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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之夭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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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自请命前往虚元林守金蝉灯不灭——”
那般清晰的声音传遍了整片天,那个跪在殿中的人,渺小而又倔强。
山川晴好,徐烟袅袅,饭菜的香气忽得传入那人的鼻中。
恍然梦惊醒,似是又回了千年前的九重天上的大殿。一声轻叹,轻若鸿毛地一跃,那曾在大殿中请命的人如今早已过上了逍遥的日子。什么梦境,又是那太虚老儿干的好事——让他把那段梦给锁进禁区,他愣是没动地儿,连着好几日都这样,怕是这太虚老儿要被揍一顿。
此处乃虚元林,自上古便已是天地边疆,与人间相通。天上的神仙在此处修了个庙宇,供着上古智仙金蝉子的长明金蝉灯,为的就是四境平安和乐。如若有人来许愿,那金蝉灯自有判断——可惜,无人来此处上香,太过偏僻,山高水长,久而久之兴许是快荒废了。但忽有一天丛林涌动,虚元大变模样,迎来了天上的一位厉害的神仙,传闻她因为不服天帝所理的案顶了嘴,便被天帝降了神格来了这儿。
敢情虚元都成了被流放的地界儿了。
虚元林本就有两个看着庙的“守林童子”,无欢与无忧,他二人本以为要相依千万年,这回到迎来了个“镇林仙”。这个神仙天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但她一来便将虚元重新开了道,凿了河,种了林,大家也就都晓得她是个厉害的神仙了。
“今日吃的又是什么啊?”刚写完信骂过太虚,这位神仙看来心情尚佳。她寻着香气来到木屋,见着热气腾腾便知道无欢无忧做饭了。
无欢不理会,只顾着锅里炖的野味,而无忧倒是回了话:“回桃仙的话,刚从山上打了一只野鸡。”
这便是那贪吃懒惰的神仙。无欢只得摇摇头,也难怪她会来这儿,怕也是为了清闲罢了。而这位桃仙只点点头,手背在身后:“又劳烦二位童子了。”她得意笑了笑,一跃而出,跳到了门口石阶上看向天上的太阳,好像今天的阳公爷不是很高兴?自从被罚下了天,她便在虚元整日里赏烟景,望辰暮,九重天又有谁能像她一般清闲自在?
“今日似乎命相不太好——”桃仙喃喃,“看来——哎——得多种几棵树积积德了。”
“哪里有神仙积德这一说,桃仙大人切莫胡言。”无欢板着脸。他向来不苟言笑,奈何这个神仙是虚元的“镇林仙”,他“守林童子”只能听从她的话。
桃仙倒从不计较童子出言不逊,只当他是好心:“无欢啊,你只是个孩子,胡言什么的,我是不会的。”
这头刚说完,虚元林忽起了大风,朗朗晴空本无云,怎么这时倒起了这股怪风。
看来有不速之客。
在她眼里,从九重天来的人都是不速之客,但她总不能逐客吧?
“桃仙大人,幸会。”锦云之上,跃下一位神仙,开口倒是客套,只不过桃仙与他早已不止泛泛之交。此仙身着白衣青带,发尾垂着块琼玉,自在装扮却透着九重天的仙气,闪闪发亮。
“酒仙今日又来取花叶酿酒否?”桃仙一袭白衣不若酒仙那般贵气,现在这千年间浸透了一股子的虚元逍遥做派。
这个酒仙来虚元林也不是一回两回,为了取上等的花叶酿酒,他也是煞费苦心。不过,此次,他又带了个好消息:“今日前来不只为酿酒取材,还有一事,天帝特意让我交代。”
“三日后,仙会便在乾坤法坛举行,还望桃仙能光临。”
“你让我——如何光临?”桃仙语气骤变,脸色一沉若是深潭里怒了的龙蛟。虚元上空顿时浮起了乌云压境,令人胆寒。
这也无错,桃仙原身便是真龙蛟。生于仙境峨眉山涧的一处深潭,被古战神司徒发现带出了山涧,成了天龙。但与天帝不同,人家皇室乃真天龙,龙王龙族又乃真潜蛟,而她,只是生于暗处,见不得天日的一条杂龙——
千年前的恩怨,又怎是一场仙会能解得了的?桃仙皱眉,飘起细绵小雨,她早已厌了九重天的那一派作风,仙会又怎么不是如此?她又笑:“北夜,你何时这么为天庭卖命了?”
酒仙名北夜。自北国雪境而来,为天庭也是因古战神司徒收其为徒,大家师姐师弟一场,桃仙也不想为难他。
“泷欢师姐”,北夜行礼,“千万不要疑师弟之真心。”
“师傅是如何给天庭出去送死,凡乾白墟弟子皆知,昔日只有我为师傅说话却不见你们,如今倒是证明自己有一片赤诚。”泷欢乃司徒所赐之命。于她而言,司徒无非是如亲父一般。
北夜不语,只道了别,接过无欢无忧递上的花叶,便离开了——他何曾忆不得千年前的九重天,那一日大殿之内风雨交加,雷电相融,高高在上的天帝却无动于衷。
哼,狗屁天庭!
回了九重天,酒仙头一个去见的并非天帝,而是师兄,太上老君。
这千年,唯有太上老君,对虚元林最为关心。北夜深知其待泷欢之心,可那日大殿,他无所作为,令众人吃惊不已。
“亦白,我给你带了酒。”北夜不请自来,扰了太上老君的炼丹。
从千年前起,亦白便整日炼丹。先前被一个猴子偷的仙丹早已悲愤欲绝,如今又被这样一个无趣之人打扰,实在生气。
太上老君所居之地,便是天上最偏的一处幽宅,“別洞天亭”便是他自己提的字。总爱在院里种桃树,是个仙也能瞧出他什么心思。就太上老君自己不认,哪怕连天帝都看出来,他也不认——在院里的桃树整日开花结果,也是他潜心研究出来的,谁又知晓他在弄什么名堂——
“亦白莫生气,今日我见到了泷欢,愈发动人。”无论如何,先夸为妙。
“你不该再坊中酿酒吗?”
亦白靛染的长衫尽是一股药味。听闻桃仙的信儿,便也顾不得干净。到底还是高兴的,自其被天帝赐封,他从来走不出自己的亭子。光炼丹,七七四十九,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年复一年,也如白驹过隙。想到千年的闲闷,亦白总不是滋味。
拎起酒就灌起来。北夜又将手里的新酒放在石台上,对亦白这猛灌的做法,早是见怪不怪。
“是不是又不来?”亦白扔了酒罐,脸上微醺。他解了衣衫,慵散在石台上躺着去,迷离的眼眸说不清的澈亮——
“兴许会来。”,北夜顺势坐下,挥手变了棋盘,“我见她只下了小雨。”
小雨?那不也是不高兴?亦白动动手指应和下了一子:“记恨九重天也并非智选——”
她为什么不明白?
袭来的风乱了树,片片花叶在北夜头顶上散开,似梦似幻。
“你这花四季不谢,到底怎么回事?”
“峨眉山涧的潭水——”亦白散了发,任由风乱叶飘。
这快活日子还能过多久,他不知——
仙会将至,虚元林里的“镇林仙”却不见了踪影。一处绿水萦绕的山洞里,所谓桃花潭水深千尺,此潭非彼潭,一缕仙气由此而生。
泷欢原是龙蛟,在潭水中而生,回不了峨眉山,干脆在这儿挖个潭。今日阳公爷散了精华四落,泷欢便知晓,这是让她准备仙会上“卜命”。
所谓“卜命”,在众天仙之中,泷欢乃第一。能算神仙命,行逆天之术,那又如何?天帝让她“卜命”,不过是怕他自己惹的天不快活,于人间皇帝并无区分。独裁专制,实乃禽兽不如。
泷欢褪了衣衫,化而为蛟,潜入深潭。霎时金光闪烁,雾气腾绕,一阵水光泛滥后,一条白蛟探出头来,喘着粗气——果然还是潭水舒坦。
她曾去过东海龙宫见过龙王,奈何海水太咸,她也没变蛟,嬉耍一番。不过那龙王自从他小儿子成了功臣就高高在上,一脸骄傲。想他儿子是马的时候,他那番垂头丧气,实在可笑。
“桃仙大人,请柬已到,望大人梳洗斋戒,仔细准备。”千里传音,无欢那冷漠的话语已然入了泷欢的耳。
自然要去,多年未见的师兄弟们也不知被这九重天虐了没?泷欢上岸,摇身一变,殷红的大袍,款款落了她一身,若那火红的娇艳,在这阴湿的洞穴里流光溢彩——万年的规矩,破不得。入仙会应提前沐浴,并只食素斋,过得三日,必可进乾坤法坛。
换了一身殷红,仿佛轻快了许多,泷欢或早注意到有只粉耳的兔子偷摸儿钻了她的袖。只当没见着,看看她有什么名堂。
她不是野兔。那一股灵力浅显却明确,何况这地界儿粉耳兔实属难见——妖兔而已,又不知有何所求。
“你若不怕,我吃你,便主动出来。”泷欢默然,她虽是区区一仙却不差神的神力。
不一会儿,那兔便从她的袖中钻出,楚楚可怜,绒毛细软,血红的眸子里有些胆怯:“别吃。”
如此活泼的声音,想来是个年纪尚小的妖:“你寻我何事?”
“我想见见仙会——”
好大口气。仙会之中,最禁无非是妖。连斗战胜佛也因千年以前的妖格禁了三次仙会,何况她一只兔妖。且这本就是道与佛之交际,与妖无关,她怎么就想去仙会?
“仙会并非妖应去之处,为了命,还是别去了。”泷欢清楚天上的那群人。自己屡次被仙当作妖而排挤,好容易拜了司徒为师成了仙之弟子才幸免于讥讽。如今也见不得有小妖自投罗网。
“我正是知道妖不得参加仙会,才来此寻大人。”妖兔声音细细绵绵,“我要拜桃仙大人为师!”
龙欢苦笑:“你怕是不知拜一个被降神格的仙为师,会让同门瞧不起——”
“我决心拜您为师,怎会后悔而惧怕耻笑?况您本为神格,只因那天帝老儿处事不当——”
“胡言乱语!”
妖兔被斥,吓了一跳,忙缩着手,弓着背。
“此番话如果被有心人听了去,可没人能救你。”泷欢手背在身后,心里暗自有了打算。
“我知错了”,妖兔小声喃喃,她怎么会不怕这些神仙?仅活了几百年又如何与这些几万年的神仙相比?她从前辈那听来,这位桃仙是其中最格格不入的,便决心拜师。
泷欢转身欲扬长而去:“跟上,待你上了香磕了头就去斋戒吧。”
身为堂堂一个仙收了一只妖为徒,也的确与其他神仙格格不入了——
三日已过,泷欢便动身前往九重天的乾坤法坛。
锦云鹅黄,天庭的大门盘着神龙使者,凉凉的清风卷着仙雾扑面而来。
须梅,便是那只妖兔,对于天上的一切,抱着好奇之心前去观察。
“师父,好大的阵仗!”
“师父,那是迎客的仙子吗?”
“师父,那些云可以踏吗?会掉下去吗?”
“师父——”
泷欢用法术封住了须梅的嘴,携她径直穿过这惊异的仙群。
千年未见的桃仙大人如今变得这般妩媚吗?一片耀眼之红,使得仙子的也都快失了光彩。她也有千年未上这九重天了,这些个神仙千年之间关系变得如此生疏——或许不愿理会一个仙格之仙。
好一个仙会!七彩锦云,漂浮于法坛周围;象牙白的法柱立于中央,上盘朱鸟,下据玄武,左有青龙,右有白虎。斑斓色彩明七七四十九盏法灯再燃九九八十一根法香,天将守卫兵布满八方,群仙聚于此地,只为听一听道家的智仙与佛家的慧佛一决高下,天池泉水从石龙口中喷涌而出,仙雾四布而水汽滕饶,无数琼汁玉饮,蟠桃仙果尽在宴席之上,好不快活的群星荟萃——
“师父——”须梅不敢出声,只嘟囔几句。虽见这些仙人面善却惧个个非心慈。
“只跟着我便好。”
泷欢步入法坛境内,那阵阵金光散落脚边,一身殷红在这儿却显得分外妖娆。身后的须梅小心踏入境内,却差一点暴露了身份,若非师父以法术隐了她的法光,怕是在劫难逃。
原来这法坛是个公开仙龄与仙级的地方,只要入了境内脚边便会生起相应的色泽法光,不得不说这种设定对于仙级过低的神仙来说实在过分。须梅眼花缭乱,看着这热闹之际,忽然间师父止了脚步——
师父面前的仙人是须梅见过最俊俏的仙人——她悄悄探头看着这仙人的模样,身上还别着药葫芦——没不是药神?
“泷欢见过太上老君。”双双行礼。
太上老君?这般年轻又为何称做老君?须梅依照弟子之礼行于太上老君,却是太上老君讪笑不已。
“你的徒儿倒是客气,这莫不是要拜我为师?”亦白显然早已醉了酒。
“老君见笑。”
和和气气的聊过几句,泷欢便入了法坛中央。还是曾经的老规矩,她会“卜命”。
须梅依师父的话,好生待在原地不动,眼睛瞪大了去瞧师父那逆天的禁术。不过没多久,天帝便来了法坛。头戴紫金冠,身披龙鳞玄衣,气派的很。天家的人都如此华贵吗?谁知又从西边来了位佛祖,想来便是如来了——
佛家与道家百年一次的仙会只为了争个高低。
只见泷欢手心蜿蜒出几缕金色脉络,汇集空中的琉璃镜中,一点点一段段的幻境展现出来,可天上竟也会下雨吗?
刺骨而寒的雨沥在天帝身上,惊坏了身旁的侍仙急急施法遮雨。
她又是如此——
亦白随手一挥,空中骤然出现那么一道七彩的虹桥弯过法坛,美不胜收。如此奇幻之境,也只有天上能见到了。点点雨滴化作晨的尘埃般闪烁于虹桥之上,亦白向天帝行礼,而后笑之。
“这么厉害——”须梅感叹。
“区区如此,若无人解围,怕又会出现事故。”
不知何时,亦白来到须梅身边,悄声隐于群仙中。
“你是妖——”亦白没有问,只肯定一下。
“我——”须梅怕连累师父说不出话。这个太上老君这么厉害。
“这并没什么。”亦白指着树上吃桃的一只猴,“胜佛曾也是只妖,现在还不是来了仙会。”
须梅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是——孙——”
“正是那偷了我成果猴子。”亦白笑,“可我并非记仇之人,他也早得到了我的原谅。”
法坛群仙叫好,卜命之术,做完之后便该是听佛论道。然泷欢归来之后,只微微示意,便拉过须梅。很显然,她以对太上老君这个师弟灰心不已。不明所以的须梅茫然四顾,她自是不知千年前泷欢降神格时的阵势,于仙而言,降神格的痛苦,不是千年能够疗愈的。
亦白将葫芦递给泷欢,他备了多年,也年年送一趟。不知她是否在用:“这是我新炼的丹。”
怎么这般扭捏?须梅困惑不已,望向接下的泷欢:“并无大用。”
“有用。”亦白皱眉,“信我。”
“信?”泷欢讪笑而去,“信我,我又何必整日在林中修养——”
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师父在归去的路上,分明眼中有伤——怎又有一厢情愿之说?
虚元夏季清凉且适宜。
竹已发挥其温凉的功效,在虚元中发着淡香。大片的阴凉正在木屋之上,无欢无忧坐在门口浸茶叶,煮清茶,正为粗茶淡饭最宜夏季——
此处人迹罕至,恰巧,又到了该上灯油的日子。
庄严肃穆的庙宇之中,只有一盏清残的灯,前智仙金蝉子燃此灯为天下苍生,今日沦落至如此破败庙宇,空荡无一物,微弱的灯光亮了已有数百万年。
“师傅,为何我要在此处起誓?”须梅跪于灯下,合十掌心。
“你去人间寻一个人,此人是你师爷之转世。”泷欢闭目合十,她尊敬上古智仙,也愿其能保佑须梅。
也是前几日须梅修仙道受伤之时,泷欢才发觉其神奇之处。
泷欢有师父,也有师母。唤作钰达。乃天帝亲赐之美事。因司徒遇害而绝命。须梅脉络同钰达毫无相差。必然是其转世——
她想为师父正名,更想让师父归来。因此,才让须梅去寻找其转世。
“师父”,须梅抬头,“究竟是何人?”
“你之故人。”
到底是谁——须梅不解却也下了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