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歌》三十二画

7、听课

　　“回来啦？”林平生听见门被哐当的一声关上。
　　“嗯。”林邈一回来就把自己整个人砸到床上，拉起被子的一角把自己给裹住转了一圈。

　　林平生拎着他的宝贝茶壶，满脸好奇地问：“那个人找你什么事儿啊？”
　　林邈翻了个身，瓮声瓮气道：“他找我也没什么事情，就让我做了份问卷，又问了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卷？”林平生在林邈口齿不清的叙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崭新的信息。

　　林邈用一只胳膊撑起脑袋，侧躺着问：“爷爷，请问您经常感到无能为力吗？”
　　林平生皱起眉思索一番，盘算着他是应该要正经地回答，还是混不吝地回——
　　他选择了后者：“我经常感到肌无力，到底还是上了年纪啊……哎呦，我这老腰……”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捶捶他的腰。
　　“那我再问您，你觉得自己具有领导能力，而且敢于表达自己的主张吗？”
　　林平生一手把扇子“刷”地打开，傲气地摇起来：“那当然了。这是什么问题？”

　　“这就是安珺问我的问题。”林邈胳膊肘一软，趴在被窝上。
　　林平生：“喔……那你怎么答的？”
　　“我还能怎么答？我感到无能为力吗，显而易见，我挺无能为力的。”
　　“怎么了，你也肌无力啦？”

　　“不是。”林邈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目光灼灼得能把它看穿，“我只是在想，爷爷，您时常说我们是流浪者，漂泊在宇宙里，找不到家。那我们乘着这飞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终点、找不到得到新家园，这应该不受人类主观意愿的影响了吧……这不就挺无能为力的吗？”

　　“林邈。”
　　林邈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林平生一字一眼地叫他全名了，浑身上下跟被触发了什么应激反应似的立马从床上毕恭毕敬地坐好，“怎么了爷爷？”

　　“……你是不是吃饱了？”
　　“您怎么知道？”
　　“根据我攒了七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看，伤春悲秋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林邈：“……”

　　“你想那么多干嘛？”林平生瞥了他一眼，“你那脑容量能塞得下那么多东西吗？”
　　林邈不得不承认：“不能。”

　　“除了做问卷跟回答问题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安珺给的问卷，他也只记得这两个问题了。

　　“就这？”林平生不信。

　　林邈把身上的被子松开，四肢摊开呈“大”字型，“还请我吃了顿饭。”
　　“哼哼，我就知道！”林平生囫囵喝了口茶，“你以前一回到家就直嚎饿，就今天你没嚎！说吧，吃了什么好吃的？”
　　林邈一五一十地回：“老火皮蛋瘦肉粥、清炒小白菜、叉烧肠粉、水晶虾饺、蒜香排骨，和一份蒸凤爪。”
　　林平生听得肚子咕咕叫，“好家伙，吃了那么多好东西！”

　　“爷爷，您这些没吃过吗？”林邈感到意外。
　　林平生：“没有。”
　　“真的？”林邈一边的眉毛往上挑起。

　　“准确地来说，吃过。但，后来不太想吃了。”林平生捏起小巧玲珑的茶杯抿了一小口。
　　“哦，那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就说懂了？”

　　“您是吃太多了，吃腻了。”林邈下断论。
　　林平生拉长语调，像一根颤颤巍巍舒展枝干的老树，“我女儿可爱做这些小点心了。当时我简直吃到不想吃。唉……现在是吃不到了。”
　　无限怅惘萦绕心头，说不出的念想与懊悔。

　　“爷爷，她没有登上飞船吗？”
　　林邈问了一句废话。

　　“是啊。”林平生说，“要不然我怎么会一个人登上这施里曼号？”
　　“爷爷。”
　　林邈乖顺地为他添茶，并且不成章法地举起自己的杯子跟他的轻碰。

　　“怎么了？”
　　“为什么您女儿没能登上飞船啊？”

　　“她是个语言学家。2054年以前，她正跟同事们准备去两河流域作考察，考察完毕后辗转去了希腊。结果就再也没回来。”林平生说道，“施里曼号仓皇离开地球，少部分人就这么被遗落在了那里。”

　　这句话听起来轻飘飘的，但落在林邈的心里却有千斤重。

　　“联合国没能够预料到地球衰亡的速度竟会如此之快，快到根本就没有充足的时间来进行人口转移。各个片区只能尽可能地装载最多的人数离开这里。”
　　林平生身上装满了地球过往中的种种狼狈与不堪，像是一部人型历史书。
　　“联合国的原定计划是修建在地球之外的生活城……类似于天空城的那种。可没有人能够想象到地球彻底毁灭的那一天，就像是有一阵极为汹涌的波涛，直接把人类辛辛苦苦建造了几十年的成果拍碎了。”
　　“好笑的是，”林平生顿道，“你无法想象到这阵波涛是有多么的猛烈，直接把绕地球的所有装置全都摧毁。同时，人类出逃地球，借力于最后的浪花，得以成功逃亡。”

　　林平生讲完，看向林邈，发现这小子居然在发呆，“我说，你小子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讲啊？”

　　林邈认为自己简直太迟钝了——
　　他知道施里曼号一直燃烧资源作驱动，但他没意识到施里曼号所使用的资源，到目前为止都是地球毁灭时迸发而出的余波！
　　地球死了那么多年，但依然散发着最后的热供人类使用，帮助他们成功远离濒死的地球。

　　林平生无声地叹了口气，爱抚式地拍拍他的头，“林邈，你是……幸运的。没有经历过苦难的小孩，还有天真的权利。”

　　当晚林邈就做了噩梦。

　　---

　　事实证明，安珺对林邈说了假话。
　　他们自那初次见面之后，过了好几天都没有再见。

　　“林邈，你昨晚是去偷鸡摸狗了吗？黑眼圈重得跟在酱油缸里泡过了似的。”苏城放下书包，又开始低下头仔细检查她的桌面是否齐整。
　　林邈趴在桌上，声音软绵绵地回道：“昨晚没睡好。”
　　“做噩梦？”
　　“嗯。”林邈点头。
　　“什么样的噩梦啊？能让你困成这样？”苏城问。

　　林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回想起昨晚的噩梦，闷声感慨：“活着真好。”
　　“那当然好了。”苏城的声音非常柔软，但说话的方式总是要微微向上扬起语调，给人一种她其实是个十分倔强、骄傲的人的印象。
　　“有什么好的？”林邈随口一问。

　　苏城准备好上课要用到的资料，边回道：“活着的每一天，我都觉得非常有希望，而且很向往。”
　　“向往什么？”
　　“向往明天啊。”
　　“明天有什么好的？”
　　苏城长长地“嗯”了声，认真地说：“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明天有什么好的，所以才喜欢明天。我永远喜欢明天。”

　　苏城跟林邈不同，除了前者做事总是一丝不苟，而后者总是不着调以外。苏城永远都是直接的、骄傲的、必胜的、谨慎的，她喜欢让所有的事情都处于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就像每天摆在桌上的书一样，每一个角度都经过她的精心设计跟调整，再展现出她想要的模样。
　　林邈不是她。
　　他不知道在施里曼号能源十分有限的情况之下，联合国还要煞费苦心地设立这些学校供他们就读具有什么意义。即便他对很多东西都感到好奇，可他总是在知晓答案之后，并不明白这些答案背后的含义。
　　林平生总是让他多问一些有营养的问题。
　　可林平生不知道的是，绝大多数时候，林邈只是在借这些问题，来寻求一份稳当的心理依赖罢了。

　　林邈勾起嘴角，笑了笑，拉起帽子盖在脸上，争取在第一节课的老师走进教室之前再睡个回笼觉。
　　——苏城不允许。
　　因为不出三分钟，苏城直接掀开他的卫衣帽，努力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林邈！你快看！有人来了！”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一定要睡到上课铃响。

　　“那个人！”

　　人来了有什么好稀奇的，鬼来了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抬起头来看一眼看。

　　“是安珺！”

　　……

　　只见林邈跟个弹簧似的倏然直起身，双手用力地揉搓着脸，想要以此把脸上压出来的衣服印子消除掉，“你说谁来了？”
　　“喏。”苏城往后看去，“安珺。”

　　安珺端了张板凳，坐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林邈回头，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但安珺并不感到意外——也是，像他这样手里拿着本本子直接坐在教室里面，显而易见，他是来听课的。他才不会感到意外。
　　林邈没想到，安珺居然也是个老师。
　　明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给人的直观感受跟一名老师相去甚远。

　　安珺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好。
　　林邈听话地摆正姿势，听见兰老师那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由远及近。

　　啊，安珺，他还是教历史的？

　　“苏城，你是不是也做过安珺的问卷？”林邈的嘴唇未动，小声地对苏城说。
　　“是啊。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时不时来找兰馨的男人叫安珺？”

　　历史老师，也会做关于青少年性格养成方面的研究吗？

作者有话说

　　声明一下：本文不是师生/恋。
谢谢在评论区里摁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