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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月误(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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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佛堂阔朗,宽宽绰绰足站下了几十人。
曹知府一脸矜肃,正襟危坐,左右两列皂隶威风凛凛。一时间,偌大的念佛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凤仙做了五百年的鬼伶,没少唱过公堂戏。这样的场合,自然不怵。曹知府一拍惊堂木,两排皂隶齐呼喝堂威。凤仙全无惊惶羞愧之色,自坦坦然然跪下受审。
杨氏有诰命在身,却不必下跪。
“堂下何人,所犯何罪,从实招来!”曹知府拍案道。
凤仙一脸平静地回道:“小女子乃宣州城内沈员外之女。自问一向安分守己,并不曾违犯过律法。小女子愚钝,不知大人所问何罪?”
曹知府喝道:“还敢狡辩!本府内人亲眼得见,兹有监生张鸿宝,昨日因受你蛊惑,变得心志迷乱,时昏时醒,已非常人了。”
杨氏急道:“冤枉啊,大人!小女素来端庄沉静,怎会做出这样轻佻的事体。”
曹知府一拍惊堂木,呵斥道:“大胆!竟敢咆哮公堂。本官念你年老昏昧,姑且不作计较。若再犯,大刑伺候。”
杨氏不由气急喘促,颤声道:“大人若要问罪,还请拿出证据来。否则,愚妇不服!”
凤仙安抚道:“母亲稍安!女儿自不能由着旁人污蔑诋毁。今日公堂之上,女儿定当陈情自辩,为自己讨个清白。”
接着又转头问道:“敢问大人,您一口认定小女子蛊惑张公子,可否说明事发是在何时何地?有谁为证?可有证物?”
曹知府“哼”了一声道:“本官没空和你闲扯。还是知趣些,速速招供吧!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凤仙正色道:“女子声名最是要紧,大人没有证据,怎可无故诬人不端?小女子与张公子异姓陌路,素非瓜葛。何来蛊惑一说?”
曹知府眼睛一眯,斥道:“果然牙尖嘴利,不类好人。”
“难道笨嘴拙舌的才是好人?如此说来,大人您……”
曹知府一噎,怒道:“好大的胆,竟敢戏弄本官。来人呀!好生与我拶起来!”
话音未落,杨氏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旁观的人群中,有些不忍的,也不由得在底下摇头叹息。
凤仙早知道会有这一出,秉住心神方要施展摄心术。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一位白衣少年,分开众人走了进来。
那少年扬声一句“慢着”,止住了正要取拶指的衙役。
众人循声望去,见他修眉凤眼、丰神如玉,端的是天上谪仙般的人物,都不禁痴了。
少年淡然一笑,好似松下清风、江上明月。虽清清冷冷,却足令人心荡神驰。只听他朗声道:“这位姑娘的话,大人好像还未作答呢。”
曹知府回过神来,忙起身相迎。“安公子怎么来了?下官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众人恍然,原来这位就是安公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大人正在问案,原不该打搅。只是方才在外头听了一段,觉着似乎有些不妥,故而出声打断。还请大人莫要见怪。”宋晏语气谦逊温谨,然这通身的气派,却偏偏清高而方雅。教人不敢小觑。
曹知府忙曲意奉承道:“下官才薄智浅。安公子教训的是。”
“教训不敢当。不才只想问一句,这位姑娘的罪名,眼下可有实证?若只是尊夫人的一面之词,恐怕不足为据。还望大人谨慎从事。”
曹知府陪笑道:“下官省得。这听讼断狱之事,向来马虎不得。只是今日这桩案子,铁证如山,辩无可辩。可恼这妖女,仗着嘴里牙多,一味胡搅蛮缠,实在可恶!”
凤仙脱口道:“大人口里所说的证据,可否在堂上一一呈示?好教小女子死个明白。”
宋晏眉梢微挑,端详了她几眼,心道:“有趣!似这般胆大的女子,倒是少见。且看她怎生为自己脱罪。”
于是他出言劝说道:“府台大人,所谓真金不怕火炼。既然她对自己的罪名表示不服,您又何妨与她当面对证。倘若一再推搪,岂不叫人生疑。”
这时,外面又有一人高声道:“说得对!府台大人这般不由分说,急于定罪。似乎有悖情理,不能令人信服啊!”
曹知府怒火中烧,呵斥道:“是谁在外面大声喧哗,给我站出来。”
门外那人嗤笑一声,扶着一位身着孝服的妇人走了进来。原来却是褚家三夫人刘氏,和她的幼子褚阔。
刘氏平日里保养得宜,如今年逾五十却仍不显老态。且气度雍容庄重,不怒自威。
只听她道:“妾身僭越了。方才听得庵里的小师傅说,大人在此审案。昨夜住在庵里的客人,都要来此旁听举证。妾身虽不知事情原委,过来听一听做个见证,也是好的。”
曹知府就着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谄笑道:“晚生怎敢劳动夫人大驾。这里嘈杂,扰了夫人清静,岂不是晚生的罪过。”
“哪里就这么金贵!你只管审问,妾身在一旁坐着就是了。”说着便顾自择了一把交椅,泰然坐下。
褚阔撇撇嘴,揶揄道:“府台大人,好好审啊!”
刘氏见他又顽皮,便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褚阔受了这一记眼风,忙涎皮赖脸地讨好一笑,摸着鼻子退到刘氏身后。
宋晏看在眼里,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掩了笑意。亦跟随着褚阔站在刘氏身后。
此时的曹知府,觉得自己正被人架在火上烤,浑身都在“滋滋”冒着热油。可他又不敢不从,生怕一个不好就惹着了这几位活祖宗。
眼前这三位,一个是皇子,一个是皇后的婶娘,还有一个是皇后的亲堂弟。
这样的身份地位,随便哪一个拔根汗毛都比自己的腰粗,如何能吃罪得起。说不得也只能乖乖听命,硬着头皮继续审讯。
“兀那小娘子,本官且问你,昨日可曾与监生张鸿宝桃林私会。又可曾yin邀艳约,再定春期。”
“萍水相逢、偶然邂逅,如何能诬作幽期密会、私通订盟。”
“还敢抵赖!昨日众目睽睽之下,你二人在亭中调风弄月、打情骂俏。说没有私情,谁人会信!”
“大人怕是说差了。小女子正要状告张鸿宝,无故调戏良家女子。实在枉读诗书、有辱斯文。”
“调戏?你说调戏就是调戏,谁能作证?”
“使女绿罗,昨日随侍左右,可以上堂作证。”
“使女之言,不足凭信!”
“如此说来,尊夫人也算不得人证!”
“你……兀自嘴硬!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整日抛头露面,好不识羞!”
“大人慎言!小女子终日足不出户,安守绣房。即便外出,也总有家人相伴,使女相随。自问行己有耻,不曾辱没家门。”
“那昨日之事怎生说?”
“大人这话问得奇怪。小女子在尼庵赏景,难道有错?有外男无故骚扰纠缠,一再抵拒避让,难道也有错?”
“你,你,你强词夺理!”曹知府恼羞成怒,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尼庵人来人往,难道你不该避嫌?”
“大人说话理太偏。尼庵来往的都是女客,纵有个把男客,也该是男客回避。为何一味苛责小女子?”
这一席话有理有据,说得曹知府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措辞。
一向好管闲事的褚阔,忙接了话茬扬声说道:“这位姑娘说得是啊!尼庵里尽是尼僧女客,身为男子,自当约束自己的行径。哪里有让女子回避的道理?真真好笑!”
曹知府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当众斥责,不觉羞恼难当,可又不敢反驳一句。只得对着他拱拱手,咬牙道:“受教了!”
褚阔眉眼一弯,笑道:“好说好说!”
曹知府见他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张狂样,又差点气个半死。
眼见得审问了这半日,自己丝毫未占上风。曹知府不得不改换思路,重又问道:“本官再问你,昨夜子时,你在何处?”
凤仙不假思索,回道:“自然是在寮房歇息。只是在半夜时曾梦中惊魇,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一个黑袍怪人朝小女子念咒施法。小女子惊醒后顿觉心绪不宁、血脉偾张。随后便呕血仆地,没了知觉。”
此话一出,堂下众人议论纷纷。连褚阔都忍不住拉着宋晏耳语起来。
“黑袍怪人?”曹知府沉吟片刻,忽然想到,小舅子嘴里叫了一夜的鬼爷爷,莫非就是那黑袍怪。
于是忙又问道:“你所言是否属实?可有旁人作证?”
“当时夜深,并无旁人。不过,等小女子醒来时,家慈和身边的仆妇都在场。此外,家慈还请来一位尼师为小女子诊治。大人若不信,可召来那位尼师问询。”
话刚说完,一位身着缁衣,慈眉善目的老尼就从堂下人群中走了出来。对着曹知府打了个问讯,从容说道:
“贫尼净源,自愿作证,这位女施主说的都是实情。贫尼在诊治完张公子以后,的确被堂下这位老檀越请了过去。贫尼去时,女施主尚未醒转。经诊察,应是里热亢盛,血失统御。至于病因,似乎有些蹊跷,贫尼一时也难以确认。”
“这就是了!这位姑娘方才说,吐血是受了梦魇所致。想来这也是法师找不出病因的缘由。”刘氏颔首道。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只是碍于曹知府的威势,只敢在下面小声议论。
宋晏此时开口道:“这位小娘子言之凿凿,或可信据。不过,究竟实情如何,还需两位当事人当面对证。大人觉得呢?”
曹知府面皮抖了抖,小心翼翼地回道:“公子所言甚是。只是那监生张鸿宝,现下仍旧神志不清,实不宜过堂受讯。”
“既如此,大人便不好一直将她们扣着不放了。”
曹知府眼见着煮熟的鸭子要飞走了,怎肯罢手。忙狠狠心道:“安公子的提议很有道理。下官这便让人把张鸿宝带过来。”
不一时,两名衙役便将张衙内连抬带拽地带了上来。
众人见那张衙内目光呆滞,双手乱舞,嘴里还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都不由得退了一步。
谁知,他痴傻到这个地步,尤不改好色的本性。见了堂下跪着的凤仙,突然傻笑几声,一把挣开衙役的钳制,奋身扑了过去。“小娘子,这回你可别跑了。”
杨氏见状,慌忙去拦。
然而,有人比她反应更快。宋晏一个箭步冲上前,脚尖一勾将人撩翻在地。
张衙内摔了个狗吃屎,在衙役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谁承想还没站稳,他却像魔怔了一般,指着几位身着缁衣的尼师高声惊叫起来:“鬼爷爷……这么多鬼爷爷……饶了我吧……啊~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褚阔不由惊呼道:“嚯!这厮莫不是撞邪了。明明是庵里的姑子,怎的叫人鬼爷爷?”
宋晏一脸矜肃,沉声道:“你没见她们穿的都是赤黑色的僧袍吗?张公子昨晚一定也见过黑袍怪。”
张衙内突然发狂,搅得堂下众人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褚阔见事态严重,恐伤及无辜。忙护住刘氏,向曹知府吼道:“还不快叫人把那疯子抓住,伤了人怎么办?”
曹知府连连应声,急嚷道:“快快快,把他摁住了。”
“是。”衙役们连忙一拥而上,将张衙内团团围住。
可是那发了狂的张衙内,力气奇大,几个人都奈他不何。宋晏见状,劈手夺过一根水火棍,向前尽力一送,击中了张衙内的右腿腘窝。
张衙内应声跪下,立时被他身后的几个衙役,逮猪崽似的摁牢了。
宋晏见人已经被控制住,“哐当”一声扔掉手里的水火棍,冷声道:“府台大人,如今事情已然清楚明了。您还有何话说?”
曹知府吓得一激灵,忙赔笑道:“是是是,沈家小娘子罪证不足,当堂释放。监生张鸿宝调戏良家女子,理应拘役。念其神志不清,姑且先由家人领回医治,过后再追究罪责。”
褚阔啧啧笑道:“大人英明。接下来,您就琢磨琢磨,该怎么抓黑袍怪吧!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