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公公记》觞樨

1、第 1 章

　　天启二年冬月末。

　　接连阴了好几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终是下了，肃肃的寒风里夹杂着片片雪粒，直冷的人脖上的汗毛都根根耸立。在这般鬼天气里，人人都恨不得直躲在烧着暖炭的屋里不出来，原本就空旷的宫里便是愈发地冷清了，只偶尔有几个小火者步履匆匆地走过。

　　孟光一进屋子便生生被这寒气被冻了个激灵，脖子自觉地向比甲里缩了几分，但脚步是半点没停下，直冲冲地往床榻旁走去，眼里只有那卧在床上、面无血色的女子，连屋内的人和摆设都没来得及仔细打量。

　　她伸出早已冻了个半僵的手，想着搓一搓兴许能暖和些，一会也好把脉，却忽然意识到这番行为这实在不合规矩，急忙看向床边的那位年长女子，匆匆行了个礼，道：“这位就是刘尚宫吧，小医奉张太医之命，前来为女史看病。方才治病心切，行为实在不合礼数，冒犯了尚宫，还请尚宫见谅。”

　　刘尚宫是个面善的主，在这宫内当差几十年，自然知道，在这下雪的日子里没人乐意大老远跑一趟进宫给些奴婢下人们看病，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而像孟光这般热切的更是难得了，心底顿觉一暖，便一把把孟光拉起，慈笑着道：“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大冷天的将医女从太医院叫来已是叫人不好意思了，医女还这般客气……”边说边有几分哽咽，“老身在这宫中做事已经快大半辈子了，还未曾见到过像医女这般热心之人。”

　　孟光眼见着刘尚宫眼底发红，双手颤巍，赶忙上前搀扶着刘尚宫，“替人治病本就是我们医者的天职，孟光只是尽了分内之责。”将她安顿在那床榻边的圆凳上坐下。孟光又望了眼床上那女子，眼见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依模样看，似乎是个初进宫的小宫女，又忍不住道：“敢问这位病中的宫女可是尚宫的家人？”

　　“是啊，这不省心的丫头是我的侄女，才进宫不过两三个月就病倒了，谁知她身子骨竟这般的弱。”刘尚宫叹了口气，把她的病症同孟光详细说了。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般抱怨着：“我们这些在宫内当差的下人不比主子们，平日里能请太医们来看病，若是身子骨真不爽利了，也只能自己个儿硬撑着，若是撑不住了怕都撑不到活着出宫的那天。”

　　孟光在太医院当职了小半年自然是清楚的，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医们是不肯来替这些宫女太监们看病的，除非稍有些权势的女官或宦官出面，他们才肯跑这一趟。像是这些地位较低的奴婢们，通常不过是派类似她们这些医女、医婆便打发了去的。即便是去了，也不给个好脸色，随便开几副药方就罢了。

　　可孟光是不同的，旁的医婆们不愿意来，是正中她下怀的。遇上差事了，她总是第一个抢着去，旁人都笑她痴，不知她图个什么，可她自己心里清明得很，看的病人多了，遇的大病小病怪病多了，自然就有经验了。况且孟光作为太医院资历最浅的医女，也是最常受那些个太医们使唤的。所以她时常往宫里跑，连那几个看门的小火者都认识她了。

　　简单把脉后，孟光便给刘尚宫写了副药方子，所幸那小宫女得的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养几日便能好起来。孟光宽慰她几句后，又忍不住叮嘱了好些内容。

　　刘尚宫与她随意聊了几句，道：“既然如此，就不多耽误医女的时间了，天气这么寒，早些回去暖着吧。”可尚宫这句话说完，却没见孟光有要走的意思，她犹豫了犹豫，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张嘴道：“尚宫，此事本是不合规矩的，但小医实在是……。”

　　“怎么？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这样……民女有位旧相识，因家中出了变故，被遣进宫里作了内侍。小医挂念着旧日的交情，想同尚宫打听一下这人的境况，也不知他在这宫中生活的怎样。”孟光像是怕反悔似的，一股脑儿将这些话说了出来，又道：“小医不曾有旁的熟人在宫中，因而一直无从打听他的事情，还望尚宫能帮上忙。”说罢，竟有要跪下的趋势。

　　刘尚宫赶忙将孟光拉起，“我寻思着什么大事呢，不过是打听个人罢了，此事还不简单？医女只需告诉我你那旧相识的名字，我派人去宫里各处打听打听便是了。”

　　“倘若如此，那真是谢谢尚宫了。那人的名字是……”

　　孟光叹了口，轻轻道——“李堂”。

　　像是说给尚宫听，又好似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这个熟悉的名字，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她已经不知在心中默念过多少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