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猫》西元十二

22、（二十二）

　　这世上有多少女孩选择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纪早早嫁为人妻，生儿育女。我很庆幸我最美好的年纪完全只属于我自己。二十几岁的年纪里，有一份蒸蒸日上的事业，有最好的同性伴侣相伴，没有一个人的孤独，更没有烦心的家长里短。神仙日子，莫过于此。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28岁之前结婚，连男朋友都不想谈。可惜黄阿苹不这么想，她经常打电话过来催婚，看我屡教不改，便讽刺我在广州没人要。

　　“没人要正好，你不是想让我回家吗？我玩够了回家再找。”我对她无法有好语气。
　　“那你现在就给我回来，我告诉你，咱家这边，女孩子过了25岁就没人要，我看你快了。”她明明是在说难听话给我听，我却感觉她有些气弱。
　　“我快什么了？我快被你逼死了！”我啪地挂断电话。

　　她这辈子的不屈不挠都只用在劝我结婚这一件事情上了。可能她看我实在是没有恋爱结婚的打算，到最后她只劝我快点回家。我开始故意不接她的电话。当初她以不给我生活费要挟我回家都没有用，现在我自己已经独立了，更是无所畏惧。

　　大半年之后，2013年夏天，林海成穿着一身过时的衣服突然出现在我们公司楼下。我很久没有见他了，我两次回家他都不在，阿苹都是说他出差了。
　　我又心疼他又害怕他。他老了，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这么多年来忙于生意，他太辛苦了。可是他是来干什么呢？是来将我“缉拿归案”的吗？

　　我带他去吃饭，吃饭前先带他去买了身衣服。

　　“爸，咱家现在条件也好了，你不用这么舍不得给自己买东西，你大小也算个老板，要有老板该有的行头。你们舍不得给我钱，不至于连给自己买件衣服也舍不得嘛。”我的话真是又甜又酸又苦。
　　他坐在对面，半天不开口。

　　“是我妈让你来的吧？你看，我在这儿什么都挺好，我待会儿带你去我住的地方看看，晚上能看到广州珠江新城的夜景，可漂亮了。我和王紫辰一块儿住的，对，就是我初高中六年同班同学那个王紫辰，你说巧不巧，我们俩还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她现在特别优秀，是管市场运营的副总，厉害吧？你回去就告诉我妈，让她再别老想着拽我回去相亲结婚，我在这儿好得很。”
　　他还是不说话，甚至连筷子也放下了。我开始感觉到不太对劲。

　　“爸，你怎么不说话呀？”
　　“小云，我这次来，不是想让你回家的，我看到你在这儿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他终于开口，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这就对了嘛，我逢年过节一定会回去看你们的，下次我回家你必须在家呀，到时候可别说又没见着我，快吃饭吧，这家叉烧特别好吃。”

　　他吃了两口，又把筷子放下了，突然说：“你别回去了。”
　　“……嗯？”我不明白。

　　“咱家生意资金链断了，我借的高利贷还不上了，讨债的天天堵我。”他低下头，不敢看我。
　　我倒吸一口冷气：“什么？那咱家那两套房子呢？能不能先押一套出去把钱还上。”
　　“早都全抵押出去了，押给了好几家，现在每天门口都有人盯着，你千万别回去。”
　　“那我妈呢？她经常给我打电话，没听她说啊。”
　　“她回你外婆家待着了，她不忍心告诉你，她怕你担心。”

　　“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过年不是还回去了吗，不是都好好的吗？”我还是不敢相信。
　　“去年秋天。”
　　“不是，怎么会这样呢？”我眉头紧锁，不得其解。
　　“是我遇人不淑，是我想要的太多。”
　　坐在我面前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身子，两眼泛红。

　　我想起来2013年过年，我们全家是回老家姜城过的，当时全家气氛都有些紧张，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把讨厌他们催婚直接写在了脸上。

　　林海成没有跟着我回家，而是给我塞了十万块钱。
　　他说：“爸爸知道你靠自己在广州立足很辛苦，爸没帮上你什么。这是爸仅剩的一点钱，你不要告诉你妈我来过，你在这边照顾好自己，这么多年，我忙于生意，亏欠你的太多了。”

　　我从来不是留恋亲情的人，长大后更不是，每次离开家我都走得潇洒痛快，没有丝毫不舍。可为什么这次送我爸离开，一转身眼泪就被风吹得横飞。

　　回到家，我跟晚猫说了当天发生的事。

　　她抱着我说：“林晚，不管家里面怎么样，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说：“这不一样，‘想不想回家’和‘能不能回家’，是不一样的。”

　　我很担心阿苹，事后我好几次打电话给她问家里怎么样，她都说挺好的，让我别担心。
　　到最后我实在忍不住跟她说了句：“我爸来找我了，他把什么都跟我说了。”

　　我原以为她会慌张地安慰我一番，或者像个孩子一样再跟我哭诉一遍事情的始末。没想到，她竟然崩溃着破口大骂。

　　“那个王八蛋他居然敢去找你。小云，是他毁了咱们全家，是他毁了咱们全家啊！”
　　“妈，你可别这么说我爸，生意场上哪有不亏钱的，我们再一点一点赚回来就是了。”

　　“他找了别的女人！他把钱都给了那个狐狸精，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房子被他抵押出去借钱了，他把钱都给了那个狐狸精！我早就让你回来，你根本不听，我一个人不行的啊，我斗不过他们俩，我一个人不行的啊！这么长时间你连电话也不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没有这个家！你就只顾着自己在广州潇洒，你就自己一个人好好过你的好日子吧！我死了算了！”

　　她歇斯底里，我五雷轰顶。
　　电话断线了，我举着手机的手停在耳边，动弹不得。

　　“怎么了？”晚猫在一边问我，“阿姨又骂你了？”

　　我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儿？”
　　“我得回趟家。”

　　晚猫一路送我去了机场。路上我跟她说了情况。我很注意措辞，没说小三，没说狐狸精。我说的是，我爸可能有别的女人了。

　　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我想了很久，觉得我妈说得是真的。女人总是这样，好日子里为难彼此，绝境之时却又相信彼此。总之，不论那个狐狸精到底存不存在，可以确定的是，我的家，确实完了。

　　回家三天，真相令人感到窒息。我妈说的是真的。更令人绝望的是，那个狐狸精好像带着我家的钱跑了。“是我遇人不淑，是我想要的太多。”这是我爸跟我说的。所以，他也没有说谎。

　　谁也没有说谎，大家都很诚实。只是，在太多的场景里，撒谎还意味着在乎、挽留、有的救，坦诚却意味着无视、放弃、无能为力。

　　尽管在电话里那般骂我，阿苹一看见我还是紧紧地把我抱住，像是怕我下一秒就要走。有一天她让我和她一起去小三可能会出现的小区门口堵人。我拒绝了。她骂我是白眼狼，哭着说连我都不肯帮她。我不是不肯帮她，我只是不想主动人为地让自己的人生更加狗血。

　　在确定她在外婆家一切尚好之后，我给她留了张银行卡，里面是爸给我的十万块钱。
　　我不能活在这个漩涡里，我必须得回广州去，不然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到了广州后，我没有回那个林生给晚猫租的房子，而是径直去了网吧。我瞒不过晚猫，她知道我回广州了。她在半夜里穿着T恤和拖鞋来网吧找到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旁边陪着我。

　　“对不起，我不想回去了。”
　　“好，我替你再找个房子。“

　　她懂，她什么都懂。

　　原生家庭是一个人的根基，没了根基，再厉害的人也是随时会轰然倒地的危楼。我的好日子结束了，我必须更加努力，让自己强大到不会被任何人和任何事物拖垮。我报了在职研究生，周末白天上课，晚上自学雅思托福，我不是为了出国，是为了早日刷到好成绩去教酬劳更高的出国留学课程。我没有因为林生和晚猫的关系选择辞职，这里是唯一一家能容忍我边工作边学习的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