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问题》六梨

22、内疚

　　段菱红感觉自己像在一口深深的潭水里潜游了许久，终于将头伸出水面重新呼吸了。从不可自抑的感情里抽离出来，她才发现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去看钟黎打篮球，准备好水果和水等他中场休息。他喝几口水就走了，话也不说一句，更别提对她笑一笑了。好像走到她身边就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似的。
　　她有一天脸上长了一颗痘痘，钟黎说你长痘了，她说对。她等着他多少说些话，比如多喝水少吃辣，虽然是些废话但听起来总是暖和的。但他什么都没说，那几天甚至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也变少了。
　　段菱红甚至有些悲哀地想，这才多久啊。至多不过一个月，她再也没见过当初那比水纹还要亮的笑眼了。
　　在甜蜜和失落的间隔里，她时常觉得这段关系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了。
　　就在这个时候，这段关系被她的爸妈发现了。

　　段菱红没想到，自己一直都以为性情温和讲道理的爸妈做起事来能这么绝。
　　在钟黎一脸严肃地把她拉到楼梯拐角之前，段菱红没有听到一丁点风声。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课间，段菱红正低头看书，同学传话来说有人找。传话的人笑得挤眉弄眼的。
　　段菱红抬头一瞧，这人最近可不怎么主动来找她。尤其是在那场生日聚会后。
　　虽然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段菱红见他来找自己还是心头一甜。
　　那点甜很快就被一盆冰水浇得狼狈不堪。
　　钟黎的语气里是露骨的讥讽：“你家本事可真大。”
　　段菱红不明所以。
　　“我要转学了。”
　　“怎么这么突然？”段菱红很惊讶。
　　“你还能不知道？”
　　段菱红心里惴惴不安，但嘴上却不想示弱：“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钟黎从没被她用这么呛的语气说过话，明显一愣，而后一字一顿地说：“你爸妈，去找了校长和我爸妈，让我转学。”

　　那天傍晚，段菱红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裹紧衣服低着头，还是抵挡不了冷风呼呼地往缝隙里钻。立冬已过，这天突然降温了。她的脸被冷风吹得麻麻的，脑袋里也麻麻的。
　　她拖着没什么意识的身体回到了家，沉默着回到自己房间，放下书包，拿出课本，两眼无神地看书。
　　到了晚饭时间，妈妈叫她出来吃饭。饭桌上热气腾腾的，爸妈在聊些琐事，看起来心情不错。但段菱红觉得他们是在故作自在。
　　何必那么虚伪呢，段菱红想，好的，那就由我挑破吧。
　　“你们让钟黎转学了。”她用的是陈述句，语气里像裹着冰凌。
　　爸妈的欢笑声断了，妈妈扭头，正视着她。
　　“你们这个年龄段，最重要的是学习。”段妈说。
　　“你们有什么权力随意要求别人离开学校？”
　　段妈夹了一只虾，想放进段菱红碗里，段菱红把碗一挪，躲开了。
　　夹着虾的筷子在空中尴尬地停留了片刻，段父用筷子接过来，说：“不要浪费。”
　　段父站起来，眼神锐利地看着段菱红，嘴角却带着微薄的笑意。他伸长筷子，把虾放进了段菱红碗里。
　　段菱红没敢再挪动自己的碗，更没胃口吃掉这只强制地落到她碗里的虾。
　　空气忽然凝滞了。整整一分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继续吃饭。
　　这时，段妈开口说话了：“九中条件也很好，况且那个男生有点体育特长。九中的体育很有优势，他父母很愿意，你又着什么急？”
　　段菱红低头看碗里油腻腻的虾，紧咬着牙关抑制着眼泪，但声音还是带了点颤抖：“太欺负人了……这太欺负人了。”
　　段父连嘴角那点笑意都消失了，他严厉的目光扫过低着头的段菱红，沉声说：“你已经十六了，可不是什么小孩了，稍微懂点事也不会让你妈天天这么操心。”
　　又说：“你这个年纪在我们那个年代都得出来赚钱养家了，你呢，蜜罐里泡大的，幼稚！”
　　段妈见状，连连劝和：“好了老段，吃饭吧，一会儿饭凉了。”
　　又转头对女儿说：“红红啊，我前两天去庙里拜佛，正好求来一块玉，怪好看的。”
　　段妈起身去客厅，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梨花木盒子。
　　盒子里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翡翠，椭圆形，面上刻了奇怪的纹饰，上下左右各有一个圆圈，中间是几道扭曲的线条。
　　奇奇怪怪的，好看个啥？段菱红在心里撇嘴哼道。

　　段菱红觉得很内疚，她觉得钟黎被迫转学都是自己造成的。于是一瞬间，她忽略了对方的那些冷淡和轻佻，而对他充满了柔软的怜惜之情。
　　那次晚饭后，她试图改变态度和语气，多次跟父母提起过转学的事情。对父亲的名声不好，在学校里影响不好，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大……她甚至低姿态地恳求，保证只要不让他转学，她一定断绝来往，做一个听话的女儿，指东绝不往西。
　　段妈摸着女儿的头发微笑：“你是我养大的，我还能不了解你吗？你从小就重情义，升学分班都能哭两天，怎么可能断得了？”
　　段菱红低头不语，肩膀一抽一抽的。
　　段妈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难受就难受吧，以后你会知道爸妈都是为你好的。”

　　段菱红一点都没有感受到这个“为你好”到底好在哪。
　　本来她跟钟黎也不会好多久，至少她已经动过无数次想分手的心思，钟黎似乎也在等她提起——后来段菱红又听到了许多他的过往，他从来都是让女生主动提分手的。
　　而现在，平白无故的，爹妈学校都掺和进来了。段菱红突然就不好提分手了，就好像她一提，就显得她是个全然的抛弃者，骗人感情还毁人前途。
　　段菱红想着，还是要对钟黎好一点，起码做点力所能及的补偿。她锲而不舍地阻挠转学一事，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对待钟黎越发殷勤，常常送零食，帮他写作业，绞尽脑汁地亲手做些小礼物送他，就算被埋怨也能笑脸相迎……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么低，低到让她觉得有些可悲。
　　她觉得这样也许能减轻一点负罪感，然而没有如愿。

　　钟黎离开的前一天，放学后，教学楼下，段菱红拉着他的衣袖期期艾艾地说些告别的话，被他一甩袖子打断了。
　　“不用你在这假好心，”钟黎逼近她，“别一副可怜相，跟谁对不起你似的。”
　　段菱红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但后面就是墙，也退不了多远。她向来伶牙俐齿，但一想到自己确实是对不起他，又难以还口。一时间，委屈和慌乱让她手足无措。
　　是啊，别一副可怜相。她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段菱红，从小到大都被众人捧着，从没被人说过一句狠话，怎么会有一副可怜相呢？
　　她真的看上去很可怜吗？
　　她稳定了一下心绪想说些什么，还没等她开口，就发现面前的钟黎被推开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个高个子男生的背影，比钟黎还要高一点。
　　那个男生扶了扶头上的藏蓝色棒球帽，语气懒散而戏谑：“得了吧钟黎，有本事找校长找老范闹去，逮着一个小姑娘撒什么泼呢？有完没完了？”
　　钟黎的下颌骨动了点：“蓝轩，跟你没关系，别凑热闹。”
　　“怎么不关我事，我们小红这些天跟你瞎折腾，黑板报都没好好出，而我，是一名光荣的黑板报成员，”蓝轩拍了拍自己挺起的胸膛，然后回头冲段菱红笑笑，露出了小虎牙，“小红班长，咱们那个喜迎新年的稿子啥时候能出来呀？”
　　段菱红有些呆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蓝轩的侧脸，说：“下周吧……”
　　钟黎看不惯这两人的互动，遂插话：“ 我跟我女朋友说话，你能不能让一让？”
　　蓝轩不耐烦地摆摆手：“现在开始就不是了，这个时间差不多也该分了，你这都要走的人了。”
　　钟黎以一种吃了苍蝇的表情看他，他又扭头问段菱红：“你同意不？”
　　没等段菱红回答，蓝轩又扭了回来：“不回答就是默认了。行了，你俩没关系了，你一路走好，不送了。”
　　钟黎捏着拳头，还想说些什么，蓝轩却突然压低声音，凑到钟黎耳边说：“想想你对她做的事，脚踏几只船，人家对你已经很够意思了，知足吧你。去九中正好找你其他小女朋友们去，别可着段菱红一个人祸害。”
　　钟黎看了看他，捏紧的拳头又松开，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段菱红声音很弱地问：“你跟他说了什么呀？”
　　蓝轩转身一笑，又露出了他的小虎牙：“我跟他说呀，人生天地间，相逢即是缘，好聚好散，善莫大焉。”
　　段菱红被这突如其来的诗词成语大乱炖一噎，已经到嘴边的谢谢都忘了说。
　　“行了，别担心了，回家吧。”蓝轩说。
　　段菱红点点头，走了几步，抬头说：“我想走那条绕过图书馆的小路。”

　　眼下已经入冬了，那一大片曾经灼灼燃烧的银杏树叶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参差的光秃的树枝。
　　段菱红想，大概万事万物都有结束的时候，只是快慢的问题而已。
　　段菱红呆呆地看着光秃的银杏树枝不说话，蓝轩以为她还惦记着那些破事儿，他伸手想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又觉得不妥似的缩了回来，也看向树枝，说：“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难过。”顿了一下，又说：“嘿，我这还压上韵了，太有才了。”
　　段菱红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直笑，看着他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蓝轩手足无措地摸遍自己身上的口袋找纸巾，递给她，然后小声嘟囔：“妈呀，原来失恋的女生这么可怕……”
　　段菱红终于笑够了，擦了擦红红的鼻子，一拍蓝轩的肩，哥俩好似的说：“谢了啊。”
　　拍得蓝轩一哆嗦。
　　“拍啥呀你，别动手动脚的，我良家少男，拍了要负责的。”
　　段菱红翻了个白眼，然后忽然脚步轻快地大步朝前走去：“知道了良家小蓝，下周黑板报也要利用体育课好好做哦，别想偷工减料。”
　　蓝轩捂着胸口追了上去：“有没有人性啊你？大恩不言谢，你体育课让我去上一节行不行？为了个黑板报我丧失了多少快乐篮球的时间，不然我就是中国高校的未来乔丹啊……”
　　段菱红笑着往前走，把那片银杏树林远远抛在了身后。
　　结束就结束吧，来年的银杏也会一样灿烂的——不，也许会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