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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玉器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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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杉雪正手拿一块椭圆形翡翠,坐在大教室里听讲师激情澎湃地讲课。
这个班每周定期举办活动,是七桐市玉器爱好者协会的一个分支,由于协会扩散得很大,班级是以街道来划分的。
说是大教室,其实更像是经过简单装修的废弃工厂,偌大的空地里摆着桌椅板凳,还铺了地毯墙纸,墙上挂了许多玉石的图片,乍一看跟玉石展览会一样。
该协会又被戏称为玉器教,照它现在的发展规模和会员的忠诚度来看,还真像是一个教派。
授课内容主要是讲些国学文化,说些经史子集里的原文,再与现实放一起分析几句,是地摊上廉价科普书的那一套。除此之外,便是些玉器常识和教育理念。
“人不磨,不成器”“人需要打磨”是常常被提到的观点,在座的会员们,或者说教徒们,深以为然。就连入会的标志,那块翡翠上,也都刻着小篆的“器”字。
玉器也有等级划分,豆种糯种冰种玻璃种等,汪杉雪这是第一次摸进来,对等级的了解仅止于此,至于晋级,似乎是看对玉器教的贡献度。贡献度有两个维度:赚了多少钱,拉了多少人。而等级高的人享有的权力就越大,还能从手底下的人那里赚取卖玉和介绍入会费的差价。
汪杉雪在自己的小笔记本上悄悄写着:疑似传销。
在这次交流课程中,老师的讲解告一段落,便提出一些家庭、教育方面的问题,让听众们自行交流。汪杉雪竖起耳朵听,周围大多数是有孩子的人,吐槽起自家孩子的缺点和自家的难处简直滔滔不绝。
讨论时间结束,老师曲起双臂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随机让几个家长站起来说说困难,而后总结,咱们协会现在有福利,教育难题其实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PPT上是栖云山青少年行为治疗学院的标牌和宣传简介。
底下家长开始交头接耳:这个地方我好像听过。我哪个亲戚家小孩送进去了,还不到半个月就主动打电话回来认错啦。我哪哪个朋友也是,小孩本来顽劣得很,出来后爱学习还听话,让干嘛干嘛。啊呀呀真是个好地方,解决问题就得找专业的来嘛。
汪杉雪趁机搭话:“姐啊,这地方真这么厉害?我有个上高中的表妹,内向,太普通了,她爸妈正愁教育不好呢。那里什么问题都能治吗?”
周围热心的家长七嘴八舌地说,没问题的,啥都能治,谁谁谁家小孩怎样怎样……
汪杉雪一一听着,心里多少有了些分辨。
把孩子送进去的理由千奇百怪,厌学、逃学、早恋、网瘾算是常见的,其他诸如喜欢同性、不懂节约、爱穿奇装异服、性格内向不开朗、不爱跟父母说话、职业选择不符合父母期望的也能被送进去。其实这看似乱七八糟的理由里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家长认为孩子有“问题”。有问题,便要治疗。治疗方法不重要,吃苦就吃苦,孩子小时候吃苦长大才能享福。俗话不都说了么,人一辈的福气是固定的,年轻就得多吃苦。玉器教定期的讲课里,老师不也这么说么,这么多真人案例呢,错不了。
把一个十几年来没教好的孩子几个月就改造成好孩子,多方便啊,只要掏点钱。过程?无所谓,结果好就行。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不就是点钱嘛,再多也会为你掏的。看我们多爱你。
女记者的心里是一片寒冷的荒原,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她竭力忍住反驳的话,扯出僵硬而尴尬的笑,点头称是。在这样统一的同仇敌忾的话语氛围里,提出反对意见并批判他们,无异于自寻死路。
汪杉雪握着笔的手指关节泛了白,等周围人散去继续听课时,她在之前那四个字后面加上:与青行院有关联,疑似引流。
而在“青行院”这三个字上,她画了个圈,向右上方延长打了个箭头,标注:度假村歹徒行凶。
她很久以前写过一篇关于七桐十中独-裁老师的报道,被积压了很久,前段时间才刚刚过审刊登,而且文中对柴奇坤与玉器教的关联的叙述被删得一干二净。几个月前,栖云山度假村发生歹徒持刀行凶案,从警方与其他相关人员处得知,歹徒与青行院或有关联,很可能是从青行院出来后蓄意报复。当初,她想循着这条线深挖,但后续警方高层似乎下达了保密命令,汪杉雪没挖到确切消息,但经过对歹徒亲人朋友同学的暗访,她能确定这个消息是对的。
汪杉雪立马着手写了一篇报道,递上去后等待审核,结果又被卡在主编那里了。理由与上次一样,说是无法证实,不可随意发布。汪杉雪把暗访的录音录像交上去,被退回并批评,说不合理不合规。言语之间的意思有些露骨,似乎又想禁掉她几年。
汪杉雪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招谁惹谁了,也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困难,她隐约感觉到自己正触摸到一个庞大利益网络的一角,若顺着挖下去对她没什么好处。但她作为新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被她的媒体大牛导师寄予了厚望,如果遇到一点困难就畏缩不前,屈服于权势之下,还谈何新闻理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怎样,都得查下去。
玉器教的集会终于结束了,家长们仍在热情地讨论着管孩子、找下家、宣传玉器教能赚钱的事情上。汪杉雪混在人群里,走出了集会地点。
青行院,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来进行“治疗”呢?一路上,这个问题把汪杉雪的脑袋填满。
等公交的时候,她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自称是七桐十中K 班的学生,叫周小狼,想问她有没有空见面谈谈青行院的事。
当然有空。
汪杉雪挂断电话后,立马电话同事,说把今天后面的行程取消掉,今天不回报社了。安排好之后,她转身走向另一个公交站台。
来的不光是周小狼,还有一个脸色阴沉沉的男生和一个厚厚齐刘海的女生。
男生是沈青昭,女生是卜未。
沈青昭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也要跟着一块来,说有重要的线索要说出来。而卜未,她说父母是警方的人,在秘密调查这方面的事情,既然有机会,她就想来了解一下。
约定的地方是一家咖啡馆,汪杉雪给大家点了饮料,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了。
汪杉雪开门见山,问起了青行院的治疗模式。
“暴力,体罚,让学生产生恐惧。”沈青昭说,“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说得更细点。”
一说就是半个小时。周小狼把手乖乖放在膝头,时不时惊恐地看向沈青昭。
汪杉雪的眉头间的川字纹越皱越深,情绪越来越气愤,并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最后,汪杉雪问。
“我姐姐是从青行院里出来的,亲姐姐。刚开始她跟我们说这些,我和爸妈都不太信。没两天,她自杀了。”沈青昭眼里的阴鸷与他的年龄全然不符。
沈青昭在学校里总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很少有人见他笑过。
因为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他看着同学们各自玩闹嘻笑,就想,姐姐如果活着,应该也有机会这么开心吧。他看着同学有各自的烦恼,彷徨又无助,就想,这和姐姐受过的苦相比算得了什么呢?你们没必要搞得像天塌了活不成一样。
其中,他对葛橙尤为不满。他觉得她在恃宠而骄,恃爱行凶。
葛橙跟她爸妈意见相左,闹自杀,她爸妈妥协了。这种行为太混账了,就只是仗着父母在乎她而已。为什么姐姐不能得到这样的关心和爱呢?
甚至在姐姐死后,爸爸有时还气愤地骂:“懦弱的东西!没有一点责任感,死了也活该!”
姐姐是因为早恋被送进去的。那时候姐姐上高中,有次妈妈在放学路上看到她跟一个男生牵着手。爸爸跟妈妈一合计,都高中了,学习要紧,得严抓狠打。姐姐表面屈服,其实还是没断。再后来她就被送进了爸妈不知从哪听来的据说效果很好的青行院。
三个月后姐姐出来了,形容憔悴,没什么生机,只会一个劲地重复说,我错了,我不早恋了,我会听话,对不起爸妈。
过了一两天,姐姐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开始试探着在饭桌上说起青行院里的种种。你们被骗了,她说,那里根本不教文化课,只是体罚和打人,甚至电击。她描述着那些事时,常常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
爸妈听着很倒胃口,说她胡编乱造,谁谁家的小孩也去了,出来也没像你这么说。
因为说出来被别人知道就会被再抓进去。姐姐说这话时,小心地看了一圈四周。
爸妈还是不相信,只觉得她不想吃苦,所以说谎话,还想把她再送进去。因为青行院招生时说了,治疗得不满意可以免费再次治疗,直到家长满意为止。
姐姐不是第一次说谎话,她成绩不好,还常常做让爸妈不开心的事,爸妈常骂她,还拿沈青昭做比较。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弟弟一样优秀呢?明明都是一个娘生出来的。
姐姐其实对他很好,但在家里爸妈最大,所以发生争执时,沈青昭还是会偏向于听爸妈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天晚上,爸妈睡着了。沈青昭学习到深夜,听到隔壁姐姐房间里有闷闷的哭声。他去敲门问情况,姐姐红肿着眼睛,让他进去了。
你也不信我说的话对不对?她问。
沈青昭踌躇了一会儿,说,我信。可他心里想的是,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呢?
姐姐忽然就笑了,边笑边哭。她说你走吧,我睡觉了。
沈青昭期期艾艾地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临睡前,他告诉自己,明天要坚定地告诉姐姐,他相信她。不然姐姐在这个家里总被怀疑,太可怜了。
可是第二天他没有机会告诉姐姐了。姐姐没有再醒来。她的抽屉里是一瓶空的安眠药,桌子上则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模模糊糊,像是被泪水浸泡过——
我没有说谎。
汪杉雪其实早有去采访青行院的计划。她想方设法联系过青行院的相关人员,一直没能得到回应。后来,她索性不预约,直接带着摄影同事一起去了。山路曲曲折折,他们迷路了很多次,终于在天黑之前摸到了地方,而且还是在同事不知从哪搞来的路线图的帮助下才找到的。
表明了来意后,她和摄影小哥一起被赶了出来。还好摄影小哥机灵反应快,没把宝贝摄像机摔着。
因此,走采访这条路怕是行不通。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汪杉雪把笔记本一扣,翻开手机日历,说:“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去?”
第二天是周六。周小狼也想一起去,被路怀远摁住头捂了回去。最终,路怀远和汪杉雪假扮成想送孩子入学的家长,联系到了青行院,表示想参观下教学环境,再做考虑。
要出门的时候,索望忽然扯住了路怀远的袖口。
“注意安全,”索望说,“你知道权博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放心吧,”路怀远拍拍索望的肩膀,“在家呆着,等我好消息。”
刚要走,却发现自己的袖口一直没被松开。路怀远看向索望,却被对方一把抱住了。
索望抱得很紧,路怀远知道他在担心,顿时觉得难为情又温暖。
尽管只是个担心的离别前的拥抱,但路怀远还是心虚地认为不太妥当,没一会儿就挣开,道了别,离开了。
索望站在门口看路怀远离开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之后很久。那个背影像是在仓惶地逃跑。
逃跑,索望想,不能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