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人》西林分散剂

38、蓝草村（13）

　　如果有人从更高的远处向靠近西海岸的巨山脉地区眺望，大概能看到火焰从傍晚时分一直烧到了午夜，整个地界仿佛黑夜里出现的一块突兀的白昼。当然，附近没有比巨山脉地区更高的地方了，因此，西海岸的人们只是专注着他们自己的困境，没有察觉到东面的山中似乎有什么异动；而巨山脉东侧的人们，更是连火光都没看到，安心地沉入睡眠。
　　来自神殿的神职人员最终还是打算拿出一些光明神信徒的姿态，他们被迫主动接下了安排那些难民的工作。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难民都愿意在巨山脉的东侧安家，尤其是在目睹家园被深渊物质侵蚀，又被一场大火彻底毁灭之后。
　　“大姐姐说过，我们也可以去其他地方种蓝草。”年幼的孩子用天真的声音对给他登记身份的见习牧师说道，“大陆很大，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也可以生活。”
　　见习牧师草率地揉了揉他的头，把他打发到一边去——要登记身份的难民多得很，他现在没时间听一个孩子的呓语。
　　赛伦大主教不耐烦地走过吵闹的人群，他在西海岸十几年来第一次真正掌握了实权，却没想到碰上的第一件事竟然就如此棘手，面前是一片狼藉的土地，背后还有危机四伏的希特里城……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向来老谋深算的副主教们如此轻易地放弃了抵抗，心甘情愿地被他软禁。他们只是想把一切烂摊子留给他而已。
　　他本不会在意这些巨山脉中的难民们在说什么，但是孩童的的声音总要稍微清亮一些，他碰巧靠得比较近，听清了他在说什么，而他心里除了烦闷又恰巧有着巨大的疑惑——他的潜意识为什么一下子就辨别出了那个受到奇怪的感染者？以及……
　　赛伦看着神术屏障之外燃烧的残火，这火焰也让他感到诡异的熟悉，这场火似乎是那个跟在晨曦骑士背后没有露脸的施法者放的。他之前一直都没注意这个可疑人物，前天晚上西海岸的骚乱里出现过一个同样拥有奇怪能力的女性施法者——
　　赛伦突然拉住了那个孩子：“你说的那个什么大姐姐，长什么样子！”
　　小孩愣了一下，接着就开始哇哇大哭。
　　意识到自己失态，赛伦稍稍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再次询问了一遍。
　　小孩淌着眼泪，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很漂亮的大姐姐。”
　　那小孩的说法并不能提供什么信息，但赛伦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凝重。三十年前王都发生的一起纵火案是大贵族们心头一道永远的阴影，大火在宅邸间蔓延了数日，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扑灭那些火焰。有意思的是，那场大火本身没有烧死任何人，但随着烈火到来的恶魔却杀死了无数人。赛伦不会忘记的，在被火海包围的时刻，那个黑色的女巫从火光中出现，残忍无情地杀死了他身边的兄长。
　　以同样方式遇害的人还有几十个。那之后赛伦就家族被保护性地流放到西海岸的希特里城做大主教，但火海里的黑发黑眼的恐怖女巫却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大陆上已经很久没有黑女巫的消息。也许圣骑士身边的那人只是一个巧合。一个邪恶法师怎么可能跟在一位圣骑士身边呢，赛伦大主教想着，召来手下的书记员。
　　“给王都的报告……记得把细节写清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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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能活下来吗？”伊恩不安地看着仍然处在昏迷当中的罗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跟着神父重新回到了大火蔓延肆虐过的土地之上。被大火肆虐过的土地残留着一股热意，属于深渊的阴冷潮湿感已经彻底消失了。罗莎被安置在一块平坦的土地上，呼吸平稳，但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光明神会眷顾她的。”奥登神父说道。他已经针对罗莎的状况施放了数个不同的治疗术，终于在圣骑士之后终于把女孩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当然，还得感谢半精灵留在她身上的那片银叶。传说从古代银叶树上摘下的银叶既能够让人起死回生，又能够做成削铁如泥的小刀夺走无数生命，如今人们能看到的银叶虽然是精灵贤者的仿制品，但仍然保留着原始银叶的些许特性。
　　奥登神父看了眼满脸落魄的学生，拍了拍他的背：“你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带走你的吗？”
　　“当初□□的时候，”伊恩回忆着，“您在路上捡到了我……我记得您那时候捡到好几个被丢弃的孩子。我是里面最大的一个。”
　　“没错。不过之前的都已经托付给各个能找到的人家寄养了，到你的时候我身边只剩下两个孩子了，一个是四岁的你，还有一个可能不到两岁的女婴……我在同一条小路上捡到的你们，你是直接被扔在路边的，浑身脏兮兮的，那个婴儿被放在一块破布上，布旁边还放着一块硬面包，也许是她的父母还期望她能够活得久一点。当时我想不如把你们都带走，我在我可以把你们带到西海岸那些希望收养孩子的家庭。但来到蓝草村的时候，这里一户人家特别想要一个女孩，考虑到当时我还要四处奔波，实在不太适合照顾一个婴儿。所以我就把她留在了这里。”
　　伊恩愣住了：“罗莎时是？”
　　“没错，小罗莎是我曾经救过的孩子。我当初希望她的父母把她当成亲生的来养，他们一直遵守着诺言，没告诉罗莎她是被收养的。但……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这么做出决定是不是有些过分，把你带回希特里城只是个意外的选择，我本意是希望那些重新有了父母的孩子都能平凡普通地长大，”奥登神父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但这片土地却注定不平凡也不普通。没有逃出去的最终还是死在了这里，即使他们逃离了这片土地，在山那边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再去关心。”
　　伊恩没有说话。他对奥登神父的看法向来很复杂，当然，他崇拜他，敬佩他，感激他，但他发现自己一直很难理解他，偶尔也会抱怨受他连累在神殿里获得不了正式职位。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愿意在这群不起眼的山民身上，在西海岸处于边缘地位的半鱼人身上，在那些穷苦的渔民身上花那么多精力。他应当成为一名风光威严的高阶牧师，应当获得配得上他的名望和地位，如今这般的生活明明毫无意义。
　　因此他想方设法要脱离这种生活，去神殿里成为一名正式牧师，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做有尊严的神明侍奉者，与这里的生活彻底脱离关系。
　　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可能连这样做梦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当初那户人家想要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那么现在躺在地上濒临死亡的就是他了——而且他不确定懦弱的自己能否像罗莎一样扛过那酷刑般的的治疗。如果当初神父没有捡走被抛弃的他，他甚至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没有像奥登神父一样的人用微薄的力量尝试去注意到这些渺小的存在，那么他们即使消亡了也不会有人在意。而他本来就是这些渺小存在中的一员，他有什么资格去无视他们，甚至鄙视他们呢。
　　伊恩沉默了许久。
　　“抱歉，老师。我……”伊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感到格外无措，“……我去，看着罗莎。”
　　奥登神父笑着摇了摇头，目送着学生离开。而当他转过头时，身边又出现了另一个人。
　　是露西尔。她的身上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在一切混乱结束之后，她还没有时间来清理自己，衣裙，双手和脸庞上都是血痕，看起来确实像个和那些深渊物质来自同一个世界的恶魔。
　　“您辛苦了，大法师。”奥登神父点头示意着。
　　露西尔的黑眼睛里仍然隐约残留着荧蓝色的魔法光点，与远处仍在燃烧的炽热火焰仿佛两个极端，山间的天空中闪烁着星光，尽管在火光下它们的光亮显得如此微弱。她随意地坐到了地上。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情而已。拉莫尔死后留在世界上的这些烂摊子没多少人能够收拾。”
　　奥登神父没有探问露西尔和那位死灵法师的关系： “传说里您更擅长收割生命，但今天看来，您也同样擅长救死扶伤。如果您只是收拾烂摊子的……那么您对‘收拾烂摊子’有着强烈的责任心。”
　　露西尔没有否认奥登神父的说法，“那么您呢？神父，您对这片土地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责任心？”
　　奥登神父笑了起来：“大法师，圣骑士问我过非常相似的话。我不太愿意称这是什么责任心。我只是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而已。你可能想象不到，几十年前，在我还是一个天真愚蠢的年轻人时，我做过一段时间的盗贼。
　　有趣的是，在我成为盗贼的那段时间里，我一次也没有被捕过，反倒是以神父的身份开始传教的时候才被他们抓了进去。后来我甚至考虑过去北边的海域做海盗，那时候海盗还是个不错的地下职业，大陆南北的航运兴盛发达，只要能够在海上活个三四年，我甚至就能够攒够一辈子的积蓄。”
　　“那么是什么让您改变了这个决定？”
　　奥登神父的笑容变淡了，“只是觉得……没有意义而已。
　　“我的那个学生觉得巨山脉中的人愚昧粗浅，这一点其实没错。我是我们那个无名村庄里第一个识字的人，那时候每天早上我会跑到十几里外另一个有名字的大村庄里给一户人家做帮工，顺便跟着他们家的儿子学认字。十五岁的时候我捡到了一本被遗弃的圣言导书，靠着那本书我学会了阅读。
　　这样一本书对一个幼稚无知的年轻人来说实在太过震撼了，神明的教诲如同至高的真理，我本能地想要向周围的人传播真理，结果反倒被送进了监狱。因为我在私自解读神的话语。
　　那是我第一次进监狱，等我出来的时候，我的父亲去世了。在那种贫穷闭塞的环境下，在生死存亡面前，道德和尊严是没有意义的，人们会因为一丁点的利益争斗不休，只要你弱小——比如说，是个孤儿，你就只能忍受你的命运。我只能选择走出来，成为一个盗贼后，我的确能比过去过得更好，但是曾经那些愚昧的人依然愚昧，没有道德感的人依然没有道德感，他们没有改变，我只不过是在稍微安稳些的地方重复他们的人生，我和他们没有区别。
　　“这么想不让人觉得挫败吗？既然我已经无法改变我的过去，改变我曾经遇到的困惑和磨难，那么我能不能改变其他人的？然后我就尝试着去做我想做的那些事情。实话实说，这么多年来其实我已经一步步地在实现我的规划，我在西海岸组建了渔民的工会，雇工联盟，虽然声音还很微弱，但至少能让人听到了；近二十年来，除了那几次虫灾，巨山脉里已经不会有饥荒了；我培养了不少优秀的学生，他们愿意继承我的理想……所有的一切已经超乎我的预料了。就算是如今的状况，我也不会再去抱怨什么。”
　　露西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原本只是出于好奇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神父会如此坦诚。
　　“听起来是有那么些无聊。不是吗。”奥登神父自嘲着。
　　“无聊？不，一点都不无聊。神父，也许我这么说显得很自以为是，但是……我完全能够理解您。”露西尔缓缓说道，“总要有人去做这样的事。您经历过他们的贫苦，绝望和困境，您与他们感同身受，所以您才能够真正帮助他们。”
　　“……也许吧。”奥登神父叹了口气，笑了笑，“我对您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我冒昧地认为也许您更能听懂一个老人的自述。”
　　“老人？”露西尔反驳道，“我不太同意。我并不是说要您否认自己的年龄，但是既然您的神赐予您更悠久的寿命，您的心态也应当更年轻一些，你培养了学生，还有那么多愿意真心感激你回报你的人，如果你有点野心的话早就可以做出一些不同凡响的事情。您还有无尽的时间去做更伟大的事业，不要把今天当做终结了。”
　　亚当·奥登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出来。
　　“您说的对……生命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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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QVQ
神父的原型其实来自于一个英国十七世纪的作家约翰·班扬。我没认真读过他的书（我菜，清教徒的文学作品读不下去），但书上介绍的他的人生经历很玄妙，穷苦出身，识字后开写宗教寓言故事，当初看了就一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