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桃》图穷匕见

1、妫涤

　　众水环绕的宛丘是陈国的都城。
　　水，似乎注定要与王族妫氏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他们是禹的后代，曾经肆虐难驯使他们高贵勇武的祖先吃尽苦头的水，而今静静的环抱滋养着征服者的后裔。
　　妫涤生于水边。
　　外出游春的母亲惊慌失措地迎接了性急的幼女。
　　侍女午孟用丝帕蘸着温暖的阳春水仔细擦净了她的小脸。
　　匆匆赶来的父亲小心翼翼地抱起酷肖妻子的女儿，就是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父亲给了她第一个名字。
　　妫涤。

　　父亲的微笑和煦，虽然这样的笑容并不适合一个众敌环伺的小国的君王。
　　当此乱世，陈国正处于各个强大势力的夹缝之中，但他的脸上却从未出现过惶惶不安或者阴鸷深沉的表情。他是陈国备受拥戴的国君，他以自己的仁慈和智慧极力弥补着自己秉性中所缺少的属于王者的某种特质。
　　母亲在妫涤的记忆中日渐模糊。
　　而父亲因为失去母亲而堆积在眉间的忧郁却时时映在她的眼里。
　　那些微不可察的叹息和枯坐在母亲生前房间里的孤独身影，使年幼的妫涤知道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竟会这样的长久和热烈。
　　她便拼命的对着父亲笑。
　　每当这时，父亲会暂时抛开他如影随形的忧伤，浅浅现出笑来，给她讲天神对鲧的严厉惩罚，禹传奇的出世，甚至讲到禹那出身九尾狐族的妻子涂山氏。
　　年长的哥哥们，对她虽然疼爱，却没有时间同她玩耍。他们将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对于诗书礼乐与骑射谋略的学习之中，为着一种不容推卸的责任，竭力将自己打磨成为日后陈国可以依仗的锐器。
　　她的唯一玩伴是伯父的女儿，长她三岁的堂姐妫浣。
　　妫浣骄傲而美丽，俨然一幅小母亲的样子照顾着妫涤。虽然这种照顾很大程度上出于孩子玩耍的天性，但却给妫涤的童年带来了微薄而难得的安慰。
　　妫涤十岁那年的五月，妫浣拉着她偷偷地跑出了宛丘城。
　　城外的村落今日有盛大的庆典，男男女女还会隔着颖水唱歌。
　　陈地民风淳朴而奔放，民歌更是热情而无所畏忌。妫浣曾偷偷的唱给妫涤听。妫涤对歌中所表达的情思不甚明了，倒是妫浣尚未唱完便羞红了脸。
　　“我俩出来混迹平民，国君知道了必然恼怒。不如到太皋陵上去，一来那里很是安全，国君若是问起，只说我们出来透透气。二来，从陵上看风景真是最好不过，二十里风光可尽收眼底。”
　　妫涤一直很听妫浣的话，而且她也很是喜欢太皋陵。站在上面可以望见她出生的那片河滩。看着汨汨流淌的颖水仿佛可以扑捉到母亲遗留在那里的气息。
　　太皋陵葬的是人皇伏羲。这片有幸可以相伴圣人的土地仿佛也沾染了灵气。树木蓊郁,碧草如茵，更衬的山花红艳欲燃。
　　妫涤抬起头看青色天空展翼飞过的几只白鸟，轻微的声响使她突然松开了妫浣的手。“阿姊，草丛里莫不是野兔。”
　　妫浣来不及阻止，她已扒开高密的蓍草走了进去。
　　太皋陵的蓍草足有半人多高，几乎盖住了她的头顶。淡粉的花朵不断扫过她的脸颊，留下细黄的花粉。许多蓍草歪斜的躺在地上，似乎有人从它们的身体上无情踏过。
　　虽然太皋陵并无大型兽类，妫汀还是担心起来。她正准备强硬地将阿涤从蓍草从中拉出，却听见妫涤叫道：“阿姊，快来！”
　　蓍草深处躺着一个少年。虽着华服，却脏污不堪。左臂的衣袖一片鲜红，竟是已被血液浸透了。妫涤刚刚伸出手去，却被妫浣一把抓住。
　　妫浣苍白着脸色颤声道：“你又能做什么？快跟我离开这里。”
　　“他胸膛还有起伏，只是昏厥。但手臂却需要止血。若是放任不管失血过多，即便午孟来了也是回天无力。”
　　午孟的父亲是陈国名医，她精通医理，更难得的是从小便随着父亲问诊施药，谙熟各种病症。也正因此，她才成为体弱的衡烨夫人的贴身侍女。妫涤自小由她照顾，耳濡目染之下，此刻却也看出了少年伤势的危急。
　　妫涤摘下蓍草叶子，放入口中细细嚼碎，从腰带中取出薄刃的小刀割开了他的袖子。少年结实的手臂上一道尺长的伤口，皮肉翻卷处已然现出白骨。伤面整齐，像是被利器所伤。
　　妫涤将口中的草糊敷在他的伤口上。她记得午孟说过，蓍草虽然四处可见看似无奇，却有止血消痛的功效。想了一想，解下自己绣有三足金乌和五彩云纹的腰带，牢牢地缠在少年的手臂之上。
　　阿姊终于同意去找午孟，她便坐在虫鸣阵阵的茂密蓍草中，听着陌生少年轻浅的呼吸声。不知不觉竟昏昏睡去，在梦中，仍然满溢蓍草的清香。
　　头轻轻一点，妫涤忽然醒来，突然间对上了一双琉璃般的眼——晶莹闪耀又锐利无比。
　　妫涤避开他警惕疏远的目光，确认他的伤口不再流血后，轻轻地舒了口气。
　　少年单手在腰间摸索，将一件东西掷到她的脚下。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上面雕着火精凤鸟。
　　“这是你的酬劳。”声音如同冰泉击石。
　　“我陈国奇珍异宝多可盈库。谁又稀罕你的楚地俗物！”
　　这玉本是他随身佩戴的，若不是身上别无他物，根本不会解下给她。竟被这个小丫头称为俗物。不及恼怒，楚地一词就使他心中大震。连日的逃亡，他变得更加得多疑。
　　“你又怎会知道这产于楚地？”他口气和缓，却在暗暗试练自己还有多少气力，心中漫起阵阵杀机。
　　“楚国尊崇火神祝融。凤鸟又为火之精魄，不正是那大神的化身么。”妫涤瞪大了双眼，恨恨地看着这亵渎了自己一片善心的傲慢无礼的少年。
　　祭典已经开始，神巫一定在赤着脚跳舞，远处隐隐地传来模糊的歌声。妫涤气怒之下转身离去，“你等在这里，必定有人会来为你治伤。”
　　午孟在妫浣的带领下赶到时，少年已不知所踪。

　　妫涤回想起他闪烁的目光，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惊奇。他一定不会留在那里，自己离开时就觉得必会如此。
　　她原本以这只是一个偶然的相遇，终将湮没在她一生繁复芜杂的记忆中。当她成为白发如银的老妇，根本不会记得那年的蓍草是如何的芳香，也不会记得一个言语唐突的少年。
　　但她却不知道自己终究没有这样的运气。
　　在她十一岁那年，妫浣嫁给了蔡侯姬献舞。
　　妫浣长长的乌发盘成了如云的发髻，脸上涂着殷红的胭脂，现出一种让妫涤感到陌生的美丽。
　　“阿涤，要来看我！”泪水在她的面颊上冲出道道红痕。
　　妫涤死死地抓住伸出窗外的喜服袖子，跟着陪嫁的车撵一路走到了宛丘城外。她嘴唇翕合，声音嘶哑，除了叫阿姊，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那个时代，每个王族女子似乎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她们终会在某一天，依照父兄之言，垂着头走向一个陌生的代表男子。如同可以赠送求和的玉璧战车，如同可以割让示好的土地。
　　那个她所熟悉的阿姊，同行同止、同吃同睡的属于宛丘的阿姊消失了。她心中酸楚而惶恐，担心有一日她会像妫浣一般消失在烟尘滚滚的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