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心记》燕飞扬

2、风月误（一）

　　宣州城外，昭亭山上的积翠庵里，一间小小的寮房乱成了一团。

　　一身罗绮，面容富态的杨氏，扑在榻上的一副身躯之上哀哀痛哭。

　　“我的儿，好端端的你怎么就寻了短见了……来时还是好好样的人，有说又有笑……这是撞了什么邪了……我的儿呀～教我回去，如何向你爹爹交待啊……”

　　那榻上的人，罗帕遮面，锦衾覆身，任凭杨氏哭得昏天黑地，她自是无知无觉，无声无息。

　　一旁的知客尼，渐渐有些无措。她见杨氏哭得越发大声，忙打了个问讯，说道：“逝者已矣，老檀越还请节哀。贫尼这便为令爱诵经忏悔，超度她早升极乐。”

　　说着她便双手合十，念诵起《地藏王菩萨本愿经》。

　　谁知，还没念上两句，跪在地上的小丫鬟便跳将起来：“娘嘞！鬼，鬼呀！”
　　众人唬了一跳，都咋乎起来。

　　“乱叫什么？小姐没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又作怪！”杨氏大声呵斥道。

　　被骂的小丫鬟，指着那榻上躺着的人，哆哆嗦嗦地说道：“是，是小姐动了。奴婢看得真真的。”

　　那知客尼最是个知情识趣的伶俐人。这会子她也顾不得怕了，忙两步走到榻前，探身去瞧。果见那“尸身”脸上的罗帕无风自动，大有古怪。

　　知客尼大着胆子揭开那张罗帕。定睛一看，面前这张脸容色红润，长睫微颤，鼻翼翕张，显然是个活人。知客尼不由喜道：“老檀越莫哭了，令千金活着呢。”

　　“啊？你莫哄我。”那杨氏已然哭得头昏眼花，听了这话，忙抹了泪细瞧。果然见女儿睁着双眼，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杨氏顿时喜极而泣，扑在她身上又哭又笑。

　　“我的儿，你果真没死啊……”

　　凤仙刚醒来的时候，觉得什么都看不够。

　　二月的昭亭山，桃红梨白，风轻日暖，真真比戏文里唱的还好看。

　　凤仙近乎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安静得叫人害怕。

　　绿罗觑望着凤仙的神色，心里忐忑得很。遂拿些闲话试探道：“小姐，婢子方才去厨房取了两样素点，您要尝些吗？”

　　凤仙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直看得她两股战战，几欲遁走。“小姐，您，您这样看着奴婢做什么？可是婢子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凤仙漠然地转回头，说道：“你留下，其他的人都下去。”

　　绿罗心里一沉，惴惴不安地回了一声“是”。

　　那余下几个梳着总角的小丫鬟，皆答应着躬身退了出去。

　　绿罗也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窗外吹来的山风格外冷。她瑟缩着挪到窗前，埋着头畏怯地问道：“小，小姐。您有何吩咐？”

　　凤仙看着窗外随风起舞的落花，幽幽地说道：“你说，我若死在这儿，是不是也挺好的？”

　　绿罗听了，陡然变色：“小姐说的什么话，什么死不死的？小姐长命百岁，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凤仙双眸愈见清冷，问道：“先前你都去了哪里，为何到此时方回？”

　　绿罗眼珠滴溜乱转，支支吾吾地回道：“奴婢，奴婢方才见小姐睡熟了，就去桃林采了一些桃花。”

　　说着便转身从香几上取来一个绿纱袋，跪下呈上。“桃花能令人好颜色。奴婢想着，小姐每日用桃花泡茶，定能使肌肤更加鲜妍润泽。”

　　凤仙看也不看，只冷哼一声道：“如此，我该好生奖赏你才是。”

　　“你这些话，恐怕连老安人都糊弄不过去。何况……”凤仙伸出葱段似的玉指，捏住绿罗的下巴。二人四目相对，绿罗眼里的慌乱再无处遁形。

　　“何况，我在地府走了一遭，如今这双眼睛能通阴阳、辨忠奸。你这些小伎俩，如何能逃过我的眼睛。”

　　绿罗对上她那双寒潭般幽深冰冷的眸子，又听了这一番鬼气森森的话，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手上一抖，花袋滚落在地上。

　　凤仙丢开手，用丝帕擦净手指上的滑腻。冷声道：“说吧！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又是怎么交待你的？说清楚了，我饶你一命。说不清，便乱棍打死，丢到乱葬岗，教饿鬼啃食。”

　　绿罗已然魂不附体，身子蜷缩成一团，上下牙也跟着“咯咯”地打起了架。

　　眼前的小姐，当真可怕。那张娇美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温婉和煦的神色。有的只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晦之气。

　　“我说，我说。张公子今日在庵中，偶然得见小姐，就，就被小姐的美貌所倾倒。他给了奴婢十两银子，让奴婢，让奴婢帮他寻机会亲近小姐您……”

　　“十两银子就把你收买了。”凤仙卸下腕上的一对赤金绞丝镯子，塞到她手上：“这对镯子给你，也算我买你一回。”

　　绿罗吓得手一缩，镯子“叮咚”两声滚落到身后。

　　“捡起来！我不白给你。”凤仙语气冷硬，不容置否。

　　绿罗忙手脚并用，爬过去将镯子捡了回来，托在手上，高高举起。

　　“给你的，只管拿着。你附耳过来，我有事要吩咐你。”

　　绿罗依命，忙膝行两步挪了过去。

　　杨氏过来时，凤仙正伫立在廊下出神。

　　只见她，一袭红裙衬得人肌如凝脂，鬓若绿云。清风拂过时，她周身衣带翻飞、青丝飘扬，整个人好似将要乘风而去。教人不由得放轻了声息。

　　说起她这个女儿，在几个孩子中年纪最幼。自小娇养作掌上明珠，出落得人中美玉。

　　平日里，杨氏总要嘘寒问暖，将她照顾地细致入微。这时见了，更忍不住唠叨起来：“我的儿，你怎么就出来了？你身上还有伤，不能见风的。”

　　凤仙怔了怔，方敛衽向她福了一福。“母亲不必担心，女儿的伤并无大碍。”

　　“还说没什么，你都差点……”杨氏四顾张望，见院子里还有旁人走动，忙收住了话头。“咱们还是进去说吧！万一被人听见了，倒惹出些闲话。”

　　凤仙无法，只得扶着杨氏一道回了房。

　　“我的儿，这里不干净，再留不得了。为娘已经安排下去，咱们收拾了东西，立时回城。”

　　杨氏想起刚才的事，还是后怕不已。这积翠庵怕是藏着什么山精野魅。专门迷人心智，勾得人弃生觅死，再趁机吸食魂魄。先前若不是她来得及时，就险些和女儿天人永隔了。

　　杨氏越想越怕，真是片刻都不想再留了。

　　凤仙却摇摇头道：“女儿还不能走。这里有个人，还欠我一样东西。”

　　杨氏疑惑道：“女儿呀！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能欠你什么东西？”

　　“此事母亲不必劳神过问，女儿自有道理。”凤仙没有常人的情志欲虑。说话的语调无波无澜，语气更是冷硬得近乎无情。

　　杨氏从未见过女儿这样同她说过话，心里不免有些怏怏不乐。“好好好！我不管了。都依你……”

　　日头渐渐西偏。在积翠庵晃了一圈的绿罗终于回来了。

　　望着一脸清冷肃杀的凤仙，绿罗心有余悸。

　　她见屋里的人都被小姐遣了出去，顿觉头皮发紧，说话也没了往日的脆快。“小，小姐。奴婢办得了差事，回来了。”

　　凤仙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绿罗，冷冷道：“说。”

　　绿罗咽了口唾沫，慌忙回道：“奴婢打听过了，张公……姓张的那位，现下正在念佛堂，陪同张恭人聆听首座师太讲法。”

　　“念佛堂……”凤仙呢喃片刻，招手道：“你过来，且与我梳妆打扮。”

　　绿罗哪敢不应，赶忙扶她在镜匣前坐下。

　　且说凤仙这一副肉身当真不俗。单这一头青丝，就长逾七尺。且鬒发如漆，光可鉴人。

　　绿罗手巧，替她绾一个巍峨峨双环髻，簪一对颤巍巍金步摇。然后再薄施脂粉，淡扫蛾眉。

　　妆罢，揽镜自观，亮锃锃的双鸾镜里，立时映出一张娇艳艳的芙蓉面庞。凤仙又照了照脖颈，发现原本可怖的瘀痕和挫伤，都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

　　凤仙满意地点点头。原来，藏在她魂魄里的旃檀篆香，竟有这般功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使肉身的伤痕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