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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梦境(2) ...

  •   霍轻漂浮在半空,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得心头的凉意陡然从脚底下窜起。
      她还来不及思索自个儿获取到了怎样惊涛骇浪般的信息,就见画面倏地一转,她脑中一沉,又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

      还是在这座宫殿里,还是这样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铺着羊绒毯的地板上星星点点撒着摔得四分五裂的玉碗碎片,浓稠的汤汁慢慢融进雪白的地毯里,一团乌黑明晃晃地点缀在上头,对比有多刺目,那名身着黑中扬赤玄色龙袍的男人就有多愤怒。

      谢律满面怒容地盯着霍轻,锢着她腰肢的大掌却抖得厉害:“霍轻……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要我委身于仇人便罢了,”霍轻抹了抹唇边的药渍,额头上蒙了层细密的薄汗,脸色有些苍白,“不喝这绝嗣汤,难不成陛下还要我大度地怀上仇人的子嗣?”

      谢律反驳不了,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过了许久,才怔怔地说:“……既然你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罢。”
      然而话音刚落,强撑许久的霍轻便捂着肚子,晕在了他怀里。

      ……
      宫殿里来来往往的人,莫元白提着药箱走出内殿,神情凝重地对谢律道:“娘娘刚怀孕一月有余便喝下了这绝嗣汤,实乃凶险至极,陛下心里最好有个准备。”
      谢律闻言,攥了攥拳头,沙哑着声问:“你就同朕透个底,她还能好吗?”

      莫元白长叹一口气,缓缓道:“那碗绝嗣汤,还好娘娘只喝了几口而已便被您及时阻拦,若一整碗药下去,即使是臣,也回天乏术了。眼下臣已全力医治,只是小产毕竟伤身,落了病根,以后怕是再难有孕了。”

      谢律站在原地,心绪乱如麻,百般滋味绞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将这番话慢慢消化完。
      他望着珠帘后那张沉香木大床上静静躺着的瘦弱女子,痛苦仿佛快从他深邃黑眸里溢出来,高大的身躯看起来竟莫名有些佝偻之意。

      ……
      新帝登基第四年冬。
      霍轻形同枯槁地蜷缩在床上,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死寂来。
      阿骨跪在她的床榻边,探着她微弱的鼻息,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娘娘,陛下马上就来了,您再坚持一会儿……”

      床上的人睁着无神的双眼,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情绪。
      外头下了雪,呼呼的风声像吹在耳边,寒意一股一股地从她四肢漫向胸口。

      半空中看着这一幕的霍轻觉得自己心脏也跟着钝钝地疼,似乎能与床上的女子共情一般。
      再过不久便是她的生辰,谢律为了让她沾沾喜气,原本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可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莫元白说只有去偏远之地寻一味护心草才能为她续命。
      谢律没有一丝犹豫便带着人去了。

      他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才离开几天,阿骨说今日是他回宫的日子。
      霍轻却希望他最好永远都回不来。

      风雪越来越大,珍珠帘被掀开,男人带着满身的寒意,踩着急促的步伐进了寝殿。或许是提前得知了消息,他脸上淡漠不再,眼中竟都是哀戚之情。

      霍轻闭上眼,一丝余光也不愿给他。
      都走到生命最后一程了,何必再脏了眼睛。
      哪怕他握着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着,哪怕没入她颈窝深处的眼泪也像这风雪一样冰凉,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同她说“他后悔了”。

      她念着自己这一生,仿佛一只风筝漂泊无依,而风筝的线,从始至终都拽在谢律手中。
      如今这根线,总算要断了。
      稀薄的空气挤压着她的肺部,月色黯淡下去,霍轻被压迫着从梦魇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
      雕花木床因着霍轻跌跌撞撞下床的动作“咯吱”响了两声,她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饮而尽。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涩之意得到缓解,可她的心脏仍慌张跳得飞快。

      那些真实而共情的片段让霍轻浑身遏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她甚至有些分不清现在身处的是现实还是梦境。
      摸着自己仍然饱满的脸颊,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

      “太荒诞了……”霍轻盯着手握着的绿瓷釉茶杯,喃喃出声。

      梦中侵犯她、囚禁她的男子居然是谢律,不仅如此,谢律日后甚至还会夺权成王,杀戮无数,灭她荒城一族。
      约莫算着年龄,那般凄惨死在皇宫里时,她年龄也不过才二十四五!
      越是回想梦里的内容,她背脊越是发凉。

      理智告诉她不要去相信这些,可近日来谢律的所作所为,都不得不让她怀疑——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和狠劲的。
      他想要得到她,不论出于什么目的。
      而这位摄政王为了达成目的,向来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正胡思乱想着,屋外候着的朝霞听到里头起身的声音,忽地推门而进。
      她手头端着盥洗的水盆和巾帨,喜笑颜开地朝霍轻道:“姑娘可要好生准备一下了,王爷一早便派人来传话,说是今晚过来。”

      *

      十月过了一半,天气愈发的冷,一阵初冬的风便能刮得人直哆嗦。
      谢律的马车到达西园时,暮色刚刚落下。

      那楹烛光未熄的屋子里烧着地龙,红铜香炉里还点着缭绕的熏香,全然隔绝了外头的寒意。
      他一进屋,便命叶实将手上托着的衣物交给晚霞,而后又拉下身上的藏青色大氅递给叶实:“放好,别弄脏了。”

      叶实捧着这件大氅,略有些不解道:“属下瞧着王爷已经连续好几日披着这件大氅了,可要换一件?”
      “不换。”谢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说完他自个儿都怔愣了一下。
      为何不想换,他自是知晓原因的。
      只是这原因却羞于启齿。

      转了两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谢律忽地想起莫元白先前说的那句话——
      “王爷真觉着守得住自己的心?”
      他时不时也会在心头这样问自己,越是问,却越不是滋味,以至于令他心底深处都催生出一种煎熬的不安感来,饶是如此,他今晚也还是来西园了。

      谢律敛下自嘲的目光,慢慢往里屋走,鸳鸯戏鲤的透纱屏后,霍轻正呆坐在床榻上,透过窗牖望着那轮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近日天色严寒,本王命人给你做了几身御寒的冬衣带过来了,搁晚霞那儿收着。”谢律朝她走过去,低低沉沉的声音响起,却是将人吓了一跳。

      霍轻被吓了一哆嗦,回过头来时,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度令人恐惧的脏东西一般。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双眼睛里复杂而汹涌的情绪让人很是陌生。
      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危险感知能力让谢律几乎是立刻停下了脚步,他就站在离霍轻一丈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她,沉声问:“霍轻,你怎么了?”

      听到他问话,霍轻连忙躲闪了下眼神,然后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末了才想起来还未行礼。
      于是又掀了被褥,慌里慌张地下床朝他跪下去,垂下眼睑解释道:“王爷恕罪,昨日天气转冷,染了风寒,是以身子有些乏力,便想着躺下休息会儿,没曾想竟睡了过去,又做了噩梦……”

      谢律脸色缓和了些,也没叫她起身,直接几步上前将她打横抱回了床上。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觉着有点烫意,皱着眉道:“你若早让晚霞传信说你病了,本王便将莫元白一起带过来了,这会儿去请,估计他又得磨蹭许久。”
      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转身往外走,准备吩咐叶实去请莫元白。

      霍轻已然收好所有翻滚的情绪,于是眼疾手快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急急道:“王爷,不必麻烦莫先生,等我捂出汗来就没事了。”
      见谢律斟酌着不语,她迟疑一瞬后,两根葱白般的手指将拉他衣袖的动作改成了摇。
      左一下,右一下,神态娇娇,天生勾人。
      “不用麻烦了……”她仰望着他,面颊都是驼红的,怕他不信,加重了语气重复道,“真的!”

      这婉转娇嗔的音调勾得谢律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也跟着滚烫起来,他顺势将她的小手裹进大掌中,哑着嗓子道:“若不想本王今晚就要了你,就别再不知死活地招惹。”
      这是谢律第一次这般直白地袒露对她的渴望。

      与其说是露出自个儿真性情的一面,倒不如说是施压,这半月来,他不动她,她也愣是装作什么都不懂。
      好似大家都不戳破,有些事即可保持着这样微妙的气氛一直持续下去。
      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果不其然,他这话一出,霍轻浅淡的眼眸里便闪过一丝害怕和惶恐。
      谢律无声嗤笑,神色了然,正欲甩袖离开,谁知他的手掌心却突然被指甲轻轻刮了下,像刚出生的小猫冲他挠痒痒一般。

      谢律身躯一震,僵硬着回头,便听她软声道:“王爷,再给我一些时间准备准备,成吗?”
      霍轻脸上仍然蒙着面纱,但不知为何,他能清晰看见她对他露出羞赧的神情,同他想象中那般,惑人得让他满身热血都叫嚣着直冲入脑。

      见谢律怔愣,霍轻趁热打铁,干脆将脸颊贴在他略带薄茧的大掌上轻轻摩挲,而后不疾不徐地说:“这些时日我也想了很多,可是阿骨还在承恩寺,我迟迟不归,她必定会念着我的安危,所以在这之前,我想问问王爷,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她的嗓音同她的人一样,本就是柔弱中带着一股子的娇媚,这会儿她又刻意放缓了语气,定力稍差点的,只怕已酥断了骨头。

      若再听不出来她这般模样所为何事,谢律这些年就算白活了。
      他顺着她的姿势坐回床沿边上,把玩着她那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指腹相贴。
      吊足了她的胃口之后,谢律却面露为难地摇了摇头:“若是能见,本王应了你也无妨,可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就连孟蓁返回承恩寺,也都费了本王好一阵工夫,更莫说再领个人出来,这风险实在太大。”

      眼见霍轻面上登时流露出失望之意,他唇边才溢出几声戏谑的轻笑:“真是傻不愣登。”
      屋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谢律却仍顾念着她身子不适,拉过被褥将她整个人裹紧后,才话锋一转道:“虽说见你那婢女一面有难度,但给她传信报个平安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霍轻怔了怔,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她压着雀跃之意,感激地看着谢律道:“多谢王爷!那我现在就去写!”
      说着,也不顾谢律阻拦,赤着脚就跑去了书桌边上。

      因着谢律公事繁忙,是以屋中书桌上时刻备着笔墨纸砚,霍轻摊开一张宣纸,执起紫毫笔沾了沾墨水就下了笔。
      谢律跟过去看时,只见跃然纸上的几个大字,不仅歪歪扭扭毫无笔锋,笔画还错了不少。
      “……”
      他有些无语地握住霍轻还欲下笔的手:“既然不会写中原字,为何不用你们西洲字写?写成这样,谁看得懂?”

      霍轻被他这般毫不留情地抨击,瞬间红了脸,撇撇嘴小声解释道:“还不是怕王爷疑心,若是写西洲字,王爷不就更看不懂了?”

      她这话说得倒是没错,用中原字写,代表这封给她婢女的信不怕被人瞧见,但用西洲字就不一样了,这上京城中,能看懂西洲文字的人寥寥可数,想要藏些猫腻在里面,再轻易不过。
      谢律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赞赏她愈发细腻的心思,随后又替她换了一张纸,轻嗤了声:“又不是写给本王的,看不懂就看不懂,你就用西洲字写罢,谅你也没那个胆子在本王面前耍花样。”

      得了他亲口应允,霍轻极轻地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一把上好的乌扇徐徐翕动,她连忙垂下头,压下狂跳的心,敛去眸中神色,重新下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梦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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