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前梧叶已秋声》夏勿晴

4、第三章

　　燕玖一直是个听话性子，知道自己此行意义重大，并不多言，但是这次看了这么多人受罪，他总是情不自禁想到如果武人打到燕州去，自己的家人会如何，一阵一阵的惶恐使他无法自处，而这个男人正好此时求助，让燕玖产生了一种自己还有用的错觉。他疯了一样想救这个人的孩子。

　　然而宋贞淳淡淡一句“殿下，你谁都救不了”，使燕玖这种错觉破灭，拉住宋先生的手，他漠然出门，不再看那男人焦急的眼神。

　　前面有个关着门的铺子，他们刚刚出门，一个燕人女子从里面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她没有穿衣服，只是用像是床单的东西盖住了身体，跑动时露出了血迹斑斑的大腿。尖叫着，她向街道的入口跑过来：“相公！爹！”

　　而铺子里跑出来几个裸着上半身的大汉，抓住那女子头发，骂骂咧咧向铺子里拉了过去，而街道入口处，那家打铁铺里，打铁的年轻男人“啊”地大叫着跑出来，还没跑几步，便有路边的士兵将刀捅了过去。

　　燕玖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刚刚才见过的那个打铁男子倒在了地上，背后一个大洞，血带着一些看不出什么形状的物体流了出来，男子还没死透，燕玖看着他缓缓抬起头，对着他们的方向嘴唇蠕动：“娘子······”然后一把通红的烙铁伸过来，捅进那男子的伤口中使劲搅了几下，他便再没了动静。

　　燕玖手中的糖落在了地上，然后撕心裂肺地，燕玖哭了出来，街道中的士兵看着这个突然大哭的小孩，恶意的笑了。

　　在放肆的哈哈大笑声中，小孩的哭声几不可闻。

　　宋贞淳看着前方的尸体，那血慢慢流了过来，小孩哭的身子都要厥过去一样，他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来，将地上的糖捡起来，然后将小孩抱了起来。

　　“我数四十个数，你还可以哭一会，但是我数完了，你就要停下来。”趴在小孩耳边，宋贞淳轻声说，似乎在安慰小孩的样子。身边围了很多士兵，对着小孩和白衣青年残忍地笑。

　　燕玖哭着，眼前只有一片又一片的红，并不理他。

　　“一，二······”

　　也不理小孩，宋贞淳就真的数了起来。

　　“二十九，三十······如果你能够停下，我们就可以去驯兽房。”

　　哭的正酣的燕玖哽了一下，在宋贞淳数到三十八的时候止住了哭声。趴在宋贞淳肩上，小孩看起来似乎是哭累了。

　　宋贞淳面色露出疲惫的样子，对领头的士兵说了两句，那士兵脸上带着笑，似乎还沉浸在小孩的悲痛带给他的快乐中，对于宋贞淳提出的要求爽快地同意了。

　　驯兽房的门开了。

　　进门后，宋贞淳看向房内，房间里很多笼子，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笼子旁边，再没有其他人身影。

　　“你挑个吧。”宋贞淳对小孩说。燕玖并不是很明白宋贞淳的意思，但是他相信宋贞淳，于是看向那些笼子，指向一只雪白的小狗。

　　然后宋贞淳又对那士兵说了几句，说话间面色有些为难，指点了一下角落里的小孩，那士兵犹疑了一下，便挥手同意了。走到角落里，将那孩子拉扯了出来。脏兮兮的，看不出样子来，那孩子面色有些呆，宋贞淳皱了皱眉。

　　士兵将那只白绒绒的小狗塞到了脏小孩手里，对他嘟囔了几句，那小孩没有任何反应，宋贞淳说：“跟我走吧。”那孩子同样没有反应，宋贞淳心里默默想着，这孩子不会是已经被打傻了吧。

　　燕玖从宋贞淳肩头看下去，很是心疼那孩子，于是伸手示意：“跟我们走吧。”他努力从宋贞淳肩上谈出身去，费力将自己的小手触到了那孩子脏兮兮的头发上。那孩子定定望着燕玖，终于跟了上来。

　　宋贞淳抱着燕玖走在前面，那个孩子抱着小狗走在后面，走到食物铺子门口时，那个中年男人正畏畏缩缩站在门后，听到脚步声，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宋贞淳停在了门口，淡淡说：“你孩子我们带走了，”目光里有些游弋：“抱歉，我们带不走你······”燕玖从宋贞淳肩上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宋贞淳，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宋先生说抱歉。

　　那个男人站在柜台后，不住地点头：“够了够了。”眼里含着泪，那个男人说：“贵人，那狗叫白玉，我儿叫白玉奴，谢贵人给条活路。”地方狭小，那男人无法跪下来，只能不停低头作揖。

　　宋贞淳闭上了眼，他控制住自己，悲惨之事见得多了，他也学会了管控住自己的情绪，没有任何泄露，而这一刻，他听着这个父亲的话，终于忍不住，一股酸意从腹中直冲眼睛，他闭上眼，憋住那股热意。

　　白玉，白玉奴，这个父亲只能让自己的儿子依附着一条狗活下去，燕人命不如狗啊。

　　男人看向自己的儿子，没有说话，眼中浓浓的遗憾和悲意。

　　那孩子面无表情看向男人，父子两人在不足两米的距离中对视。终于那孩子眼角有水落下，在满是泥垢的脸上冲下了一条白色的线条。

　　宋贞淳没有多话，继续向前走了，那孩子仍然盯着自己父亲，而父亲只是伸出手来不停挥着，想将孩子赶走，后面的士兵变得不耐，燕玖向后看着，怕那孩子再受了打，于是不停挥着手喊着：“快来啊！”

　　终于那孩子收回目光，走了过来。铺子里的父亲站在死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向了一条生路。

　　再走了一段，宋贞淳将燕玖放了下来：“殿下，路只能自己走。”燕玖站在地上，看着打铁铺男人的尸体已经被收走了，地上的血溢满了坑坑洼洼的路。他站在地上，看向前方，抬起步子，踩在血迹上，一步步走了过去，血迹溅起来，打湿了他的后袍。

　　走到街道口时，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叫声：“吾妻！吾儿！”然后是肉刺入□□的声音，燕玖记得那个声音，他没有回头，只是继续走了下去。身后抱狗的孩子向后扭头，看到了铺子后的男人冲了出来，已经被砍杀在了门口。

　　走出街道，街角堆着两具尸体，那个年轻铁匠尸体下放着之前曾经跑出来又被拉回去的姑娘，浑身□□，燕玖走过去，将那个铁匠尸体的胳膊拉了下来，遮住了那个姑娘尸体刚巧露出来的胸部，就如同铁匠终于抱住了自己的妻子一般。

　　燕玖没有再停留，小小的步子坚定地迈了出去。

　　宋贞淳轻轻侧头，看向铁匠铺子里仅剩的打铁的老汉，老汉仍在打铁，也看到了自己女儿终于不再人前裸露，火花四溅中，宋贞淳看到老汉脸上的泪水和如野兽一般发着光的眼睛。

　　宋贞淳跟上去，心里深叹，有些人死了，也总有些人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