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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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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个如何的人,要娶个如何的妻子,要过个怎样的人生——大约是做一个于社稷无过的闲散王,娶个温柔贤淑的妻子,过平安顺遂无波无澜的普通日子。
我没想过我会做太子。
自出生的时候,我的大哥,父亲的嫡长子璋,就是太子。之后有二哥琮。
璋哥做太子的时候是很得父皇欢心的。父皇把他带在身边,悉心地照顾指导,大约也手把手地教过璋哥写字,因为璋哥的字是很像父皇的。不出父皇所料,璋哥长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有着浑然天成的帝王风范。
据说父皇经常和张相说,璋是老天庇佑他的最好佐证。
但是不遂人愿之事是十常有□□的,璋哥有自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大大小小的毛病一直在犯着。私底下,璋哥曾和我们做兄弟的说过,自觉活不过年富力强的父皇,有些惭愧自己不能尽孝道。
其实不止私底下,明面上我们也都知道,只是假装事情不说出来就不会更坏。
他果然走了,走得急,却也走得安详。
父皇大悲大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大约在给大哥戴孝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楚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因为那个时候,琮哥也早已不在了。
相比之下,琮哥走得毫无征兆——一日用功用得狠了,第二天再去看他,已经没气了,太医说他心上有症,母后则哭着说这是命。母后信命,于是后来珩弟身子不大好,她就送他去佛寺里清修了。
说起来,我其实和琮更有感情些。我们都是在母后的宫里长大的,那时候萧缙宜得父皇赏识,常入宫陪我和琮哥,我们经常避开宫人翻墙到院子里玩,以至于日后每每翻墙,总能想起他二人幼时的风姿。
私心来说,我很希望琮哥能活着,这样做上太子之位的人就不会是我而是他了,这样我还能过我平淡但顺遂的小日子。
但是璋哥走了,琮哥也走了,就好像天命注定好了一般,非要落在我的头上。
璋去后的第三年,我明黄衮冕加身,成了继任的储君。
那年秋天,刚过完我十六岁的生辰。
做上太子没多久,父皇就找我谈心了一次。告诉我为君之道该如何揣摩,也告诉我如今身份转变,若是胆怯,可以说出来,他不怪罪。父亲他一直是个好父亲,我感念他。他也同我说起,既做太子,就要考虑太子妃的事情。
父皇问我,可有心仪的人选。
我听说璋哥在做太子的时候,父皇也有过这样的一问,他那时是有个心仪的人选的,而且我还见过。
但我没有。
我只想过,我的妻子大概是个温柔贤淑的人,至于是谁,我还没有想到。
父皇以为我不说话是不好意思,便笑着猜测,或许是保定侯府上的表姐清鸾。
清鸾么?
我蹙了蹙眉。
非得说的话,我和她只有表亲的一点情意和一处长大的一点情分。但我没想过要她做我的妻,从来也没想过。
父皇见我说得认真,他很宽慰,说清鸾是窦家的女儿,窦家是他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外戚,而我是一定不能让窦家再有爬到自己头顶作威作福的机会的。
我其实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罢了。
我想娶个能够让我敬重、让我爱重的人做我的妻,我唯一的妻。为了回报她,我不会纳妾,也不会去看别的女人。
这个想法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我在宫里见得太多了,尤其见识了父母由恩爱到淡漠,觉得如果情不能专,不如无情。
但我没有把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宣之于口。
父亲告诉我,他相中了一个女孩儿,等到朝臣来贺的时候,我就能见到她——十六卫大将军的总领将军的第二个女儿。
这个称呼很耳熟,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她本人。
我真见过她,是在璋哥仙去那年的秋猎上。她穿着霞光般红的骑装,系着银色的缎带,和整片的枫林揉成了一团火,不仅烧进了璋的心里,也烧进了我的记忆里。
这样活色生香的热烈,我几乎从未在别的女子身上见到过。
三年不见,她变得稳重多了,也更加的好看了,当她下跪拜我的时候,我还下意识伸手想去扶她,就照着从前璋扶她的模样。
然而她却躲开了。
后来的整个庆贺宴,我再没见过她,她似乎一直在躲着我。
又后来,我听说父皇在璋的地宫里召见了她,让她拜了一回璋,告诉她,他希望她能够嫁给我做太子妃。
她言辞凄厉地拒绝了。
其实我能理解她。她大概很爱大哥吧,既然深爱,心里肯定容不下我。更何况,我现在还占了大哥从前的位置。
我也不大在意。
直到父皇告诉我,非她不可,因为董家,我必须牢牢地攥在手里。
我想不需要儿女姻亲,我也可以把董家牢牢地攥在手里,有了这一层关系,反而是累赘。再说,她不想嫁我,我也不想勉强。
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愿意成全她的忠贞之心。
然而父皇也很看重她的忠贞之心。他说,这样的女孩,将来能做最好的皇后,朕的皇儿,就要娶这世间上最好的女子。
父亲为了撮合我们,封她做了前所未有的女大臣,紫宸殿的大臣,这样便多了很多和我接触的机会。
这些机理,其实我都懂。
但我不想那么容易的顺从,我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值得爱,还是只是父皇看走了眼。
我逗她、讽刺她、挖苦她,又莫名忍不住地想和她亲近。
直到大慈恩寺,她救了我一命。
真神奇,看着那么纤瘦的女子把宝剑让给了我,自己拼尽全力击退了刺客,护下了我,我揣度,她究竟抱着如何的心肠在护着我?只是因为她是臣、我是君么?
有那么一刻,我不想只做她的君了。
她跟出来给我药的时候,我还是很欣喜的,欣喜她把我的伤记进了心里。但下一刻我才知道,药不是她给我的,她满眼笑意不过是促狭的想看我的热闹罢了。
我那一刻是很生气的,但我知道自己气得莫名其妙,她本来就对我无情罢了。
她言语间把我和大哥做比较,我顺势便表露出自己的不满,丢下她走开了。我想,她大概以为我是因为被比了不高兴,但其实不是的。
珩弟服侍父皇更衣的时候,她又悄悄地给我示意,让我给父皇端茶,我想,她大概还是有些维护我的,所以当父皇让我送她时,我便一口答应下来了。
和她并肩走的时候,长安的街道安静极了,静到我能听清她低低细细的呼吸声。
我忍不住地偷看她。
她的眉眼非常耐看,眉像泼墨上去的,密处密、疏处疏,细细弯弯直入鬓发。她的眼则定定的,能看到她从骨子里透出的坚毅和果决。她既可以是谨承训教的千金小姐,又可以是杀伐决断的将军。
她,董玉翎,美得独一无二、璀璨生辉。
嘴上没闲住,和着越墙而来的琴声,我第一次为她,也是第一次为了女子,随口吟出了诗句。
我原以为这个举动会显得太过轻浮、太过猛浪,但看见她眼中不是被冒犯的神色,而是微微带着一点点的喜色的诧异。
我不动声色地领会了些许,该如何羁绊住她的手段。
跟着父皇去她家府上赏宴,看见珩弟为她击鼓,明知没有什么的,心里却腾腾地泛起酸,而她的剑舞又那样的好看,我如痴如醉中,更加的泛酸了。
如果我不抓紧,是不是站在她身边的,就不是我,而是珩了?
我当着珩的面,把自己的金斗递给她用,幼稚地彰显着自己的心意,但我顾不上幼稚了,我只想让珩知道我的心意。
看见她吐血,我紧张极了。
有璋和琮的例子,我生怕看见别人身体不好。
自来富贵,唯有生死难敌。
不过她却觉得我紧张得好笑,我也看得出,她的好笑里是有几分感动的。
正月里和她见了好几次面,我想,今年大约是个好年份,好兆头预示着我好事将近。
佛寺的事上,她维护我,我便也维护她,但我没想到出了紫宸殿,她翻脸不认人,和我突然的疏离冷漠了。
我并不是那么轻言放弃的人,相反,若是认定了,我其实是很能坚持的。
正月十五,我想着她一定要去拜谒父皇的,我若是能找到她,也许可以和她说会儿交心的话。
我在洛河边找到她,她正在发呆,眼中似有泪意。
我问她,你是不是想起大哥了。
她承认了。
我听了,心里其实没有太过不好受。她一定是会惦念着大哥的,就如同我也会时常想起他,想起琮,想起我打了水漂的如意人生。
她跟我说起璋常念的诗句,为了安慰她,我也给她说了一首我近日感触最深的。我还想她诉说了我未成的人生计划。
她默默地听了,对我说,我的职责,就是守护黎民万姓安度人生。
从那一刻往后,我就知道,她必将是我的太子妃,也必将是我的皇后。她会和我站在一处,守护疆土上的万千百姓。
击鞠的时候,我对她表露了心意,更对她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她却捂着脸走了,我不明所以。直到听说,她亲自去退还了师哥的聘礼,还挨了顿打。
我心中汹涌澎湃,最终化作半夜翻墙去探望她。
她问我——“我是为谁挨的打”——我便知道,不仅是她已在我的心里了,而我也在她的心里了。
所以她去退了婚,是要和我无牵无挂的在一起么?
我守了她一夜,想着零零总总、有的没有的,想着我答应她要给她起个小字,问她喜欢什么,她说竹子。
竹子是君子的象征,她是个君子,但竹子绿油油的不大衬她。
她应当是热烈的张扬的红色。
我想了一宿,放弃了起小字的想法,给她起了个别号:青岚。
就如同夏初漫漫竹林之海中萦绕的云雾。
从今往后,她便是我的玉翎,我的青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