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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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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总是这样庸俗,倘若每个讲故事的人都有张化腐朽为神奇的巧嘴多好,那么不论多悲伤的故事,都能在炉火边的娓娓道来中变得浪漫起来,成为男孩女孩们心中瑰丽的幻想。试试看,对他们讲道:世上有永恒的爱与恨呐,你能想象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而永远改写自己的一生吗?
纯真些的孩子会眨着星辰般的眼睛表示他们相信,并且希望自己也能拥有永恒的爱,年纪大些,聪明些的孩子则会怀疑,哪有什么永恒呢?可是,这背后一定是段离奇的故事吧!
很遗憾,我想要给那个带我看圣诞树的小姑娘讲个好故事,竭尽所能地不落俗套,美化那些令我不忍回望的岁月,最终也难逃庸俗。如你所见,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可是这世上没有人能抛弃他的过去,我也一样,即便人们在知晓真相的时候依然更喜欢相信谎言。因此,故事的开头,就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说是很久,其实不过二三十年,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镇,我也只是小镇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孩,可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有凯特妮丝。有时我会叫她“凯茜”,她又疯又坏,玩起来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我时时在她的引诱下和她手拉手地疯跑出去,让浆洗好的白衬衫沾满泥巴,回家时头发里缠着草茎,浑身是汗,又脏又累。每当我因此被我母亲教训时,总免不了暗自低落,没过一会,她准会又来敲我的窗子,手里拿着湖边捡到的好看卵石,用五光十色的花纹和编造的故事让我开心起来。
小镇里的女孩子没有人比得过凯特妮丝。她就像一个恶毒的天使,雪白裙摆,金色鬈发,纤细得宛如一株幼树,娇媚的眼睛望着你时,叫你一不留神就会栽进那深不见底的绿色湖水。同时,她也毫不留情地坑害你,让你受尽责骂,然后她便哈哈大笑着来讨好你,用尽甜言蜜语使你消气,不得不答应下一次继续和她玩。她敢爬上最高的树,攀登最陡的山,哪怕把裙子划得破破烂烂,差点跌落悬崖,可她也在我被一条蛇吓得面色苍白时抓起它丢出去,在碰到凶狠的大狗时用石块把它赶跑,哪怕身形相差悬殊,却能用那副凶狠的神气叫恶犬呜咽逃开。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疯狂的勇气吸引了我,也许朝夕相处数年,原本就会令玩伴之间相互依赖。我见过凯特妮丝欺负人的所有样子,知道她每一桩疯狂的举动,对我来说,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已经把能做的坏事做尽了,我却还是记住了她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抱着小猫的模样。对凯特妮丝来说,我也成为了她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不要问我是否自作多情,在此后的无数个夜晚,我曾比任何一个人都强烈地希望我对她没有如此之大的影响。
我在九岁那年的夏天,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凯特妮丝。这无疑是件危险的事情,两家的大人都不喜欢她,觉得再没有一个小姑娘比她更淘气,更令人讨厌,可她面对家人的责骂从来不当一回事,只是站在那里等着大人们累了,用谎言和微笑搪塞他们,便又跑出门来找我。
孩子的爱总是纯粹而天真,在那个小镇里,我已为她做了一切我认为最浪漫的事。我曾经和她爬到房顶上看一尘不染的星光,给她写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封面画上她美丽的绿眼睛,写着“致欧肖小姐”;我和她手拉着手跑遍了整座镇子,在湖里学会了游泳,看着她洁白的小腿在阳光下拍打出诞生彩虹的水花;风和日丽的午后,我们玩累了便互相依偎着躺在草地上,她用力地吻我,我则抱住她,随后我们说说笑笑地闹成一团。
那时的我是个怯懦乖巧的孩子,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爱上凯特妮丝,即便我看到她将鸟蛋捏碎,将小鸡扔出篱笆外,依然胆战心惊地维持着我的爱意,因为我曾看见她抱着我送她的那只小猫,纯洁得宛如天使。当我被迫结束家庭教育,被送到镇里的寄宿学校时,凯特妮丝哭得双眼通红,随后又恶狠狠地发誓,如果是因为她我才要离开,那她就要让大人们后悔。我不敢告诉她原因,只怕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又会挨责罚,只好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吻一两下,保证我永远爱她。
如果事情永远这样发展下去,虽然不甚顺遂,也不失于一种圆满,是不是?可我没法再回到往昔时光,将湖边的少年揪住,将一切都反转。也许在我的印象中,凯特妮丝早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坏形象,与我所接受的教育格格不入,她浑身上下的疯狂劲儿和对待小动物那种漫不经心的残忍早已令我与她越走越远,而她却在感知我的疏远这件事上天真得可笑,认为我真的会永远像她一样拿出十分的力气来爱人,浑然不觉在我脆弱的心中只有那个草地上抱着猫的小女孩支撑着仅有的微薄爱意。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我终于得到允许,从学校回家来,没有在附近找到凯特妮丝的身影,便去了我们最常光顾的湖边。在茂密的树后,我蹲伏着掩藏自己的身体,紧紧捂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将小猫溺死在湖中。几年中竭力压抑的愤怒和失望冲破了我的心墙,我发狠似的咬住自己的嘴唇,等她离开后飞奔到湖边,连衬衫都来不及解开,一头扎进已经被日光晒暖的水中。晚上,当我浑身湿漉漉地抱着小猫的尸体回到家时,所有人都明白了她干的事情。
那是我印象中最为激烈的争吵,大人对大人,大人对孩子,孩子对孩子,其实我们早已不算是小孩子了,只是还没有长大的疲惫的男女。凯特妮丝撒谎成性,因而不论是破口大骂,还是委屈辩白,都无法逆转人们眼中的真相,她的父亲说要动手打她,可考虑到毕竟是女孩子,最后仅仅罚她在房间里饿上一天,禁足两个月。不论什么时候,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而我不愿理睬,或仅仅投给她一个冰冷的眼神。
你能想象吗?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曾怀疑过,就在她禁足的那几个月里,我数次地想过她是否真的溺死了那只可怜的小猫,可每当我回想起她曾经干过的种种“恶行”,就不免冷酷地将曾经的柔情和爱意收起,让怒火来填补我的愧疚。你能想象吗?我也许仅仅是为了让她吃些苦头,从而安慰自己以往的些许不情愿,才这样对待我曾经无法自拔地爱过的女孩,忽视她一切沟通的尝试和急切的呼唤,换取“良心”的片刻安宁。
你能想象吗?
当凯特妮丝最终结束了她的禁足,走出房门,见到夏天的尾巴拂过草地,她白裙飘荡,金发微扬,又成为了一个天使。只有我清楚地知道,她骨子里的疯狂并未消失,甚至因为暂时的压抑和被我告发的痛苦愈发浓烈。我记得那又是一个傍晚,暮色依旧温柔,将遍地野花和波光粼粼的湖面染上了一层悲伤的颜色,也许因为我的回忆是悲伤的,我才认为这带着暖意的颜色是那样一种含义,可在那片夕阳之中,凯特妮丝向我走来,又逐渐走向湖边,多么像走进了一道伤痕里。
她回头望着我,大声地冲我呼喊,像以前打赌那样:“伊森!你信不信我没做?”
我满腔愧疚都化作倔强的愤怒,硬着心肠不理她,唯有冷冷的一瞥。她高声叫道:“所有人都能不相信我,你不能!”
我再也沉不住气,掩饰般喊回去:“是我亲眼看见的!”
“那不是真的!”她的神情又出现了那副狠劲儿:“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把我自己淹死!”
我的心颤了一下,紧接着,我想起她从前对我说的一切甜蜜的话语,她放肆玩闹的时光,和她抱着的那只小猫。
“我才不会管你。”
我赌气扭头便走,心里想着再也不要回来了,为了证明我做的对,凯特妮丝需要管教,为了证明她与我所想的那个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等同。我脚步飞快,没过多久就看见两家的房子屹立在路的尽头,闪烁着温暖的灯光。
凯特妮丝会游泳,她曾经教我如何更快地打水。
我回去了,比走时更快,我飞奔回湖水边。
岸上没有鞋子或者外套,我一边恐惧地扑向湖水,一边期望这是凯特妮丝的又一个恶作剧,等我浑身是水狼狈地爬上来,就要笑我是个傻瓜。我挣扎着游向湖底,天色渐暗,我看不清到底有什么,只是后来我抓到一片水草,握在手中,片刻茫然后才蓦然发现,这是凯特妮丝的头发。
我带着她回到草地上,像此前抱起那只小猫。我不敢低头看,不敢看她是否已经被水泡得浮肿,我更怕看到她容颜不变,用苍白的美丽来报复我。我抱着她艰难地往回走,而我的记忆就断绝在这里,此后,所有的路在我眼中都不复存在,化为飓风中的碎片,只有冰冷的荒原,和永远漆黑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