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七日生

9、第九章

　　後来，王令然明显感觉到了江函对她态度的转变。

　　她不得不承认，同情和悲伤真的是一个快速拉近人类距离的绝佳方法。反正悲惨是一种共同的命运，历久不衰，不管你怎麽铺排，它都能变化出千万样种的共鸣。

　　她大概只是没有想到，有那麽一天，她要出卖自己的悲惨，来博取一个男人的温柔。然而，悲惨除了受苦受罪丶回忆自怜以外，还能有实际用途，或许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站在旋转木马面前，王令然仍然不敢置信，这是江函主动的，并非出自她的请求。过度梦幻的细节，太过招摇的晕眩，在他们面前一闪而过，又再重蹈覆辙，上演几遍。江函面无表情的绷着一张脸，一身的黑像个地狱使者，冰冷气息把旁边的孩子吓得小脸一懵。

　　她抿着红唇，发誓不会告诉他，他有多麽不适合这个木马。刚好被分配到一匹粉白的马儿，他板着一张脸坐上去，姿态是不情愿的，但不吭一声的陪她转了那麽多圈。

　　一切都足够完美，只可惜这日光太浓烈，本应该是灰蓝天空下的一圈昏黄光晕，还差一场雨，倒映这场浪漫游戏。可这些，在开朗的蓝天白云下，都被抹煞掉了。

　　到了下午，江函瞥一眼她晒得通红的脸颊，低声建议，不如回去吧。但王令然不肯，摇着头说想看一趟晚上的烟火表演。她清楚知道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假如放手让他回去了，他给她的同情就会用尽。

　　明明知道不会长久，情感会变迁也会耗尽，就像眼前的这场烟火。

　　天色黑得彻底，他们不争夺有利位置，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太明白，一场烟火，再美丽惊艳也留不住路人的赞叹。从盛开到坠落，要的时间不过五秒。

　　她在心底里默默念着，从一到五，细细的，低低的，没有人听见。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听不见。

　　头上颜色绚烂夺目，各种异色铺在他的脸庞上，那淡细的光晕不如他细致，其实烟火再美，她也一再偷看身旁的人。就算这一切都是人造的，堆砌的，她也希望能和他在悄无声息间对上眼。

　　女人都希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男人迷倒，从可遇不可求的浪费邂逅开始，然後是忽远忽近的朦胧，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目光相迎。可这些典型细腻又俗不可耐的情节，并不在她可预期的范围内。

　　因为她深知，从第一步开始，就已经不是可遇不可求了。

　　回程的脚步是若有所思的犹豫，身体疲累其实很想念床单，但回去了，那场她自以为的魔法便无可避免的必须消失。她很天真，每一次都很天真，被切割了那麽多次，还学不懂顺应天意。

　　适时放手，是一则太大的学问。

　　江函很有风度的送她到宿舍楼下。他环顾四周，说道：「国际生宿舍环境还不错。」

　　「而且没那麽严，十一点以前谁都可以出入的，你有空可以上来玩。」王令然笑道。

　　她其实很清楚，他没有打算与自己促膝长谈。果然江函没说甚麽，只道：「回去吧。」

　　王令然默不作声点着头，在心里毫无意义地默数几声，终是道了声「晚安」，转身回去的影子，不够乾脆，一眼就被江函看穿。

　　他站在原地，没有叫住她。盯着她瘦削的背影，在幽暗灯光下，显得那麽温柔沉静。我们都不自觉的，但时间会把人裁剪到某一个模样，在喧闹里沉默，在晦暗里忍耐，你出生的时候或许曾接近过白昼，但活得久了，时间毫不犹豫把你推向黑暗，甜言蜜语哄骗你，看不见的，你就不污秽了。

　　他低头，无声踢掉了脚边一颗起着棱角的小石头，翻滚几圈，停在丛林边。他转个身，沿着阴暗沉寂的小道回去自己的地方。

　　前头的王令然来到门前，拿出学生卡，告诉自己不应该回头，但还是忍不住。只一眼，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为何，从此牢牢刻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知道，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她，她都清楚明白，江函对她的温柔，只建基於同情的基础上，甚至那其实称不上温柔，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想要一个比较漂亮的字眼来包装。

　　他忍耐她的一整天，是她过去苦难的一个回报。时间该走到尽头了，他就不会像别些男人那样，多情的停留。其实他从来不是多情的角色，那些泛滥的男人里，偏偏缺少他。

　　有些人足够聪明，不需要真的爬一次悬崖峭壁，才知道结局的走向其实是粉身碎骨。不像她，每一次都甘愿伤害自己来换取一个救赎，等不到，又匆忙疗伤，再投机的把期望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王令然不敢说，只抿着双唇，但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进入他的心，对不对？她如此投机取巧，又怎配得到他？

　　打开宿舍的门，许宁回过头，看好戏的心情呼之欲出：「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今晚要在外借宿呢。」

　　王令然不明所以的一笑，盯着地上散开的行李箱，问道：「你要去哪？」

　　「我和司徒骏出去玩，假期得透透气。」其实不是临时起意，也曾经跟她提起过，但她是忘了，无心装载，像初次听闻。

　　「今天到底是甚麽情况啊？还卖关子？」许宁笑着问。

　　敍述是简略的，按着时序提过，许宁抓到的重点也是片段式的，包括乾呕的王令然，绷着脸坐旋转木马的江函，还有一场晚间的烟火。

　　而在十分钟前，是刚刚才落下谢幕的，江函亲自送王令然回来。

　　许宁摸了摸下巴，语重心长地道：「看来人长得漂亮还是很多好处的。」

　　不是纯粹出於她肤浅的观察，是理论也证明了男人确是如此肤浅，知道个人总有尽头，结合不过为延续下一代，把自己的一部份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不至於虚无的结束。既然如此，挑好看的就够了，没有谁会真的在乎内在美这空泛老套的存在。

　　「是麽？」王令然不置可否，没有评论。

　　许宁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想了想，说道：「我帮你问问司徒骏，看江函这个假期留不留在学校。如果留的话，你大把机会。」

　　不等王令然回应，许宁已摸出手机，拨了电话给司徒骏。

　　千篇一律的铃声过後，电话接通了，还没等那边回应，许宁抢先开口：「喂，江函这个假期回不回家啊？」

　　恋爱太久的情侣，连名字都没有了。

　　那边静默了好一会儿，许宁忍不住疑惑，垂头看一眼电话上的号码，确定自己没有打错，然後又把电话放回耳边，正想再问司徒骏干嘛装死，电话那头却传出一把好听的声音：「我明天就回家，有何贵干？」

　　差点一口血粗俗的喷在电话屏幕上，许宁惊得瞪圆一双眼，无措地僵持了几秒。

　　「喔！没事，我就问问，我在想我们的小组报告，看甚麽时候约一约比较方便。」

　　那边又隔了一阵子才回答：「你们俩不是明天就去旅行？怎麽谈小组报告？」他的声线冷静得太坦荡，又藏着一丝精明，耻笑她的粗糙。

　　「没事，我就突然想起，所以问问。」许宁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王令然，苦拧着一张脸，状甚痛苦。「你甚麽时候回来？」

　　「假期完了就回来。」

　　许宁还想问，要不你留下来，陪陪王令然吧？她一个人留在宿舍我不放心。然而听见电话那头的声线越渐不耐烦，她还是识趣的闭了嘴。正想挂掉电话的时候，不料他竟然主动问：「王令然回到了吗？」

　　许宁一愣，好像看见那巍峨泰山在自己的面前毫无预兆的崩出了一条缝。从没有听闻江函关心过谁，不管男女在他眼里都过度平等，然而他竟主动问起了王令然。

　　她嘴角止不住上扬，挑着眉垂着眸，答道：「回是回来了，不过看起来有点累。你累着她了？」

　　王令然听不见他问甚麽，但许宁的回答太明显，她忍不住就伸手拍了她一下，拢着的眉心太过认真，不知道在护着谁。

　　太低俗的圈套，江函看都不看，更别说要把他惹出甚麽情绪来。他只问：「要不要让司徒骏再打给你？他去洗澡了。」

　　「不用，我明天再跟他说。」许宁切断了电话，立刻转头跟王令然说：「你还真是有办法，江函刚才还问起你，让你好好休息呢。」

　　但王令然知道，那根本不代表甚麽。就算她再有办法，他也不会被迷惑。他的问候，更似一个交代，问过就算了，其实他根本不会追问下文。

　　反而她想抚心自问，在这样的时间里，她期待的到底是甚麽？是不是理所当然的把他视作下一个感情应该寄托的人？反正，反正也就是一场碰碰运气的游戏，就算明知道，他冰冷孤高，不屑一顾，她也可以试试。

　　反正，反正再伤心一次，她也不过是多一个切割面。

　　「可惜了，他明天会回家去，不然你们的感情一定突飞猛进。」

　　「不说了，我去洗澡。」王令然收拾了东西，往洗手间走去。她心里想，连感情都没有，说甚麽突飞猛进。

　　而另一边的宿舍，过境的是飕飕冷风，还没入秋已感到蚀骨冰冻。

　　洗完澡的司徒骏，一边擦着头一边整理行李。一旁的江函居高临下，睨着眸子看他，终算是问了一句：「你今天不能来，为甚麽不早点告诉我？」拖到现在才算的帐，已是极仁慈。

　　司徒骏头皮发麻，更用力的擦着头发，飞溅的水花难以模糊焦点，他只含糊其词：「票贵，别浪费，令然难得有兴趣，就顺便给了她。」这麽庸俗粗糙的藉口，挑选情商，深怕江函找不着破绽。

　　然而，江函竟然就此打住，没有继续问下去。

　　大概司徒骏本人也无法相信自己竟会逃过一劫，松着一口气，全副心机放在打包行李上，就算好奇，也不敢问，今天他和王令然度过了怎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