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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青衣冢(完) ...

  •   一到酉时,天就暗得很快。周围像被一块大破布围住,只从零星几个地方透出光来。

      宋二喝的头重脚轻,仍不忘看扇子上的人。目光从她的攒珍珠头面上滑到她脸上,再到衣裙,最后是尾摆。
      像是要再画出一个她似的,宋二将扇面上的线条记得很清晰。

      众人眼巴巴地盼望着,宋二抬起头继续讲。

      说那日瑶台子见过李仪宁后,还是回到了西红阁。她没提要走,主事的也不来赶她。李仪宁打点好了一切,瑶台子就还像之前一样窝在院子里。

      宋君玉对此一无所知,身体一好就偷摸溜出去找她。或许是因为欺骗,又或者别的什么,瑶台子对他格外地好。

      两个人温存过后她伏在他膝头。

      瑶台子的长发散开,铺在床榻上。宋君玉从她发根一直捋到发梢,冰凉滑腻的触感从指缝间溜过。宋君玉极爱她的发,每每腻在一起总也摸不够。

      他唤:“瑶瑶。”声音低哑诱人,听得人耳后发烧。

      瑶台子闭上眼偎他更紧了,宋君玉一下下抚摸她脊背,瑶台子像被摸顺的猫,在他怀里叫得柔媚。

      宋君玉心情愉悦地轻笑,神情餮足。心里的种子再往上长出很多,快要开花似的。他低头问她:“瑶瑶,有姓吗?”

      “不曾有姓。”

      从瑶台子记事起就在西红阁呆着,她娘是以前唱花旦的,跟客人通奸生了她。后来这个苦命人遇上个穷秀才,被他迷了眼,一心陷在甜言蜜语中,掏空家底给自己赎了身,跟着那秀才走了。
      尚且年幼的瑶台子被她卖给了西红楼,跟她一样学着戏,唱着戏,在这前台后院里依靠男人的施舍过活。

      眼眶隐隐有些热,瑶台子闭紧眼再睁开,秋水瞳中只有一个他,满满当当的。她的神情虔诚,与其他陷入情网的女子并无二般。宋君玉只当她是想开了,要一心一意跟着自己。

      两个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躺,虽无多么露骨的动作但自有温情流动,画卷般静谧美好。

      宋君玉摩挲着她的脸,想象她以前过的苦日子,心里更为疼惜了。声音动听:“那跟我姓宋好了,以后有我疼你,定不叫你再吃苦!”

      等自己成亲后便接她过府,寻一处离他最近的院落给她,日日相伴。
      宋君玉慢慢勾勒出以后的日子,这使他第一次期盼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不是纸醉金迷的荒唐过往,而是真真正正对未来有所期待。

      他隐约听到开花的声音,只一刹那,含苞的骨朵猛地绽开,尽力舒展它柔嫩纤弱的细瓣,风姿摇曳,美不胜收。
      这颗种子终于长成了花,以他的骨血为养分,浇灌出对她的满心爱意。

      瑶台子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初夏的风不像晚春的温,也不带正经夏天的燥,拂在人脸上暖融融的,身心都轻松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丞相府二少爷和内阁大学士的嫡幼女的亲事也近了。宋君玉像是有意补偿她一样,各种珍稀古玩金银玉器都往西红阁送,瑶台子数了数,觉得他快把私库掏空了。

      她随意扑了下扇,任凭东西成箱堆在院子里。

      就在成亲前一天,宋君玉还在她这快活。两人赤条条地在榻上纠缠不休,汗水沾湿床褥。
      宋君玉要了水抱她去洗漱,在浴桶里又把水扑腾得洒了一地。

      天全黑了,越发显得月亮皎洁。瑶台子似睡非睡道:“这么晚了,你还不走么?”

      宋君玉拉过她手臂挽着说:“不急。”踌躇一会又问她:“瑶瑶,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丞相府?”
      “虽是妾室,但我保证你是我唯一的爱妾,以后也不会有旁人,只有你和我!”像是怕她拒绝一样,宋君玉接连说出这些话,面上带了迟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

      一瞬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瑶台子有些承受不住,心里的话有千百句,全都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她想哭,肩膀都耸动,到最后也只是笑着说了句,好。

      宋君玉大喜过望,将瑶台子紧紧拥在怀里。

      外面的夏夜正好,热得也好,冷得也好,旁观着世界万千,从不因人之间的感情而有半分改变。瑶台子环住他的脖颈,悄无声息地哭。

      酉时也快走到尽头,天黑得阴沉沉,像是应了这个故事,远方的山笼在黑夜里,风大了,露出白白一个角。风停了,云雾又重新聚拢起来。

      宋二耷拉着脑袋,明明醒了酒,眼角却比刚才红了很多。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他袖口,然后便不再有。

      宋二抬起头,眼神与以往一样清亮,众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他袖口的湿印分明还在。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平常最能骂街的林大嫂子王二娘都哑了喉咙。

      有未嫁人的小娘子忍不住落泪,鼻头都哭红,哽咽道:“宋二叔,结局呢?”

      “结局啊,瑶台子去了江南,宋君玉亲事没成,南下去找她。两个人从此长厢厮守,儿孙满堂。”

      最后八个字他说的轻,咬字却清楚,像是提前演练了无数遍,单等着将这句话说出来。

      那小娘子听完哭得更厉害了,手绢捂着嘴,呜呜咽咽,偶尔压抑不住低泣两声,像半夜里落魄文人拉的二胡,听来便徒增伤感。

      公子和戏子,身份注定他们会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当时情深,总以为爱能抵过现实,却不想梦只是梦,永远成不了真。

      宋君玉成亲当天,瑶台子就走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用的何种方式。只是当他去找时,瑶台子早已人去楼空。

      他送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扔在院子里,衣柜、妆奁满满当当,她什么都没带走。

      宋君玉宁可她全都拿走,要不然她一个孤身弱女子,靠什么才能在别处生存下去?

      宋君玉疯了一样砸了屋里一切能砸的东西,床榻,卧榻,全都被他踹倒。宋君玉双眼血红,像一匹失了伴侣的狼,恶狠狠地等着撕碎人喉管。

      西红阁的主事人形容惶恐,踩刀刃般地进屋递给宋君玉一个包裹,“宋,宋二少,这是瑶台子让我给您的。”

      宋君玉一把扯过,那神色把主事人吓得转身就跑,生怕晚一步就血溅当场了。

      宋君玉手都在抖,怎么也解不开包裹上的结。他一狠心撕开来,从里头掉出三套衣服和一把扇子。

      衣服是全套青,扇子上绘着青衣脸。

      宋君玉看着看着忽然呕出一口血,那血吐在地上像片大红的花,变黑后枯萎。

      后来的事他已记不得许多,现在想起都是痛的,钝刀子割肉一样疼,不死,但也活不了。

      瑶台子走后宋君玉在床上躺了三四年,他的身体像是瞬间衰败下去,整天病歪歪地躺着。大夫一来只说是心病,治不了。又这样拖了许久,宋君玉整个人瘦脱了相,衣袍空荡荡地套在身上。

      他爹娘看着他这样疼碎了心,又无可奈何,想着一切都随他罢。默认了宋君玉闹着与李仪宁和离,内阁大学士和宋丞相彻底交恶。

      等到来年转过春,宋君玉身体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某一天,他带着一些银两,三套青衣,一把扇子便走了。

      这许多年来,宋君玉走过很多很多地方,讲过很多很多故事,却不曾有一个人,见过他的姑娘。
      他没有再回过丞相府,也对不起爹娘,权当他是个畜生,是个混账,权当宋君玉已经死了。

      活着的,不过是个臭说书的。

      外头的月亮升到人头顶上,那光芒散啊散,散呀散。宋二抬头一直看着,恍惚中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他陡然一笑,艳如朝阳。

      他身上的青衣已是第三套,不知还能再穿几日。

      一堆人马从街两边抄过来,汇集到酒馆门口齐齐下跪,那黑衣人走到宋二面前,缓缓跪下身说:“属下见过二爷,大爷请您回京。”

      宋二看着他,喊了句:“明叔。”

      他老了,他也不年轻了。他的梦,醒了。

      至此,这段往事终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青衣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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