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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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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回了趟家取行李——她在南城市中心买的高层小公寓,和表姐连宇同住。
连宇是个三十八线小演员,不是在试镜就是在试镜的路上,有戏了几个月半年看不到人。连城给她发微信说自己出长差。又怕她蹲深山老林里收不到,另外贴了几个纸条在冰箱、衣柜和镜子上。
学校分给硕博生还是两人间,和连城同住的是陶瓷设计专业的陆洋。陆洋对于空降室友略有不满。
其实连城也已经不习惯与人共享一室。
不过年轻女孩子,交流过水果零食护肤,关系就融洽起来。
程郢带了两个研究生,一男一女,男生江平,本科美术,女生林陌川,化学出身。
程郢很忙,不怎么来实验室,按期发邮件给她派任务,都是基础练习。
宣和主人那件《老松山鹧》的出处她找到了:靖康之难,北宋内府被劫掠一空,宋高宗南渡登基之后,尽力访寻求购父亲旧物,最早得到的“御画十四轴,一册”里就有这件《老松山鹧》。
照理应该是有御题。
宋徽宗瘦金体独步天下,他自己也很引以为傲,题款颇为丰富,不仅给自己题,还给欣赏的画作题——这也是他传世作品中代笔疑云颇浓的原因之一。宋高宗曾把非御画中的御题裁剪出来,另作收藏。
到临安陷落,除被元内府收藏的部分之外,大多不知所踪,也许是散落民间,也有可能并没有保存下来。近千年的颠沛流离,什么都可能发生。要说有无良古董商把御画和御题拆开来卖,那简直再正常不过。
连城断断续续写这篇稿子,写了有近一个月,钟晓大约是气得狠了,连条微信都没发给她。
薪水倒是照常打进卡里,让连城颇有无功受禄的羞愧;钻戒她拿去珠宝行问过了,不便宜。当然对钟晓来说不算什么。连城不知道他何以生出这样的念头。不过可能在钟少爷的脑子里,就是找个职业经理人。
一纸婚书捆绑,没准比职业经理人还可靠。
要说不头疼肯定是假的。
她和钟晓这一年多相处得颇为愉快,在金钱和人脉上都很得他照顾。做朋友、做宾主,这人都很讨人喜欢。
做情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当然钟晓有钟晓的好处,比如不强求。
她修复的那件《水月观音》自四年前脱手之后,当真如泥牛入海。钟晓是明显听都没听说过,但是钟原不好说;且,钟家人脉广,细细梳理了没准还会有线头。连城很舍不得放弃这条门路。
但是钟少爷气没消,她也不好凑上去自讨没趣——她刷过公司主页,迟迟没看见新产品上市,不知道是不是被钟晓一气之下全线砍掉了。
倒是有点可惜。
连城在实验室里给江平调颜料。程郢不许她摹画,连城估计是袁湛的意思,也不敢硬犟。
江平在摹宋徽宗的《五色鹦鹉》。这件在南宋内府被记作《杏花鹦鹉》,现存于波士顿美术馆。程郢用它磨学生对矿物颜料的感知。因羽色纷繁,也把连城折腾得够呛——毫不夸张地说,调制颜料是个体力活。
好在已经到尾声,只剩点睛了。
古人讲究点睛。顾恺之说“四体妍媸,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是把肢体之美一概抹掉,只论瞳眸;后来梁朝张僧繇又有“画龙不点睛,点睛龙破壁”的传说。到两宋工于写实,据传法门是生漆点睛。
江平来找她:“我要的生漆呢?”
“在你桌子上。”
“桌子上只有一块墨。”江平皱眉。他不是很喜欢这个插班进来的同学。是不是考进来的且未可知,进来之后就胡乱做些基础练习。他们当初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项目,她玩几天就算过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看过网上流传的两个视频,一个明显摆拍;第二个……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他老师去日本不带学生了——无非就是为了让她露脸。他毫不怀疑,那件《山市晴岚》从头至尾都是老师的手笔。
这时候听连城满不在乎地回答:“就那块墨。”心里的怒火终于压不住了:“郁小姐,请尊重我们的专业!”
连城“啊”了一声抬头来。
江平怒容满面:“宋徽宗用生漆点睛古籍记载得明明白白,你给我块墨是什么意思?”
连城被噎了一下,竟不知道从哪里驳起:确实有这种记载,相关配方她也找过,出来效果不如人意。后来看到有学者认为“生漆”是佳墨的代称,以宋徽宗的身份,所用为唐宋墨中极品也对得上。
这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楚。
就只简洁说道:“你试试就知道了——这墨品质不错的。”
“郁小姐这话就不对了。”一旁看资料的林陌川慢条斯理开了腔,“郁小姐应该听程教授说过,我们要的不是“不错”,而是逼真,原物用什么材料,我们就尽量找什么材料。原物用的生漆,这墨再好,恐怕也不合适。”
这学生腔,连城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
她看了看那边桌子上的墨。这块墨也花了她不少功夫:“藤黄——前些天给过你——和墨夹用,墨磨得浓一点,试试?”
“郁小姐,林陌川刚才的话——”
“她刚才的话能听吗?”连城也有些恼火,“原物用什么材料,你们就找什么材料——你是能找到唐朝的纸呢还是能找到宋朝的墨?就算找到了,人让你用吗?——现在墨和颜料都制好了,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不试,是不想毁了画。”江平一板一眼地说,“程教授总说,我们要把每次练习都当成是正规作业,不要想着可以重来,可以补救——因为修复都是一次性的,而文物不可复制,我们没有纠错的机会。”
连城心里想现在的孩子真是能杠得紧——其实她大不了他们几岁,只是入学早,又直博,没读完就挨过社会毒打。实在不想和两个小辈掐,勉强换了个轻松的口气:“那就没办法了,反正我一向用墨就行——”
“你?”江平冷冷质疑,“你摹过画?”
连城一怔,随即叹了口气:“你们程教授不许我摹画。不然——不就是只鸟眼睛吗?”她微微一笑,有言之不尽的轻蔑。
两人果然被激怒。
一个把笔摔在她面前:“不就是只鸟眼睛?你用墨就行?你行一个给我看看!”一个“劝说”道:“别这么着,人家说了,是咱们程教授不让。程教授为什么不让你心里没数吗?还不是怕你糟蹋东西!”
连城道:“那倒不至于。”
“那还有什么缘故?”
连城想了想:“什么缘故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我替你说!不就是潜——”理智勾住最后的缰绳。但是不满和愤怒还是在尴尬中弥漫开来。
原来是这个。
连城心里摇头,这两位眼神也忒……别人不潜规则她师兄就不错了,轮得到她师兄潜规则别个?也没了逗猫揍狗的兴致,就只懒懒说道:“我要是能画——你们给我来点赌注,不然我没动力。”
江平和林陌川到底还是学生,一时面面相觑:上次这个女人在大山崎美术馆赢了一件唐画,他们要拿出“给打一年开水”、“请去珍馐馆吃半个月的饭”下注,岂不是平白等着被笑话?
谁也不肯丢了这份儿,两个人都没有作声。
却有人从外头进来:“你要什么赌注?”
连城转头,那却是个美人,深蓝色真丝吊带,肩颈一线到锁骨精致得宛若大理石雕;底下顶矜持的姜黄色裙,就仿佛盛开的郁金香;深栗色卷发,配单只深红色长耳坠,像一滴血,欲坠不坠。
连城邪性上来,吹了声口哨:“我要是个男人,就赌春风一度。”——这句话把某人钉死在了门外。
江平和林陌川多少有些惊慌:他们老师从哪里弄了这么个妖孽出来?
美人却还从容:“那可惜了。”
连城勾了勾指头:“我要这只耳坠。”
“成交!”
连城把江平的画作铺在墙面上,在鹦鹉眼睛部位虚虚圈了一笔,填以藤黄,然后磨墨。果然把墨磨得极浓,浓到堪堪只是化开。到下笔蘸墨,江平和林陌川心都提了起来:要是他们判断有误怎么办?
要这个女人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怎么办?
偏连城还冲他们笑了一下,然后方才把目光落回到画上。也不知道她看了多久,忽然提笔,重重一点。
说也奇怪,之前这只鹦鹉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喙是喙爪是爪的,都贴在绢上,精美归精美,不活。到这眼睛一点,整个鸟就不一样了。它像是忽然有了神,有了魂,有了目光湛然——它像是在看着你。
在场都是识货的。
江平和林陌川未免失魂落魄。美人摘了耳坠双手奉上,连城嘻嘻一笑。美人转头冲门外说:“……就她了。”
“她不行。”被喝破所在,程郢不得不进来。他简直不知道是该同情这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还是更同情自己。他指着满脸惊恐的江平和林陌川说,“就这俩,你挑一个吧,他们是实践不足,底子已经不错了。”
“为什么她不行?”
“什么我不行?”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程郢清了清嗓子:“连城,这是许唯。”
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