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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火车晃晃悠悠的压过铁轨,车上薄薄的铁皮随着每一次颠簸发出老人一般哼哧哼哧的叹息。白鸾景扶着扶手,把额头抵在大拇指指节上,一双水灵灵的吊梢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好像她此刻耳朵上的素翠玉环耳环一般空洞。
      她穿着一件洗褪色了的水蓝色学生服,衣服松垮垮地罩在她略嫌瘦弱的身子上。她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因为禁严而骚动的人群,跪在路边乞丐,躺着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面无表情的好似寺庙里被供着的一尊金佛像。
      白鸾景微微低了低头,苏北老家又给她寄信了,信里讲的无非是让她早日结课回家,家里没钱供她再继续在上海上学云云。
      家里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每次给她寄学费从来都是一捆皱皱巴巴的毛票,毛票的纹路里透着汗渍的痕迹,边角已经发了白。以前寄钱的信封还是体体面面的硬黄板正油纸,现在却是破烂的白信封。她每次将学费交给金锁,金锁总会带着看到脏东西的表情,嘴角下弯,勒出她鼻颊两侧深深的法令纹,捏着信封的边角将她的信封收了去。白鸾景有时候都会想象到金锁数钱的样子,像她平时那样翘着小拇指,嫌弃地拨弄每一张毛票。
      她那死要面子的穷酸秀才老爹白魏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估计是抽□□抽到家里实在是没有东西卖了,他那好老婆又吹耳边风合计让白鸾景回家嫁人,到时候用她的嫁妆补贴家用。
      想到这里,白鸾景的薄唇挑出一个讽刺的弧度,那一双桃花眼的上扬的弧度更加妩媚,眼下的泪痣更衬得她风情万种。
      她才不会回去。不,不止是现在,而是她再也不会回去。她如果回去,这辈子就算完了,她就要一辈子像她短命的母亲那样,一辈子待在古宅二楼那一隅,每天只能从那一扇昏黄的小窗窥见外面一点,从早到晚,只为等着那个穿着长衫满嘴之乎者也的穷酸秀才,听他的满腹抱怨。
      她抬头瞥了一眼上海青灰的天,教堂高高的尖顶直直地刺向天空,天空好像害怕似的紧缩着,整个上海也笼罩着这种气氛中。
      列车停了下来,车轮擦着铁轨发出了一声尖叫,晃悠着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好像松了一口气,挤攘着下了车,挤出那个拥挤的豁口,像受惊了的鸟儿一般四散而逃。
      白鸾景跟在后面慢悠悠地下了车,几个报童看她脸嫩缠着她要她买报,她刚想冷着脸走过去,却瞥见一个小男孩那一双吊梢眼像极了她自己,她突然有一时间的怔愣。
      那个小男孩趿拉着一双拖鞋一瘸一拐地跟在别的小孩身后,耳朵旁边满是冻疮,却努力地把报纸送到她面前,希望她能买他的报纸。
      她鼻子一酸,突然就想起来了她妈妈难产死了之后,白魏又娶了一房,他们大婚的时候亲戚们怕白鸾景闹,便将她扔进柴房里关了起来。寒冬腊月,她只穿了一件对襟小背心和单薄的裤子,身上冻的青一块紫一块,她拼命地敲着木门,希望有一个人能把那扇门打开。
      她细细地打量了下那个男孩,把衣裳里最后一个铜板给了他,拿出了一份报纸后便离开了。白鸾景捏着手里薄薄的几页报纸,突然一阵后悔之意在她心头弥散开来,她是什么东西?自己都吃不饱,竟然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死活!她懊丧了一会儿,便低头狠狠理了理手里的报纸。
      突然,她的目光被报纸上的黑体大字吸引了。
      \"欢迎上海市名媛佳丽,报名竞选上海小姐。\"
      上海小姐?是选美比赛吗?她把眼睛凑近报纸读了起来,报道说是因为虹地发洪水,当地又瘟疫疟疾横行,许多苏北难民举家迁到上海,日本人为了安抚难民,成立了虹地难民救济组织,这次选美正是虹地难民救济组织为了筹集善款发起的。
      如果说她一开始还没有看懂选美背后真正的意图,当她看到下面那张满是大人物的相片,哪还有不明白的呢。上海上任市长卸了任,现在人心惶惶,需要一根主心骨撑起上海政府。上海这地界,可以谁都不认识,可说起唐家,没人敢说不认识。唐家太爷是土匪起身,是在香港地界靠倒土发的家。后来唐老太爷为了在政治上也分得一席之地,便跟了日本人,子女们都在上海跟着傀儡政府做事,所以唐家在上海这个地界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日本人不仅仅是想要稳定民心,更是想要借此机会扶植唐家真正掌握上海的权利啊。
      她了然地眨了眨眼,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这页报纸,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她想要参加上海小姐比赛,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只能走上这条路了。
      白鸾景伸出白净的手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环,她每次心乱的时候总是会做这个动作,这动作是下意识的,好像婴儿寻找母亲的庇护般,因这耳环是母亲留给她的。她突然抬头看了看上海的天,是雾蒙蒙的一片,带着恨意的压在每个人头上,压的每个人喘不过气,只能发出牲畜一般的气音。
      这是上海。普通人随时都会死去,像她的母亲那样,她再也摸不到,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那个人的名字大家会回避,提到了也只会说一句“咳,走了”。人就是这样,是块布,被生活揉搓,揉了半天,拿出去晾晾,喘口气,再揉搓。经不起的布料,破了再修修补补,直到再也用不了,也就扔了,人也就走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生死簿,走了就是走了,消失了就没了。
      她想活下去。想给母亲和自己争口气。
      就算她是那昙花,开了一瞬就败了,她也甘愿。
      她慢慢地把两鬓的头发别进耳后,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那学生服已经洗的发白了,也没被仔细烫过,衣角早就蜷了起来,再也捋不平了。白鸾景低头对衣角笑了笑,不再管它,便朝学堂走去。
      隔着学校破落的大门,白鸾景便远远瞅见金锁抱着胳膊站在门侧。她脸上又带着那鄙薄的神气,那虚笼笼的额发在阳光照耀下在她前额投下一缕缕的阴影,给她那蜡黄干瘪的面部增添了兽图腾般的纹饰,惊悚又怪异。待白鸾景走近,又看到金锁被高耸的两颊挤的狭小的,如同缝隙般的眼睛,那干瘪的嘴唇裂出的唇纹,她这几年整个人被战争摧残的像一具干.尸,每次看她提着灯来查寝时她总是要被吓一跳。
      金锁其实远远的就看见白鸾景了,她一直没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白鸾景也知道金锁这幅强硬的态度也是做给她看的,是怕她跑了不给学费。于是她脸上做出恭敬的表情,与平日里谦逊的态度并无二般,赶忙跑到金锁面前。
      “您怎么出来了?今天风大,当心吹着,”她又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说到“您瞧我这脑子,应该交学费了,我今日马上就去我姨妈那里取。”她说完便半垂下了头,好似她现在已经羞愧到无地自容了一般。
      金锁果真清了清嗓子,表情缓和了半分,“鸾景,我一直当你是个玲珑的小人儿,有些话虽然不当听,但我也就直说了。以前都以为这场仗打哪儿都打不到咱这地界,谁成想也就几个月的光景,这日本人就打过来了。我年纪大了,熬不住,攒点钱已经打算走了,船票都买好了......我知道你家里情况不好,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先保自己了,等到了那头,你也可以过来找我。所以这费用的事,你也不要让我为难,好吗?”
      白鸾景用力的点了几下头,脸上是被赦免一般的羞愧又感动的表情,鼻头和两颊羞红,几滴泪水纷纷溅落。金锁不耐的对着她摆了摆手后便又向门外望去。
      白鸾景错过身面无表情地用手蹭掉她挤出的泪水,向寝室走去。她知道金锁这守门的把戏是怕她直接跑掉。她原本回来还想换一件体面的衣服,看起来只好作罢,现在只能回去拿几件重要的物什了。

      她的屋子还是老样子,同她一起睡的那个苏北女孩早就回了家,只剩下两个单薄的木床和一个黄木桌子。
      屋子中充满了一股子腐朽的霉味,这里的一切总是油乎乎的,桌子上也是,摇摇欲坠的床也是。灰尘黏在墙的上部,墙已经看不大出颜色,但白鸾景知道那墙原先应是白色的。
      阳光从屋子上段的小窗子透进来,灰尘在这被施舍的阳光中发出微小的光芒,随着空气慢慢的盘旋而起——直到再也看不见。
      白鸾景侧身坐在床边,探身将床头叠好的衣物拿了出来。这些衣物都是她来上海的时候随身带的衣物,多是些素净颜色,款式也不够时髦,她穿这些衣裳的时候,总是要被校里的姑娘们嘲笑一番,说她若将那长辫子油亮亮的盘在头顶,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小姐的丫鬟。
      白鸾景倒是从来不介意,她那自私的父亲允许她出来上学已是破例,若她平日里开销再大了点,他定不会再让她继续在上海上学。
      白鸾景在衣服夹层里摸索了半天,总算林林总总找到了几枚银币,这已是她所有的积蓄了。
      至于学费,她根本没有想去交。
      自从上海不安定开始,学校里便再也没有上过课,做饭的嬷嬷早就走了,一日三餐都要自行解决。家中稍有闲钱的女孩子被家里送去了香港上学,没有的只好回老家嫁人,陪嫁妆钱。金锁还真是以为她好欺负,糊弄糊弄便老老实实被她压着交学费?
      白鸾景又细细瞧了瞧床上的衣服,见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了,便将衣服叠起放回去,起身离开。
      路过门口时,金锁已经不站在那儿了。白鸾景看了看天,那阴沉沉的天空与她进来时并无差别,她却突然觉得心情舒畅了起来,那种感觉好似嘴里含了颗薄荷糖,是从内而外的清爽与舒畅。她好像已经与原来的世界脱离了一切干系。
      白鸾景不敢多做停留,生怕金锁发现端倪不让她离开。她快步走开,准备去报名的地方报名,索性报纸上这地方离她学校不远,走一会儿便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有人看叭,先试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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