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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肆拾肆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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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朱被关在镇尉府紧靠内院的一间屋子里,李缨得到允许去见他一面。
她和韩良一起经过廊下的窗边时,游朱正在屋子另一边静静坐着,以微微垂陷的背脊和发髻蓬松的后脑对着他们。
游朱还穿着便于潜行的黑衣,已经发皱,与光鲜往日截然不同。
从那夜后,他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活着,是一个例行公事的麻烦,如果死去,是一页公函上的几笔字迹。没有人在乎他是否英俊,也没有人在乎他是否想念一个叫清河的姑娘。即使人生继续一日,也不过是被折磨或折磨自己。
这样的游朱,使李缨打消了见他的想法。他已在深渊里,她的征讨和斥责无法大于他已承受的重压,只会显得无足轻重,流于一段宣泄的表演。
积攒情绪的等待遭遇现实的萎顿,李缨在矛盾的心情中看了看韩良,转身向后。他跟上去,也不显得意外,“改变主意了吗?”
李缨低垂的双手在身前交握着,仿佛数着脚下的砖格走完了那段路。没有屋檐的遮挡,阳光热辣辣地熨烫着皮肤,让人无法忽视季节的转变。
“他会怎么样?”李缨站定在台阶下,抬头询问韩良。
“会被秘密押送进京,关在某处重囚监牢里,等待判决的日子。”
“他被送进镇尉府,表示裘荣也支持这样做吗?”
“镇尉大人,和游朱是同样的处境。”
“真的吗?”李缨很吃惊,脑中浮现出一片大而模糊的轮廓,好奇心带出软萌口音,“那么,裘荣也会被撤职查办?”
“将来会,眼下他还有用处。”
“我觉得好高兴,”她由衷地笑起来,“我以前常常会想:为祸的人怎么没有恶报?”
他提醒道:“陈氏,羊氏和两个女儿明日启程回京,对外的理由是奔丧,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想见见细娇。”一早,李缨就这样打算了。
熟悉的后院,路遇的仆女惊讶地看着李缨,犹豫着没有吱声。
“细娇还在西院吗?”李缨客气地问。
仆女摇摇头,抱紧搬运的衣物,腾出一手指向另侧角落:“她在那边小房里。”
低矮的小房不见日光,正是曾锁住李缨的那一间,萎缩的菌子般毫不起眼。
李缨推开门,细娇在一张小几边做针线,无神的眼睛轻轻向她投过去,不相信似地笑起来。
数月未见,梳着妇人发髻的细娇,已经是裘荣的小妾。她放下正在缝制的婴儿衣服,欢喜地给李缨倒水,却又不好意思地闪躲着。
面对同样的诱逼,细娇选择了对裘荣顺从,也许是觉得不构成威胁,羊氏最终容忍了她的存在。
已有身孕的细娇,将和女眷们一起去平京,对将来的厄运毫不知情。如果她敏锐一些,会发现李缨眼里的担忧,而成为母亲的喜悦冲淡了其它,这只是一场寻常的告别。
对开的圆形木门外,光斑摇动的树影里,韩良低头在想什么,静静等待。
看到他,李缨露出微笑。
“一直在这里?”
“恩,见到了吗?”
“见到了,”她眼里带有期盼,“细娇不会有事,对不对?”
“不会。”
她眼波轻转,抿着笑道:“你很厉害。”
“在夸奖我吗?”
“对,收到夸奖要不要回礼?”
他忍不住一笑,“你要什么回礼?”
“告诉我真的名字。”
他笑着考虑,慢慢偏过头去……
她挪着步子,跟着他慢慢转过去,“不要小气啊,告诉我……”
“阿良,也是阿良。”他舍不得她失望。
她踮起脚靠近他,“还有呢?”
目光承交,他笑着柔声道:“那是另外的回礼。”
两个搬运东西的仆女从内院里走出来,李缨端正好姿态,小声道:“我也要回去收拾行李,你来不来?”
还用问?他只在心里反驳。从什么时候变成的胆小鬼?摸索着幸福的深浅,认真如钻研未被传授的技艺。
“你们回来了?”
李缨家门外,包着花色头巾的英柳正在捆绑两件东西,抬起头向他们招呼。
“英柳,你什么时候来的?”李缨看见两只眼熟的大包袱放在门边,确定她已离开妓房,又问:“蜜姑呢?”
“刚来不久,听阿母说这些需要收拾,就先动手了。”英柳也称姜氏为阿母,勒紧手里的绳索道:“赵氏那个讨厌鬼,每天话里有话地想撵蜜姑走。蜜姑那样的硬脾气,真是难为她能忍受……今天早上,杜师傅去接蜜姑到他那里住,蜜姑答应了,我也就脱身了。”
“杜师傅和蜜姑吗?”李缨听后在心里转着小圈,一时还接不上。
“蜜姑是什么人?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她和杜师傅也算情投意合。”英柳甜甜一笑,指着捆好的东西对韩良道:“韩公,您也不带几个小弟来帮忙,这些力气活该怎么办?”
韩良提起东西,转身去放到车上。
“阿缨,韩良没有叫你不要走吗?”英柳紧张地小声道。
李缨摇摇头。
“太奇怪了,你们两个。离得那么远,真的没关系?”
“他说会去找我。”李缨安心笑道。
‘只要他没有收回金子的打算就好’,英柳如此实在地想着。有金子在就能过上好日子,至于缘和份的多少,毕竟都是看天意。
忙碌到完成,填塞的家什消失后,窝棚看上去狭小得出乎想象。姜氏或李缨都没有留恋的心情,她们真正的家在七年前就失去了。
傍晚,阿风和杜五一起回来,孩子似乎有心事,而杜五仍是乐呵呵的。
一圈人互相问过好,杜五和阿风去见姜氏。阿风跪在蒲席上,自己向阿母道:想留在师父身边学习技艺。
姜氏吃惊而不情愿。杜五道:“只是短暂的分别,最多三月,阿风一定会回到您身边。当然,也不用勉强。”
妥协的过程略有艰难,阿风最后如愿以偿。与母亲无法放手的心情相比,孩子的离开显得轻而易举。
翌日,天色初明时韩良出现在杂民井,护送李缨,姜氏和英柳前往高野。姜氏体弱,走完这段路程后需要在高野休息几日再去义州。王隐派人传信来,道已准备好客房。
路途中,马匹拉着宽厚的辎车,英柳陪姜氏在车里休息,韩良和李缨坐在外面驾车。
他一手挽着缰绳,向她伸出右手。李缨会意,将手叠放在他掌心里,被卷起握紧。
马车在旷野里折过一道弯。李缨蓦然回首,视线飞快地掠过身后那片小小的灰色:别了,扶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