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看春山

4、人间

　　金乌西沉，四野沉寂。

　　小儿夜啼不止，妇人抱着小童躲在帐中轻声哄，“杜鹃杜鹃开在山间，小牛小牛田里哞哞...”

　　童谣在乡野寂静的夜里，显出几分诡异。男人听得心烦，索性点了油灯，照得满屋昏黄。

　　妇人惊恐，“点什么灯？快熄了，快熄了！”

　　男人从油布包里摸出来烟丝，沉默地卷了，抽了几大口。妇人见男人只管抽烟，又见窗外一片昏沉，只有他家不怕死地点着灯，像招魂一般，引得游魂飘荡，野狗狂吠。

　　小童哭得愈发撕心裂肺，寂静的夜里，只有此处炸开了锅。

　　妇人急得要哭，忙忙去熄灯，“孩儿他爹，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孩子！”

　　男人瞧见孩子哭得满面通红，也红了眼眶，他抬手，一指按灭了油灯。“嗤”地一声，火焰将他的手烫出了一道血口子。

　　昏暗中，唯有烟杆上飘着一簇青烟。

　　男人又气又悲，“这日子没法过了！你看看咱家娃，哭得都喘不上气了！还怎么睡？索性一齐死，死个痛快！这样畏首畏尾的算什么？什么狗屁妖，老子田里撒尿准头没找好，太岁头上尿出这么个腌臜东西！有本事，现在就来老子跟前！”

　　妇人一面哄抱着孩子，一面道：“前几日不是去过城隍庙里了么？没事的啊，我们没做过亏心事，没事的,没事的...”

　　窗扉诡异地裂开一缝，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吱呀声。

　　有夜风吹了进来。男人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半开的窗，“孩儿他娘，快抱着孩子去帐子里，快走！”

　　妇人面如死灰，紧紧抱着怀里嚎哭的孩子，迟迟迈不动步子。她的腿已经僵到没了知觉，只管发疯地打着颤。

　　门外狗吠不止，越叫越凄厉。那大黄狗是村子里唯一活着的畜生，却在今夜也发出了垂死的狂吠。

　　狗吠声渐渐小了，黄狗似乎再也挣扎不动。空寂的月夜下，一佝偻黑影四处游弋。

　　男人自窗扉一缝中，窥见一血色眼珠！

　　“泽泠...师尊，我饿！”

　　小龙攀在泽泠肩头，用脑袋贴了贴泽泠面颊。泽泠面上一向冷冰冰，可一贴上去却这样软，小龙喜滋滋贴着他，心里熨贴得像是喝了蜜。

　　泽泠：“就要到人间界了，莫要胡闹吓人。”泽泠将一道符咒兑水喂小龙喝下。

　　“唔，呸...”小龙不喜符咒味道，喝得十分敷衍，一半在嘴里，一半全撒在了泽泠肩头，“泽泠，我不要喝了。”

　　“好了，这下随你闹去，街上行人瞧不见你了。”泽泠替它擦擦嘴，纵它在肩头肆意玩耍。

　　隐身符水下肚，黑龙牙尖发苦，它暗暗使坏，一口咬在泽泠耳上，将那细软耳垂含入口中。

　　泽泠瞧着冷，尝起来却十分软，小龙得了趣味，愈发不肯松口。

　　泽泠：“人间界到了，你松开我。”出了荒山城隍庙，可见一蜿蜒城池。黑龙眼通四方，瞧见百里之外的城池旌旗招展，酒肆码头、茶楼客栈满是行人，他们行走其间，来去匆匆，十分热闹。

　　“这便是人间？”小龙一时看呆，似一个刚进城的小乡巴佬，觉得处处新奇，哪哪都好玩。

　　泽泠：“嗯，人间界上接中天境，下临黄泉界，立于神鬼两道之间。此十丈软红尘中，凡人、修炼成精的妖、管辖一方水土的神君，都居于其中。”

　　小龙松开泽泠耳垂，蹭他面颊道：“那些人从哪来的，要去哪儿？”

　　这一问倒问住了泽泠，泽泠沉思一会，方答道：“人间岁月短，许多人都还未活出个道理，便匆匆赶往黄泉，奔赴下一丈红尘。不过，不愿入黄泉想要窥天道、得大自在的人亦不少，仙门百家、道观佛堂四处都是，可正真修成大能，扶摇直上九天境的，近百余年来好似只有一位。”

　　且下场凄凉，未有善终。

　　小龙：“谁？”

　　泽泠敛眸，只管行路，“不记得了。”

　　永川镇地广人稀，街边只有三两摊贩还在苦苦支撑，茶楼酒肆早已门扉紧闭，雀替上还挂着不知道从哪儿求来的照妖镜、驱邪符咒此类物件。

　　此街上杳无人烟一派萧条，和十里地之外繁华的东川城天差地别。

　　黑龙在泽泠肩头吹耳边风：“这里不好，我们去别处玩。”

　　未等泽泠哄骗它，迎面奔过来几个壮汉，他们个个身挑扁担箩筐，筐里是棉被包袱和一些干粮。

　　看上去竟像是逃荒一般。

　　泽泠止住一个汉子，问道：“诸位行色匆匆，所谓何事？”

　　汉子抬眼看泽泠，见他仙风道骨，容姿绝色，登时吓软了腰身，一席话答得颠三倒四。

　　小龙不满，抬起尾巴圈住了泽泠脖颈，霸道又野蛮地占住了自己的“地盘”。

　　众人见泽泠不似凡人，料想他是哪家仙门修道的道士，登时见了活菩萨一般，倒豆子似地将镇上情形一一告知。

　　“镇上出了个妖怪！那黑妖每逢入夜就跑出来觅食，我们家家户户的牛羊牲畜，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就在昨儿夜里，镇上最后一条老黄狗也被...唉，这日子眼看着过不下去了，牲畜没了，那妖怪就要吃人了！我们镇子里，除了跑不动的几户孤寡老人，能跑的，差不多都跑光了！”

　　闻言，泽泠道：“那镇上还有哪几户人？”

　　“额，还有徐福田一家老小，他们说是求了不知道哪座山里的城隍，说是要去还愿，不能马上走，否则要遭天谴。除了他们家，还有谢东流他们家...”

　　提起谢东流，几个汉子脸上具是一言难尽，“谢东流这人吧，好吃懒做，说是猎户也没见了进山猎了几回，活脱脱一个连米都不会淘的懒汉。我估计他不走，纯粹是懒——懒得活了吧，唉，可怜他那个儿子，也得跟着他等死。”

　　男人说毕，见天色昏沉，一行人面色凝重，匆匆告辞。

　　听一行人言语，泽泠估计镇上至多还有十来人，可怜偌大一个镇子，竟萧条至此。

　　镇上并无歇脚之地，泽泠将小龙缠在自己颈上的龙尾松开，道：“镇上古怪，再闹就留你自己在此地。”

　　黑龙胆大包天，莫说妖怪，就是九天境的神君来了它也不怕。可泽泠说要弃它而去，小龙便收敛起来，可怜巴巴盘成一团。

　　小龙：“我听话，别丢我。”

　　“是我失言，不丢你，”泽泠见它眼中竟包着两汪眼泪，登时心软，“此镇上并无妖气，不像是凶妖作祟，实在古怪非常。我得去镇上人家一一询问，你乖些，嗯？”

　　“好！”小龙作戏成功，悠哉悠哉攀着泽泠肩颈，懒懒打了个呵欠。

　　徐福田一家已早早闭了门，墙院中鸦雀无声。徐家对门是一位失孤老妇，正坐在门槛上搓麻绳，一副活到年岁，死而无憾的坦荡模样。

　　“老人家，请问此处可是徐福田家里？”泽泠驻足于老妇跟前，微微倾身询问，眼底含着恰到好处的善意。

　　老妇瞎了一只眼，只有右眼勉强能窥物。她偏过右眼朝着泽泠，只隐约瞧见一个白衣飘飘的影子。

　　老妇迟疑，生怕是那妖魔鬼怪傍晚出来吃人。泽泠见她不做声，以为老妇不能言语是个哑巴，遂不再多问。

　　肩上小龙坐不住，四处张望一会，又贴到泽泠耳畔吹风：“泽泠，墙头有个丑八怪！”

　　“嗯？”泽泠偏头看去，见对门墙头果然探出一个小脑袋。

　　是个十来岁的小娃娃，生得面皮黑瘦，一头黄发扎成两只羊角辫。这小孩实在生得瘦小，一时难以分辨男女。

　　老妇慌慌张张朝那孩子摆摆手，示意孩子赶紧回屋里去，生怕眼前这个看起来不似凡人的男子是个妖怪，要害人。

　　孩子仍一派天真地偏过头，一双紫葡萄似的眼直勾勾地望着泽泠。

　　“你是徐福田家的孩子？”泽泠问道。

　　小孩在老妇担忧的神色中点点头，还挥了挥瘦弱的手臂，朝泽泠咯咯笑。

　　泽泠寻得徐福田宅院，上前叩门。

　　徐福田家中三口人，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一个瘦巴巴的小孩儿。

　　徐福田一双昏花老眼，摸了半日才摸出一个豁了口子的茶碗，叫儿子沏茶招待泽泠。

　　“公子来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地方，是特意来除妖？”徐福田瞧着泽泠生得细皮嫩肉，还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淡然，估摸着这位“公子”是隔壁镇子上修仙的道士。

　　妖物横行多时，倒盼来个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徐福田不知是福是祸，心里直打鼓。

　　泽泠：“镇上并无妖气，大约不是妖怪。”

　　得了，果然是个初出茅庐的公子哥，连妖气都分辨不出来！徐福田心中黯然：这公子哥派头还不小，还未摸清楚来龙去脉就一口咬定这镇上没有妖怪，连神仙除妖都不敢如此草率！

　　若没有妖怪，那那些被吞吃了的鸡鸭牛羊都是自己想不开寻死的么？

　　徐福田：“这...小公子你有所不知，镇上的这个妖物可厉害，一般人还真拿它没办法，我看公子还是趁早...”

　　泽泠：“此镇上还有多少人？将他们都聚拢起来，我有话要问。”他虽生得十分温柔，可一出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叫徐福田连同他那壮汉儿子都推拒不得。

　　小龙跟着掺和了半天，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它贴着泽泠耳畔瞎裹乱，“那个丑孩子是男是女呀？泽泠泽泠，这镇上没有妖怪，我们去东川玩！泽泠，你怎么不理我！”

　　泽泠以心术传音于它，“镇上虽没有妖怪，可那些死的牲畜却是真，还得再查。”

　　小龙抱着泽泠脖颈，懒懒打了个呵欠，“可人间界不是只有人、妖和办差的神君居住么？除了妖怪，难不成是哪个神君想不开来这儿杀畜生玩儿？”

　　泽泠：“或许，都不是。”他心中疑云密布，总觉得要出事。

　　九天境上下太平了百年，闲适岁月一长，就容易生出尸位素餐的东西，还以为这长久的太平安宁是理所应当。

　　殊不知，四海之内并无桃源，处处都是蛰伏的野兽，等着杀人饮血。

　　泽泠垂眸看了看小龙，见小龙自在嬉戏，一派天真。

　　倒真是无忧无虑，好生自在。泽泠眉头舒展，面上阴郁悄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