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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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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时,成崖余终于回到家。
最近莫名其妙的阴雨连绵,黑色西服上不可避免的沾染到了水珠。他换下衣服的时候还能闻到上面隐约的檀香味,胸口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插进了一枝鲜艳欲滴的蓝色鸢尾,芬芳尤自,妖冶的一塌糊涂。
他皱眉看了一会儿,把它放在桌子上。
今天是一位高中同学的葬礼。生前两人不算熟悉,翻同学录的时候对方的联系方式排在很后面,会接到通知,以及会去,都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
成崖余给自己倒了杯红茶。玻璃杯触手温暖,终于敌去了二月阴冷。他长舒了一口气。
下午三时。房间阴暗,装饰用的竹帘惯性的遮住了大部分光源,木头家具与成堆的书,落地钟的声音像某种难以言说的脉动。
他抱着杯子闭着眼,然后觉得有人在身边坐下,对着他的耳朵轻佻的吹了口气。他睁开眼转头。
不久前还在灵堂黑白照片里看到的年轻人正坐在他身边,班驳幽暗的光线照得他嘴边的笑意森然,面目苍白,眼睛透着幽绿的光,像照不见阳光的苔藓。
他怔看了一会儿,空出一只手去触摸,却空无一物。
对方笑了,说:“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到了六点,负责照顾他生活的阿姨过来做了饭。他刚刚咽下一口米饭,看到某鬼魂从房间里走到客厅,仔仔细细的观察他养着的大批绿色植物。而在他旁边十公分处打扫房间的阿姨似乎毫无所觉。
他垂下眼吃了一片鱼肉。
等他吃完饭,阿姨洗好碗就告辞走了。
某鬼魂似乎心情不错的飘过来,半晌说:“你看上去过得不错。”
“……”
“你明明看得见我,为什么不说话?”
“……”
“成同学……成崖余……你不理我我就要开始唱歌了……”
某些不太好的回忆一闪而过。成崖余终于皱起眉头:“……你好吵。”
某鬼魂达到目的,笑咪咪的靠着坐在他身边。
“好了。你可以继续看书,我不会吵你的。”鬼魂做乖宝宝状。
“……”
“这些书都是你写的吗?”过了一分钟,鬼魂无聊了,指着书柜上一排书,“没想到你会当作家啊。”
“……”
一分钟后:“成崖余,你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没娶老婆?太宅了会成剩男的。”
“……方应看你到底想干嘛?!”出名的好脾气作家很想摔书。
成崖余与方应看同班三年。
他们唯一一样的地方就是都是好学生,老师的宠儿。
不过这不是他们会成为朋友的理由。实际上,尽管在一个班级,又都是万众瞩目的模范生,两个名字经常在某某参赛得奖名单上同时出现。他们自始至终都对彼此的存在带着一点自愿或非自愿的不爽。
这个不爽的来源分很多种,客观来说彼此之间也不是没有欣赏,但两人终于还是没有像小说里那样惺惺相惜成为知交莫逆,而是不约而同的摆出了一种相敬如宾、小心翼翼的交往模式。
不能走的太远,亦不敢靠的太近。
就这样过了三年,各奔前程。他考进了某大学出名的文学系,而方应看听说进了另外一所大学学经济。
然后多年后再相见,已经物是人非。
晚上成崖余关上门泡澡。
三分钟后,他看见有个人影坐在浴帘外边的抽水马桶上做沉思状。他愣着看了半分钟,记不起这是今天第几次暴走,“哗”的一声拉开浴帘。
方应看无辜的与他对视。
“这个……”他小声羞涩地说,“崖余你这么大方,我会很不好意思的……”
成崖余觉得心跳加速,气的。
他咬牙刷的一声拉回浴帘,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拉个鬼,都是男的。对方还带个过去式。
“你跟着我做什么?”成崖余埋在水里问,“该不会来看老朋友吧?”
“朋友?”某鬼魂的声音显得很惊讶,“原来成同学拿我当好朋友,我好感动……”
“……”
“放心吧。”那只鬼倒吊着从浴帘上方伸出一颗头,“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不会留很久。”
成崖余再次觉得心跳加速……这次是被吓的。
这个……再怎么做冷静状,他还是个普通人啊。鬼魂闪开其实砸不中他的肥皂,哈哈大笑着飘了出去。
成崖余记得少年时候第一看见方应看,就觉得这人很不靠谱。心里在敲警钟:务必要离他远一点。
方应看是最乖巧的学生,无论做什么分寸都好的吓人,不得罪人,永远好人缘……相比起来,成崖余只是读书好,个性太清高了。他们的班主任曾经如是说。
那时候大约是高一的下半学期,坐在成崖余后面的男生软心肠,人品还不错,就是说话有点管不住嘴巴。那天中午吃饭,此君刚告白失败,辗转得知人家女孩子心上人是方应看,说话就有些不入耳。成崖余不太想听,吃完饭出门,看见被骂的正站在门外面,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似笑非笑的。
他原本打定主意跟这人保持安全距离,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问了句:听得很高兴?
方应看看了他一眼,很奇怪的问:你觉得老虎是吃素的吗?
第二天那个男生请了病假,据说回去路上被人抢劫了,手都骨折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成崖余看到好好学生方应看,总会想到弗洛伊德的学说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本我、自我、超我。
很显然,方应看关于自我的那一方面异常强大。强大到足够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选择最容易最安全的路,小心翼翼的掩埋起所有的暴戾与贪婪。
不过这不表示那些就不存在了。
晚上十一点,他靠在床上看书。
方应看被他勒令呆在卧室外。明显就是故意,黑影在门口飘来飘去,看也不看被特意打开的电视。
他看上去一直在专心的看书,其实很分心。看着动来动去似乎很活泼的人影一边觉得毛骨悚然一边又觉得啼笑皆非。这叫什么事儿。
第N次把精力放在书上未果。他叹了口气合上书,叫:“方应看。”
鬼影一刻也没有耽误的凭空出现在他床前,然后坐在木地板上,貌似还很不乐意,白的透明的脸看上去相当委屈:“为什么没有地毯?卧室里就应该铺上地毯,冬天在上面打滚都好。”
他心说你个鬼要求怎么还这么高,然后为这个念头幸灾乐祸了一下,又不知名的抽痛了一下。
“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这样非常影响到我的生活。”成崖余面对这位仁兄,向来不知道客气为何物。
“我只想多呆一会儿。”鬼魂笑眯眯地,“其实我以前就很好奇,你会和什么人在一起。没想到这次来还是没办法满足我这个好奇心。”
“我比较好奇你跟着我做什么?”成崖余很纳闷,“你没有好朋友或者爱人吗?据说人死了还留在世上是因为有执念,看在同窗三年的份上我愿意帮忙,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
“我没有什么执念。硬说要有的话,大概是不太放心,想多留几天。没想到老天对我还不错。”鬼魂在地面上盘着腿,做高人状飘来飘去。
成崖余无言,这次算是交流失败。他关上灯说了句晚安。
一时极寂静。
他似乎从来不太明白该怎么与方应看这类型的人相处。以前不会,现在依旧不会。
睡着前他依稀看见人影站在窗前,看持续了很多天、并将会继续持续下去的雨云,虽然夜很黑,外面应该什么也看不见。
鬼魂大约是不用睡觉的,毕竟已经死去了。他在心里想,觉得堵的慌。翻了个身继续睡。
不知道是不是那次出言讽刺的后果。之后两人碰面,如果身边没人,此人都会一改平时纯良恭谦的表情,问候曰:成同学,好人做的累不累?
他一般会回答:比既想做好人,又想做坏人的人稍微舒服些。
高二那年,二月十四日周五,全体学生返校领书,准备下周一开学。
那天正好是班上一个女生生日。她家据说相当有钱,这一年生日会办的隆重,请遍所有同学,晚上在江畔五星级酒店开生日宴会。
到底都是小孩子,哪里有不喜欢热闹的。
宴会什么的他后来已经记不清楚,比之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晚上八九点左右,宴会早早散场。他在门外等自家的车来接,方应看估计跟他一样,站在他旁边正四下张望。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呼吸是一片白雾,然后在空气中逐渐淡去。方应看的围巾在风里起伏的很有感觉。他正等得觉得冷而无聊,忽然听到身边的人很惊讶地叫了声,拍了拍他肩膀,指着天空的方向。
空中遍布着疏密不均的红色灯火。他一开始以为是什么灯光效果,看了两秒种,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些不是灯,是烛火。
一大片的孔明灯,在二月吹面冷的寒风中迤俪的、款款的逐渐散去,夜幕中显得黯淡又明艳,然后消失在目不所及之处。
他纳闷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嘘头,却的的确确让人难以忘记。
非常美丽。
方应看笑着说,情人节快乐。然后又问,你冷不冷?
他刚想摇头,对方已经速度极快的拉下自己的围巾往他脖子上乱缠一气,一边还哈哈笑,说你一直盯着看,这么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来接他们的车差不多时间到。方应看跟他摆摆手,溜得贼快。
成崖余回去的路上想不通,明明是莫名其妙多了条围巾,怎么总觉得反而是自己吃了亏呢?
这个问题一直找不到机会问,也不知道怎么问,于是逐渐也就忘记了。
可能逐渐忘记的不止这些。可是谁知道呢。
第二天早上的早饭,是阿姨准备好的燕窝银耳粥和花卷。成崖余慢条斯理的扯着点心一口一口吃,方应看津津有味的坐在他身边看他吃。他默默在心里凌乱,然后默念一百遍家里有鬼啊有鬼。
吃完早饭后他料理花草,然后出门参加一个讲座。小方同学乐此不疲的亦步亦趋。
在车上他特地看了看后视镜。镜子里坐在他身边的这个鬼的位置空无一物。
讲座是市美术馆定期举办的活动之一,参加者只需要提前预约就可以免费参加,学术界人也乐意做些小小贡献免费客窜一两次。今天不是周末,来听讲座的人寥寥无几,坐在最前排的女子成崖余看着眼熟,依稀记得是自己忠实书迷,于是点点头算是招呼。
讲座时间过,成崖余回家,然后发现某鬼魂有些怅然若失。他也不理会,到家工作、整理资料,一直忙到晚饭前。
某鬼魂终于忍不住飘过来鬼鬼祟祟地打听:“我说,今天坐在最前面的女生很漂亮啊。”
“哦。”
“你们认识吗?”
“还好吧。”
“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什么职业?”
“……”
“你喜欢她吗?”
“……方应看,这个……人鬼殊途,你还是……”成崖余想委婉的打击一下这人的狼子野心,没想到方应看却忽然炸毛,跳起来恨恨瞪了他一眼然后消失了。
……
看来做好人容易遭鬼怨恨啊。
阿姨来了,开始做饭。成崖余坐在沙发上思考自己的话哪里得罪人家了。他是真诚的觉得,就算方某人是个条件好的吓人的鬼,那也还是鬼啊,人家女孩子看都看不到他,知道再多也没有用。
明明觉得是自己有理,可抵不住良心不安。吃完晚饭,看完新闻,工作到11点准时上床看书……方应看没有再出现。
说不定他想开了自己去投胎了。
偏偏心里觉得不舒服的很。越想越郁闷,直接关灯睡觉。
过了会儿觉得身边一阵冰凉,转过身,某鬼魂躺在他身边,整个人虽然发白,倒没有一开始觉得的那么吓人。
“你别生气。”鬼粉幽怨地说,“我心里不舒服……说不定我下一秒就投胎去了,可是还是不太敢去想。”他想了想,“以前倒没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
所以说,失去的才是最好的。
成崖余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说穿了谁不会死?比较辛苦的是活下来的人……可我刚才想过了,没有人会惦记我。说不定三年后我坟在哪里都没人记得了。”鬼魂依旧笑眯眯地,“这样也好,真的。”
成崖余轻了轻喉咙,有些迟疑地说:“我会去看你的。”
“不用,你忘了吧。说穿了我们也不是朋友,何必多此一举。”鬼魂潇洒的说,随即又贼兮兮的继续问,“你不如还是告诉我那女孩子的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