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手》青芒1

8、八

　　程郢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监控坏了——这种理由让人无法原谅。物业甚至倒打一耙：“如果不是阁下玩忽职守，想必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很快事故上报到正仓院，正仓院派调查员过来。
　　程郢说：“我能把它修好，但是需要时间。”他希望能够追究物业的责任，连城劝他不要分这个心——他们没有时间了。
　　“需要多久？”调查员问，“能赶上展出吗？”
　　程郢点了点头。

　　高温导致浆糊发酵，胶矾水也需要重新调制；唯一能节省的时间就是之前的试错成本。也幸亏日方极其注重保存数据。
　　转眼到四月底，2CH论坛上开始流传一条消息，说五月的正仓院特展会展出一件“举世无双的国宝”——人们被勾起了好奇心，在吐槽和猜测中，越来越多的人参与，期盼值被吊得高高的。
　　突然平地惊雷：“国宝被毁了！”五个字把更多好事者卷了进来。人们纷纷打听：“到底是哪件国宝？”
　　“怎么毁掉的？”
　　“谁？”

　　消息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被放出来：
　　“……年初出土了“天下名宝”第二轴《山市晴岚》，因为损毁严重，被送去修复，研究所特意跨国请来大手程教授。”
　　“……原本程教授的助手是浜田小姐，半亩九清堂的修复师，后来被排挤，不得不离开了工作室。”
　　“是制作土佐典具贴纸的浜田家吗？”
　　“正是！浜田家的纸薄到只有0.03毫米，是文化财修复纸的主要来源，拿过国际大奖你信吗！”
　　于是便有人问：“为什么要赶她走啊？”
　　这个问题在论坛挂了两三天，最后有人用一组游春照回答了它：粉白粉红的垂枝樱花在明蓝的天空下热烈如同燃烧，交领长裙的少女坐在青石上仰面看同行男子，男子清隽挺拔，女子秀美纤细，是含情脉脉的姿态。
　　又古老的城墙边上，青苔处处，夕阳斑驳，少女素手抚石，像是在倾听，男子默然凝视。
　　组照再次引爆了2CH。
　　“原来是为了小情人有个漂亮的履历啊！”
　　“程教授这么年轻的吗？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
　　“这真不是新海诚构图吗？”
　　“你们醒醒好吗，颜值高就怎么样都可以吗？这个女人的误操作毁掉了一件千年古画，天下名宝从此永远残缺了！”
　　“好像是这样的哦，的确是不可原谅的呢。”
　　“总觉得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小姐姐……”

　　网上的声音越来越杂，也越来越大。连城接到钟晓的越洋电话才知道已经吵得这么热闹。钟晓快气死了：“怎么能把你们俩拍这么好看！”
　　连城也是无语：这位少爷一如既往地找不到重点。
　　“不行我得找人把我P上去！”
　　“好了别闹了！”
　　“你就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钟晓沉痛地问。
　　连城清咳了几声：“你要是头次去北京，能不去全聚德吃烤鸭吗？”
　　“……不能。”
　　“那我人到了日本，能不去看樱花吗？”
　　“不能。”
　　“这地儿我人生地不熟，我能一个人去吗？”
　　钟晓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不能——但是你就不能找个丑点的？”
　　连城爽快地回答他：“不能。”
　　钟晓沉默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钟晓怆然觉得自己头上的帽子绿得更鲜艳了。
　　连城要挂电话，钟晓大叫：“等等！”
　　“还有事？”
　　“有人上传了一个视频——”手机里传来视频里的声音，连城的脸色也变了，她看向在窗边削轴木的程郢。

　　视频很快被调出来，是模拟画作受到高温和紫外线攻击后的情形。制作者声称他找的是顶级修复师，但修复的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画心脆化、掉色，画意缺失，都呈现出无法挽回的状态。
　　就如同灾难摧毁城池。
　　这是头一次大众目睹摧毁到修复，摧毁的迅猛和修复的艰难同时被呈送到眼前。摧毁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修复也并不像一直以来向外界展示的那样无所不能。修复师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再没有比这更直观、也更让人痛心的了。
　　短暂的失语之后，网络爆发出更大的反响。
　　有人问：“是你吗、修复师是你吗浜田小姐？”
　　没有得到回答。
　　更多的人气势汹汹：“郁小姐应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也有人质疑：“怎么就知道是郁小姐操作错误，而不是程教授呢？”——但是微弱的质疑很快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怒骂中。

　　事态升级，有人制作出条漫和短视频，喊出口号：
　　“足利义满的至爱，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御览的珍宝，被两个中国人毁了！”
　　“你敢相信吗？一千年了！战争没能毁灭它，时光没能战胜它，却永远地消失在这个科技发达的和平年代！”
　　已经没有人去计较《山市晴岚》有没有资格被称为“举世无双的国宝”了，所有人心里都激荡着同样的义愤：一件承载了时光和历史的艺术品，他们的国宝，被一个仗着颜值上位的女人，一时疏忽，毁了！
　　投诉、谩骂和威胁潮水一般涌向正仓院，要求彻查和严惩。

　　调查员又来了，他摘下眼镜擦了一把汗：“舆情汹汹，还请程桑见谅。”
　　程郢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是这样的，”调查员说，“尽管程桑已经保证过能够赶上展期，但是我们还是需要知道目前的修复进展。”
　　“已经完成全色，只剩下最后的装裱了。”
　　“可是我听说，不，是网友听说，作品遭到了极大的损毁，恐怕不可能被修复成功——对于这种观点，程桑的看法是？”
　　程郢微微皱眉：“什么损毁——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调查员额上的汗更多了。
　　程郢贴心地问：“需要把空调下调一档吗？”
　　“不、不必，程桑的好意我心领了。”调查员看着手里的资料，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虽然很抱歉研究所的监控出了一点小问题，但是工作室的门禁记录显示，四月二十日凌晨两点，郁小姐进过工作室——
　　“这不可能！”
　　“虽然我也非常不愿意相信，但是电脑不会说谎。自四月十九日下午程桑离开工作室，到二十一日回来，这中间，就只有郁小姐两次进过工作室，一次十九日下午六点二十分，一次二十日凌晨两点……”
　　程郢的面色有一点点发白。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迅速说道：“阁下的意思是连……郁小姐破坏了作品？”
　　“我没这么说。”
　　“有两个疑点，”程郢道，“一是郁小姐动机何在？二是就算有动机，十九日下午她返回工作室完全可以做到，为什么二十日凌晨会再次回来？而且二十日凌晨这个时间点，她和我在一起……”
　　“程桑能够确定吗？”
　　“什么？”
　　“四月二十日凌晨两点，程桑能够确定郁小姐的位置吗？”
　　程郢沉默了片刻，他感觉到了——天罗地网朝他抄过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不知道那张网的背后是谁在操盘，浜田枝子，还是郁连城。
　　——她那晚真的喝醉了么？
　　“那晚我们在郡山城迹，如果她乘夜归来，势必留下行车或者乘车记录。”程郢最后给出结论，“无论如何，请阁下相信，修复不会有问题。”
　　“我明白了。”调查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