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深刻》二八二五六

15、张璐与柳六

　　第二天，张璐没去，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戴着耳机听音乐，歌单里的歌从头到尾听了个遍，再循环一遍又一遍，她睡着了又醒来，再睡过去，再醒来，本以为已经到了晚上，一看手机，才下午两点。她站起身，拉开窗帘，窗外阳光正盛，院里槐树上不知道趴了几只知了，叫声嘹亮，不肯罢休，吵得人头疼。

　　张璐揉着脑袋，在书桌前坐下。马上开学，按理她应该提前预约高一的内容，桌子上摆着她找来的张晓用过的课本，她抽出数学，翻到之前预习的地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厚厚的一沓钱。3000块钱哪，短短几个小时就得来了，多么轻而易举，别人辛辛苦苦在工地里打工一天也就几百块钱。怪不得张伟华沉迷其中走不出来，短短几个小时就赚到别人十几天甚至一个月才能赚到的钱，换谁谁不心动呢？

　　张璐不自觉转着笔，3000块钱，够她一年的花销了，如果她能像昨天那个人一样，短短几个小时内赚到3000块钱，那她高中还愁什么呢？甚至……甚至她还可以替张伟华还钱。

　　想到张伟华，张璐忽然清醒过来，她不能和张伟华一样，她知道学张伟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拉开抽屉，拿出大姨给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数了数，一千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学费学杂费加起来一千三，剩下二百元是生活费。张璐抽出这二百装在口袋里，把剩下的钱重新放回抽屉，迅速关上抽屉，打开书本假装看起来，像是怕被谁抓到一样。仍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把二百块钱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放下又拿起来……

　　她用笔抽自己的手，她怎么能单独拿出这二百块钱？怎么不多不少就是二百块钱，二百块钱是她的吃饭钱，如果这二百块钱被输掉，那她就得饿肚子。

　　但是……但是如果她赢了，二百就会变成五百，甚至更多，一千五会变成四千五千甚至更多……

　　张璐扇了自己一巴掌，她不是这么经不住诱惑的人，但是疼痛也驱不散脑海里的钱，晃起来会哗啦啦响的钱，是那么漂亮，令人炫目。

　　她开始哭，哭声渐大，吓得树上的知了齐齐屏息，不敢再叫。张伟华不在家，她肆无忌惮地哭，眼泪断了线似的往出流，她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样多的眼泪。

　　终于，她哭累了，抽噎着慢慢停下来，槐树上的知了重新叫起，欢快不知人间疾苦，张璐看了看手机，竟然只过了二十分钟。

　　这天，有时候慢得令人着恼。

　　她出去洗了把脸，换了衣服，拉开抽屉，将剩下的一千二一并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头也不回走出了大门。

　　以后每当有人问她后不后悔，或者警告她不要后悔时，她都会想起这个夏天，想起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想一会儿，然后硬着头皮告诉别人她不后悔。

　　因为后悔没用，回头也没用。

　　她年纪过于小以至于认为她对张伟华负有责任，她应该拯救他，拯救这个家，也自负自己可以拯救张伟华，拯救这个家，让这个家好起来，当别人提起她的父亲，不再做出轻蔑的表情，也不再有人上门要钱，他们一家人会像以前一样，幸福地生活。

　　似乎所有一切糟糕的源头都是她，只要她做出改变，做出努力，就一定可以改善现在的生活，改善长辈们的生活，让他们所有人都脱离疾苦。因此即使她选择了一条明知道错误的道路，也情有可原。

　　她是拯救者，拯救者一定是有用的，一定会起到正面的作用。

　　到了赌场，果然见昨天那人站在场子门口等着她，他穿着粉色丝绸衬衫，黑色阔腿裤，戴副黑超，呲着白牙朝她招手，手腕上的机械表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她花了1400，买了7场，压的每场都中。结束后，她拿着券去工作人员那里换到了5000元，她数也没数，一把揣进兜里，心里砰砰砰直跳。

　　那人在出口处等她，问：“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为了不让他看出自己的激动，张璐只点了点头。那人拍拍她的肩膀，说“欢迎下次再来！”说完便离开了。

　　后来张璐来的次数多了，知道这人叫冯润豨，是这家赌场的老板，从澳门过来，没有父母兄弟，没有妻子儿女，但是上头有人，所以这赌场开了好几年，从没有人来查过。

　　再后来张璐知道不论赢家输家，都没庄家赚的多，和冯润豨很熟后，他告诉她，他最多一天赚过二十万。

　　再后来他收买她当托，花钱给她买两条顶好的狗，一条打架用，一条赛兔用。他也不让她总去，一个月一两次，而每次去人都会很多，人们都愿意跟着她压输赢。为了让她少些心理负担，冯润豨从来都让她跟着自己的感觉走，由他来操作其他事，也因此更有可信度。

　　张伟华知道后没什么反应，大姨却大发雷霆，头一次打她，气得好几天下不来床，从此以后不再给她学费和生活费，也不再给她好脸色，认为她以后也会和张伟华一样没有出息，就一心只扑在张晓的教育上。

　　刘归的反应也很平淡，因为他也喜欢赌。柳六的反应和大姨一样，恨铁不成钢，苦口婆心地和她说了很多，她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到了该去的时间还是去，赢多输少，两三年下来，替张伟华还上不少钱，张伟华终于对他有了点好脸色，有时候遇到什么事竟然会来和她商量。

　　为了不影响张晓的学习，她们一致决定对张晓隐瞒将家里发生的事，让她安心学习。她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有其他一些花费，比如买衣服买护肤品请同学吃饭出去玩等，仍旧由他们提供，标准按照妈妈没去世之前来。而大姨怕张伟华不按时给张晓打钱张晓有急事没钱花，每个月额外会给张晓一笔钱。张晓一心学习，甚少有什么过分的请求，提出的要求都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内，所以没有被拆穿。

　　也许是她让张伟华看到了希望，也许是张晓优异的成绩让张伟华看到了希望，他渐渐收手，不再去赌场，而是找了份给工厂看大门的工作，每个月三千块钱。而且又重新经营起卖狗的业务，慢慢把欠的一些小钱都平了，那些以往因为借钱而关系破裂的朋友们就又渐渐重新好了起来。

　　但是张璐明白，再好也不是以前那种好了。有些人看他们，是不拿正脸看的，而是从鼻孔看的。

　　张璐有时候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静静盯着门口，总会不自觉想起刚开始张伟华弯着腰给别人说好话，别人却盛气凌人的样子。人们总是这样，当自己站得高些，便会不自觉俯视别人，很少人愿意蹲下来视其他人，即使有也是在作秀，骨子里的优越感不会消失。比如冯润豨，比如柳六的妈妈。

　　柳六的妈妈叫纪湘，年轻时是公认的大美人，家境好，学历高，待人亲和，轻易不会和别人红了脸。张璐只见过她两次。仅有的两次中，她留给张璐的印象却和传言中的不同。

　　第一次是张璐高一时。他刘归、柳六提前一天约定好要出省玩，到了约定时间迟迟不见柳六出现，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刘归便带她找去柳六家，才得知柳六昨晚突然发烧，现在烧刚退下正睡觉。

　　问完他们俩便打算离开。纪湘似乎和刘归很相熟，满脸笑容邀请他进去坐会，喝杯水再走。直至他们离开，纪湘都没有问一句张璐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像和刘归交谈般和她交谈。

　　第二次是刚上大一，放国庆时，柳六和刘归住在她家，半夜柳六阑尾炎犯了，她和刘归将柳六送去医院。纪湘收到通知后赶来，她和她打招呼，纪湘看也没看，直接奔向刘归，说感谢他照顾她的儿子，让他赶紧回去休息，这么晚了。刘归又说着一大堆客气的话。

　　张璐转身走出医院，蹲在门口的树下抽烟。

　　她打小就喜欢柳六，但是刚开始柳六不喜欢她。后来关系慢慢变好，她们家却又发生那样的变故，她再无心于喜欢不喜欢的。当家里境况终于好点，她有心再想起这些情情爱爱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越走越远，也离柳六越来越远，两个人几乎背道而驰。

　　有次喝酒，刘归喝大了，恨铁不成钢地对她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碰什么不好，偏碰赌，柳六本来都打算给你表白的。”

　　张璐当时喝得满脸通红，脑袋晕乎乎的，心跳加快，不得不靠在椅背上缓解随时都会吐出来的恶心感，听到这句话，冻了个激灵，脑袋也不晕了，也不恶心了，脸也不红了。

　　她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本来柳六是要和你表白，让你做他女朋友的，但是你赌博，他就要重新评估一下你是否有做她女朋友的资质，或者干脆放弃，不再提起这件事。

　　刘归还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张璐没听清，她又灌了几口酒，趴在桌子上装作醉倒了，实际在偷偷地哭。

　　她是真的后悔了，穷点又怎么了，整天被别人堵在家门口要债怎么了？受别人白眼怎么了？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像李莉说的，只要她努力，等她长大后这些问题都会一一解决，现在难是难点，熬过去就好了………总好过现在，她变成有污点的人，别人说喜欢她，都要犹豫三分。

　　本来谈恋爱这件事很简单，但是她变复杂了，所以整件事情就跟着变得复杂起来，更别说要修成正果，还要考虑柳六家长那方的意思……

　　她那时候就知道，她和柳六这辈子是不可能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