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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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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5PM
孔盈洗了个漫长的澡,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熟悉的天花板,总算完全冷静下来。
所有的恼怒和委屈被压制住以后,恐慌开始冒头,以及隐隐的蹊跷感——殷空虽然偶尔会有些跳脱和迷糊,但是一声不吭地、单方面地破坏两人之间默认的平衡,究竟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情,甚至在独处后依然不给半句解释。
他到底在想什么?
孔盈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决定去直面这个、他人生里最大的危机。
他走到殷空门前,明明门后是让他欢喜、温暖的房间,此刻的心跳加速却充满着不安。
他敲了敲门,稍等几秒没等到里面回应,按下把手慢慢推开。
一阵凉风拂面,窗户敞着,而灯没有开。殷空正靠坐在窗沿,手腕架在曲立的膝盖上,修长漂亮的指间夹着根烟,红色火光在昏暗中明灭。他出神地看着楼下街心花园里一对对散步的情侣,老的、少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艳羡。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与孔盈深深凝望彼此。
这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仿佛看到了他们过往的将近十年光阴。
无言许久,孔盈忽然说:“我第一次见你抽烟。”
殷空笑了下,把烟掐灭:“抱歉。我想你大概不喜欢烟,所以当着你面不抽。”
孔盈沉默片刻:“看来我们两个还不够了解彼此,虽然想法倒是很同步。”
“让人意外。”殷空从窗台上跳下来,走近孔盈,“同居十年还能找到新鲜感,不是也不错吗。”
孔盈挑眉:“我喜欢这个思路。”
殷空走到孔盈面前站定,抬手捻了捻他落在肩上的发梢,笑问:“怎么不吹干?”
孔盈不答,没头没脑地问:“晚饭吃过没有。”
殷空脸上写满无辜:“我上哪儿吃去?”
孔盈把他受伤的手抓起来看了看,又问:“那你能一个人洗澡吗?”
烫到的明明是手掌,殷空毫无意义地活动活动手指:“可以啊。我刚才就是犯懒,现在缓过来了。”
孔盈耙了耙刘海:“那你快去洗吧,正好我做饭。”他放开殷空的手,顺势揉乱他细软直顺的头发,“一定要吹干再出来。”
殷空失笑。
然而千叮咛万嘱咐也没有什么用。
殷空晃着腿坐在吧台前等食的时候,沐浴过后的皮肤白得透明,泛出温暖的粉色,乌亮的秀发贴在脸颊边滴水,沿他纤长的脖颈一直流进领口里。
孔盈站在炉灶前,斜眼瞥见湿漉漉的殷空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实在是一点也不意外。他只得关小了炖锅下的火,无奈地走过去:“我就知道说了也白说。”
殷空无辜已极,举起闲着的那只伤手:“不是故意的,今天不怪我。”他连浴巾和吹风机都放在腿上了。
孔盈抽过浴巾粗暴地盖在殷空头上,抓住他脑袋顿了两秒,终究还是下不去狠手,轻柔地帮他擦过吹干。殷空就像平时一样半闭着眼,很享受孔盈习惯性地给他按摩头皮。
这就像以往下班后的任何一个晚上,舒适而温暖。
然而两个人都知道,这其实是自己生命中非常特别的一天,甚至可以媲美那个燥热的夏末清晨。
孔盈周到地把殷空的头发梳顺了,一边收起吹风机,一边指挥人:“今天不在吧台吃,去餐桌坐。”
殷空有那么点惊讶,“哦”一声,跳下高脚凳。毕竟只有两个人,平时晚饭总是紧凑一点在吧台解决,需要移步去餐桌就说明孔盈今天做了不少的菜。
每次两人新案入选的时候,他总是做很多菜。
殷空自觉摆好碗筷又去冰箱取了两罐啤酒,孔盈把菜一一端上桌的时候,就看到对面的人正对自己出神。他刚才做饭期间看不到人,心里的怨气又重新聚拢,忍不住出口凶他:“看我干什么。”
殷空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支颐道:“我在想,我的室友真是贤惠又可爱。”
孔盈一时语塞,冷着脸扭头回厨房了。
殷空单手打开啤酒拉环,连灌三大口,然后缓缓呼了一口气。
孔盈端着最后下灶的一锅海鲜汤回到桌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没有动过的碗筷和指间拎着的啤酒罐。他劈手夺过来晃晃,更气了:“你不吃饭就喝酒?”
殷空坦然:“我在等你过来一起吃。”
孔盈语气稍缓:“那你不等我一起喝酒?”
殷空笑了一下,拿回啤酒罐举了举:“坐下吧。”
孔盈一边拉开椅子一边也打开拉环,同殷空碰一下:“祝……祝你新作顺利。”
在以往相同的场景里,他的主语总是“我们”。
孔盈忽然重新意识到,这已经是一件确凿的事情,而自己还没搞清楚个中原因。
两人沉默着吃饭,往常在餐桌上,若再有酒,简直可以聊一个通宵,今天伴随的却只有环境音。孔盈手艺发挥如常,咬在自己嘴里却味同嚼蜡,他偷眼瞄殷空,却发现他似乎吃得愉快。
※
9:00PM
趁孔盈去整理碗筷,殷空又拿了一小瓶米酒,走到阳台上仰头瞭望月亮。
孔盈收拾完,环顾四周才找到人,悄然走近,双手插兜倚靠门框,盯着殷空的背影。
殷空回过身。
两人终于四目相对,深深注视对方的脸。
孔盈以为自己会是先开口的那个。但是他到了这一刻,反而什么都说不出了。
良久,殷空笑起来,歪头瞧孔盈:“我等了一晚上。你就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孔盈深吸一口气:“有。”
殷空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说?”他不等孔盈回答,径自说下去,“不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有话要说。”他顿了顿,“我们毕竟已经认识很久,当了许多年的室友,一起进公司一起通宵达旦无数次,改变现状我也不舍得。但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了,有些事情总要迎来一个契机。”
孔盈咬牙,问:“现在就是‘契机’?”
殷空笑了笑:“你的画风和我的新作不合,胡姗姗那里更能发挥你的优势。我已经说过了,不是骗你。”
孔盈皱眉:“不合可以改,我又不是没调整过。你没骗我,也不用拿优势不优势的来敷衍我,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个。”
殷空抿了口酒:“那好吧。”他晃着瓶子,慢吞吞说,“胡姗姗喜欢你。”
孔盈呼吸一停。
殷空睨他,似笑非笑:“她上个礼拜找我谈。说她想追你,但是苦于没有机会,你总是不冷不热的,还老和我呆在一起,她找不到间隙,只好干脆来问我,能不能牵牵线。”
孔盈用力闭了闭眼:“你就答应了?”
“当然不能马上答应,因为我没当过红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把你们都约出去,然后说‘年轻人自己聊’吧?”殷空想象那个画面笑了一下,“不过看过她的企划案以后,我觉得这倒是可行的一个机会,既不耽误工作还能增加接触。会上讲的都是实话,说不定还能有点新促进,我不会拿工作来谋私开玩笑。”
孔盈冷笑:“原来如此,毕竟殷大策划师指东我怎么能打西。”
殷空摇头:“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也不用这么说。和胡姗姗合作搞不好比和我愉快呢。”
孔盈“哈”的一声:“所以你就完全不来问问我的意愿?”
殷空拉了把椅子过来,腿一跨反坐着,手肘搁在椅背上:“不问你是不高兴,问了你也是一样不高兴的,有什么区别,你还不会同意。”
孔盈拒绝了递过来的酒瓶:“原来你心里很清楚。”
“你安于现状。对于发展一段新的恋爱关系裹足不前。”殷空耸耸肩,“但我作为多年的朋友,觉得是时候推你一把了。胡姗姗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最后不合适,不过就是一次失败的办公室恋情,对你们两个都没有太大坏处。”
孔盈觉得浑身都在痛。内脏在痛,血肉在痛,骨骼在痛,皮肤也在痛。
而殷空看着他,面带微笑,好像在预见好友的未来:“要是你们不成,也只一部作品的事情,就当偶尔和普通同事共事一下嘛,没事你不也去别的组帮忙吗?万一你们感情、工作都合得来,变成情侣档,我个单身的还要羡慕呢。”
孔盈紧紧握着拳,声音颤抖:“……你,当真的吗?”
殷空这回没有马上回答。他和孔盈对视良久,忽然站起身,低头把椅子归位:“当然是真的,我不太明白你这个问题。”
孔盈猛地用力抓住了殷空的双肩,一把将他推在墙上。殷空没有防备,吃痛皱眉,抬头却正对上孔盈泛红的双眼,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酒瓶摔在地上,骨碌碌滚远。
孔盈压抑着问:“这都是你想说的?”
殷空露出思考表情:“还有没说的。如果你结婚了,我会包个尽量大的红包的。我考虑过了,虽然没办法把这些年的房租都还给你……”
孔盈突然低吼打断他:“不要说了!”
殷空不说了。他用一种似有深意的复杂眼光看着孔盈,两人相顾无言,一时空气中只余无以名状的焦灼感。
终于,殷空喉结滚动,问:“那么,你刚才有话要说,是要说什么。”
孔盈双手无意识地抓得更紧,殷空忍住了没有出声,终于听到孔盈艰难地开口:“我有喜欢的人……我喜欢了很久,喜欢不了别人了。”
片刻沉默后,殷空声音轻得像怕打碎一个脆弱的玻璃球:“谁?”
孔盈把额头抵着殷空的脑袋:“我喜欢你。”他的嗓音里带上不易察觉的鼻音,“我喜欢你,从来只喜欢你一个。”
殷空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孔盈见他不说话,心里的怒意终于被伤感淹没,手上也松了力道:“我也想到过,我们很难永远这么在一起。”他自嘲地勾了一下嘴角,“不过我总以为还有时间,不记得青春年少其实只是一刹那的事。”
殷空伸手扣在孔盈的耳后,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认真看着他:“这就是你的答案?我们总有一天要分道扬镳?”
孔盈目光黯淡:“现在不就是吗?”
殷空手指往上拢进孔盈的头发:“我以为,还可以有点别的选择。”
孔盈心跳快了起来。
殷空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终于放下手转身要走,孔盈一把抓住他手腕,顺势拉进怀里搂住了。
殷空在心里叹息。
孔盈安静地抱了片刻,才道:“我喜欢你。”
殷空“嗯”了一声:“我已经知道了。”他拍了拍孔盈的背,如同鼓励,“然后呢?”
孔盈语气变了,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如果人终究需要一段恋爱关系,我希望的对象只能是你。”他收紧手臂,“你呢?”
殷空没有马上回答。孔盈原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愈发紧张。
然后听到一声笑。
殷空靠在他肩上,笑得特别愉快。孔盈一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想法,只能小心护住他,免得他碰到受伤的手。
殷空笑声渐止,拍拍孔盈的肩膀:“要等到你这句话,真是太难了。”
孔盈露出疑问神色。
殷空退后半步拉开距离,伸出手说:“男朋友,上任愉快。”
孔盈呆愣,继而狂喜,握住他的手,终于也忍不住要笑,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鼻头一酸,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不能这样吓我。”
殷空含笑说:“你安于现状,我只能推你一把。牺牲一个作品周期,我也很心痛。”
孔盈品味了一下先前的对话,犹有余悸,也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刺激太大了。”
殷空说:“啊,不过胡姗姗的事情是真的。你记得好好拒绝人家。”
孔盈无奈:“那你干嘛答应她。”
“因为我不想继续等了。”殷空有对同事的抱歉也有对自己的无奈,“但是她不该来找我的。你知道我很喜欢的一句小说台词是什么吗?”
孔盈俯身捡起摔落的酒瓶,接口:“什么?”
殷空语音故意而无辜:“‘我自己要做孔盈的男朋友,他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孔盈笑着摇摇头,扔了酒瓶,不想让新任男朋友再喝酒,拿来早先为他冲好冰镇的柠檬蜂蜜拧开:“你如果跳过这些步骤直接跟我说,不是更好。”递出瓶子的手还在生理性地微微发抖。
殷空接过,喝了一口放在身旁茶几上,拉住他:“那你为什么不说?”
孔盈思索了片刻,不得不承认:“我同意你对我的评价。”
“但我觉得不够了。”殷空紧了紧手指,“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所以话题又回到,”孔盈说,“你那么了解我,为什么还要绕一个圈子。这下也有点对不起胡姗姗了。”
“因为嘛,”殷空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我都已经先爱上了,怎么也不想先告白。”
“嗯?”孔盈意外,“暂且不讨论你的胜负心。怎么能确定是你先的?”他回忆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非常怀念,“我觉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心动了。”
“谢谢,我很高兴。”殷空笑吟吟,“可是比你认识我更早,一年级刚入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孔盈惊讶:“什么时候?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开学没多久,有一天午休,我一个人在图书馆,坐二楼窗边,正对中心湖。那天天气很好。”殷空微微眯起眼,好像还能见到那天灿烂的阳光,“空调太冷,晒着太阳又暖洋洋的,我犯困开小差,就看窗外发呆。突然有一辆自行车,用特别快的速度从林荫道冲了出来,果断坚决、毫无停滞,一直飞进了湖里。”
孔盈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又实在好笑。
殷空觑着他继续说:“我吓一大跳,反射性一下站起来,还被周围人翻了白眼。”孔盈低笑不止,殷空也笑,“我正犹豫是不是该马上冲下楼,看看这人要不要帮助,这人就唰一下从湖里冒出来了。我松了口气,就坐回位子去了。”
孔盈扶额:“我真是想不到……”
“我远远望见那个人在笑,明明是件很狼狈的事,整个人都湿透了,浑身滴水,但笑起来比夏天的太阳还耀眼。他把盖住前额的头发向后耙,露出特别英俊的脸,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就像会发光。”殷空讲着恋爱故事,伸手把孔盈的刘海拨开,看他的脸,“他回头去找什么,我才发现有个女孩子正急急忙忙奔过来。”
“我知道了。”孔盈耳廓发烫,单手做出投降姿势,一手还同殷空牵着,“你这念中文系的……”
殷空哈哈笑:“我可不会脸红。”
孔盈拿他没办法:“那天我第一次去你们学校,帮老师跑腿。半路一个女生突然跑出来,谁知道绕开她以后岔道居然那么又陡又短。”
殷空点头,语调忽然转沉:“然后你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三秒寂静。孔盈忍着不笑,笑意还是挂在眼角:“她要陪我去看校医,又说留个电话好赔我衣服,我婉拒不成,只加了她校内网好友。”他凑近一点,低声问,“你那时就吃醋啊?”
殷空大方承认:“我很容易吃醋,你想好了。”
“我想好什么?”孔盈失笑,“看不出你会吃醋啊,还把我推给胡姗姗。”
殷空眨眨眼:“两害相权取其轻。”
孔盈无话可说:“我不懂这个标准。”
殷空挑眉:“怎么?”
话不用说完,孔盈脸色变得认真:“我永远不会有二心的。”说着伸手,缓缓将人搂进怀中,低头碰了碰他双唇,像是在敲实这个承诺。
殷空眼睛发亮,伸臂勾住孔盈脖子,然后自然而然地,在银色月光下,互相吻住了对方。殷空会小小地使一点坏,孔盈就温柔地回应他,明明是第一次接吻,却没有任何陌生的感觉,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安宁而契合。
之后那个夏天,那张寻租启示,至今历历在目。心里想的人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比远远望见时更加鲜亮明艳。殷空知道,自己早早地找到了要相伴一辈子的人。
终于分开的时候,殷空靠在孔盈怀里细细顺气:“什么时候,去给房产证加个名字。”
孔盈摸着他头发:“不了。影响我首套房额度。等这里还清了,可以再赚个首付去环境好的郊区买一套。”
“也对。”殷空赞成,“你给的房租,其实我能不用就不用,留了大部分,单独存在一张卡里,正好还给你。”
孔盈没有想到:“你一直和我分得这么清楚?”
“不是‘分得清楚’,”殷空说,“你是室友,不是房客。”
孔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手背:“以后就不是了。”
殷空似笑非笑说:“以后还是室友。一直都是室友。”他看着孔盈瞬间露出呆愣神色,摸着自己心口说,“住在这儿呢。”
孔盈哑然,又害羞又好笑还有点无可奈何:“你啊,真的都不会脸红吗?”
“不会啊。”殷空很坦然,“不喜欢吗?”
“喜欢。”孔盈圈紧殷空的腰,在温柔的春日夜风中重新吻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