僵住了。我见他这派头,身边捶背按腿,心里有些气,面上笑着道:“胡大人应知我并不是大人同乡,此次来连身份都未表明,自然是为不可为外人道之事。”
      胡应嘉闭着眼往椅背上一仰,悠哉道:“既不可为外人道,那不说也罢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自文渊阁来。”
      胡应嘉立时睁了眼,一双兔眼打量我半响,问道:“何人所遣?”
      我再次看向他身边奴仆。他摆了摆手,这几个人便退了出去。
      胡应嘉始终看着我,脸上阴晴不定。想来文渊阁里他也是有敌亦有友。我在猜测他的敌人是谁。我此刻必须是与他同仇敌忾的。
      一时我两谁也不说话,他是谨慎,而我是怕说错。
      到下人把茶端了上来,我故作轻松坐了下来,接过茶盏道:“大人落笔如刀,文渊阁里没有不敬畏的。”
      胡应嘉咧嘴笑道:“天下溺,援之以道。我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
      听他这话,想来他是曾弹劾过谁,并成功了的。是谁呢...
      我顺势道:“不止文渊阁内,连陛下都对大人盛赞,称大人是当朝杨继盛。”
      我统共认识的文官也不多,这一句当朝杨继盛,于我也算一技傍身。
      胡应嘉听后果然受用,满面堆笑道:“不敢比肩杨公,在朝为官本就该不畏权贵,直言不讳。”
      我突然想起了,曾在直庐中,那天早晨高拱对张居正说,胡应嘉弹劾李登云,李登云与高拱还有亲!
      所以张居正要胡应嘉弹劾杨博,杨博与高拱一党,高拱与胡应嘉有旧怨,只是当时高拱刚进内阁,加上先帝驾崩,所以高拱一直未行动。那此次杨博舞弊,胡应嘉于公于私都有弹劾杨博的理由。
      心中顿时有了底,放下了茶杯,对座上胡应嘉道:“所以此事非胡大人不可,其他人也没这个胆量与分量。”大着胆子起身拜了拜:“我受文渊阁之意,请胡大人肃清京察,也还地方官员清朗之地。”
      胡应嘉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不知是文渊阁中哪位大人?”
      我见这话是躲不过去了。先生当时未嘱咐过我可否提他,想来是提也无妨。我想起以前高拱疑我是徐阶的人,其实我算张居正的人,张居正也算徐阶的人。徐阶又比张居正名头更大。心里一番计较,反问道:“他曾大力助大人弹劾李登云,今日大人却再三相问,难道大人与文渊阁中交好的已不是他了?”
      胡应嘉立时起身抬了抬我袖子,请我坐下,嘴里道着“不敢不敢,只是这几年明里暗里...被打压多了...姑娘莫怪我太小心...”
      我见他是过分小心,索性敞开了说道:“高阁老今时不同往日,这几天苦了大人了。他都看在眼里。”
      胡应嘉叹了口气,面上带着愤慨,欲言又止。
      我接着道:“但朝堂毕竟是朝堂,大人心中大义,从不为私怨驱使。这一点是多少比大人权重的都做不到的。”
      我小心看了看他脸色,打量这番话他听得还算欢喜,便把先生教我的话搬了出来:“如今是地方官员三年考核,与京官六年京察赶在一处,却不知为何,别处考核腥风血雨,杨博的祖籍山西却无一人罢免。”
      我故作沉吟,偷望了胡应嘉一眼,见他眯着眼冷笑了一声。
      我又道:“这些贬斥者中,又以言官居多。大人难道没有兔死狐悲之感?杨博此次京察纰漏甚多,已引起御史不满。想来群起而攻之日不远。只看是谁吹响这冲锋之号。”
      胡应嘉挪步到座上,盯着那厅中松柏,缓缓道:“杨博在先帝时被严嵩所斥,先帝诛杀杨选时,徐首辅在先帝面前力保杨博。杨博如今能任吏部尚书,其中也有徐首辅的帮衬...”
      我真是自己咬了自己舌头,徐阶和杨博有这等交情我都不知,还自作聪明暗示我是徐阶的人。
      抬头一看胡应嘉已不盯着松柏,看向了我。也来不及细想,硬着头皮接道:“即使为徐首辅,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说完这句话心下一慌,觉得这句话也有暗讽胡应嘉的意思。正踌躇如何圆话,却见胡应嘉听了这话比我还慌张。
      顿时心中也有了底气,对他道:“望胡大人不要让徐首辅失望。”
      说完走到那松柏旁,伸手抚上松柏针叶,那松柏被我手中汗渍覆上了一层油腻的光泽。我指着这松柏道:“天下溺,援之以道。大人的话即是大人的行径。”
      胡应嘉看着我,眼中还有些犹豫。
      此刻先生的话似在我耳旁一般异常清晰,我重复着先生的话:“大人难道是多年不上奏,忘了左顺门怎么走?大人若不能一如既往,今日在朝为官,明日兴许就要回淮安务农了。忠直者,必为正。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胡应嘉听完这番我都不知何意的话脸色大变。我见颇有效用,接着道:“大人此番绝非孤军,京察牵连甚广,不满者也甚多。此次弹劾必成,届时杨博斥为民,支持杨博的也将挫败了局。毕竟此事已犯众怒。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大人不妨想想身边同僚,或是问问身边同僚。如此堂而皇之营私舞弊者,竟无人所察?”
      胡应嘉飘忽的眼神坚定了些。我算着时间,翊钧快从高府出来了。便对胡应嘉福了一福,起身去了。
      张居正告诉过我,话带到即可,多说无益。

      又在西安门揣着乳饼与翊钧等人会合。那高拱想来见我也没个好话,我不随他们去也罢。
      回了宫冯保云祥带翊钧先回启祥宫,我独自去了文渊阁会张居正。
      还未走到,那文渊阁外的小厮远远看见我就先进去通传了。待我走近,张居正已经迎了出来。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调侃道:“你倒花了心思。”
      我面上一红,低头道:“总不能穿着宫装出去。”
      张居正捋了捋胡子,点头道:“这七品命妇装大摇大摆进了宫,难怪滕祥盯上你。”
      我四顾看了看见没人,便指着身上绣云霞练鹊纹玄色大袖袍道:“入内宫时把这脱了就没妨碍了。”
      张居正笑道:“这身装扮入胡府就畅通吗?”
      我道了声“还好”,便把在胡府前后细节都说与他。
      他听后道:“大胆大胆,连徐首辅你都编派。”
      我不知他是否指责,怯道:“可是做错了?”
      他轻笑道:“与你上次自以为是要保杨驰一样。原本处处合理中掺了一处被证伪,会因这一句假话把所有真话推翻。你说你做的是对是错?”
      我慌张道:“那今天这事我办砸了?”
      他叹了口气道:“只是又要我为你善后罢了。”言毕敲了敲我的脑袋道:“你何时才能把事办的干净些?”
      我心中委屈,本这次见胡应嘉就不在我能应付的范围内,我还自以为应对的很好。结果在他看来还是欠些火候。
      这时刚在门口那小厮从文渊阁厢房中领着一个年轻丫头往门口走来。
      张居正背对着他们,对我道:“这王氏就是我给你的人。”
      我瞧着王氏倒真有我当年那圆润模样,但相貌生的却比我秀气几分,她走到我身边先对张居正行了一礼,又对我作了一礼,我忙道不必。
      张居正对王氏道:“你以后便跟姑姑做事,除了她谁的话,谁的你也不必听,包括我。”
      我心底一热,刚才的委屈也全化作了感激。想说几句表达谢意与信任,却见张居正看着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想他也许是示意我,与他不必言谢。
      他眯着眼看了看日头,对我道:“你带她回去吧。”
      我应了是,他便进阁去了。

      我与王氏往内宫去,路上我褪了大袖袍,王氏赶忙接过叠起。
      我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王氏眉眼清澈,冲我一笑,带着不谙世事的娇憨道:“十八岁了,先生起先唤我玲珑,后来陛下登基后便不让我用这个名字了,现在只叫我王氏。”
      竟给了她我的名字?是为了替我死时更逼真还是…
      “ 姑姑”她道:“姑姑再给我起个名字吧。”
      我苦笑道:“我哪会起名。”突然想到,既然叫过我的名字了,也无妨在叫一次我更早的名字。在妓寨那个栀子在这宫里有些不合时宜,我道:“叫如意吧。”
      她也不犹豫,娇俏一笑道:“好!”

      进了启祥宫,只月夜一人在殿中脸色郁郁。见我回来刚想发作,看见如意又忍了回去。我对如意道:“你去左厢房找个叫囍夏的,让她安排你的住处。”
      如意却看月夜看呆了,我推了推她又重复了一遍,她娇怯应了,对月夜作了大礼退了出去。
      如意刚走,月夜便起身走到我面前,抓着我的手道:“刚才陈洪来过了。”
      我现在听见陈洪这个名字,便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痛。
      月夜见我脸色不好,拍了拍我手道:“不是来找你了,倒也是为了你,和她…”言毕偏过头,示意是如意。
      我奇道:“她?”
      月夜点头道:“陈洪说文渊阁中奴婢蠢笨,是高阁老点名要你与她换职去文渊阁的。”
      我惊掉了下巴,问道:“谁?”
      月夜拉我坐下轻声道:“谁都罢了,偏是高拱。你若不想去,我就去找陛下说我与翊钧离不开你。”
      我想了想,以前在直庐中高拱对张居正看起来没有敌意。这也许是先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让高拱做的调职。我对月夜道:“我去。”
      月夜冷笑道:“我这李嫔做得太有趣,自己的人一个也不由我做主,太监也罢了,现在连外臣的手都伸过来了。”
      我劝道:“本也是我想去,不管怎样先进了文渊阁再说。”
      月夜蛾眉倒蹙,怒道:“你别是为了躲仇,我晓得你。若能平安无事你是能与仇敌交好的。你是不是皮肉不痛了,便忘了那些人几番折辱?”
      我见她瞋目切齿忿然作色,已是对那三人恨到极致,柔声对她道:“我今天回来你就这幅脸色,到现在连口水都没让我喝。”
      她看了看我,拿起桌上茶壶急倒,随着茶盏叮当,一路水迹,她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又转过身去兀自生气。
      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笑道:“可惜桌子比我喝的多。”
      月夜背对我不言语。
      我叹气道:“你说的对。”
      她转身向我,凤目圆瞪。
      我接着道:“我现在没有撼动他们的可能,我凭什么不能忍?不能与他们交好?”
      月夜欲言又止,眼中依旧带着怒火。
      我道:“那三个时辰板著,二十仗,都是我切身体会。我不与你说将来如何让他们加倍奉还,因为将来我也未必做得到。我只能说我现在走得每一步…”我坚定地看向她道:“只为了比他们走得更远。”
      月夜白了我一眼道:“为何你这话更让我泄气?”
      我苦笑道:“我总要务实些,难不成我现在还能打回去?”
      月夜愤然起身向殿外走去,边走边道:“我不听你说了,越听越灰心。你自己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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