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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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宰先生病倒的那个夜晚，他曾经求学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据说震感在我的老家都能感觉到。经济正是从此崩溃的，物价飞升了起来，一下子大家都很拮据，用同样的钱买到的米的分量比之过去少的可怜。
为了避免和大哥继续产生不快的摩擦，我们在外面找了个小房子住。虽然地方比我们住过的地方都要小，我却觉得一刻比一刻更幸福。
那时的心情仿佛在看转瞬即逝烟花似的。尽管知道结束一定会来，我依旧孩子气地抓着烟花绽放最灿烂的一刻，天真地认为事情会好起来。
太宰的病越来越重，但他却一反常态地开始规律写作，甚至可以说很少见到他这么认真地工作。每当我劝他休息一下，他就歪着头冲我温柔地笑：“我得想办法攒一笔钱养活我们将来的孩子，不能让小优太辛苦呀。”
明明还没怀孕，我却早早地和他讨论起来，男孩子要叫满（michiru)，女孩要叫穗里（inari），都是象征着丰收的名字。我们对那个夜晚绝口不提，规划着未来，就像在腐烂掉的创口上贴一层自欺欺人的薄纸。
“最后还是决定去当小学的老师吗？”太宰问我。我嗯了一声，说道：“那边的工资比较高。”
“既然小优决定了，我们就出去吃点东西庆祝一下你找到新工作吧？”太宰竖起手指，对我说，“唔，别扫兴哦，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稿费。偶尔也得享受生活一下嘛。”
拗不过他，我从来就没有赢过太宰一次。于是我们到一家据说是葡.萄.牙的军人俘虏开的西餐店订了位子，我不记得那天我们具体在聊什么，大概也是一些无聊的话题吧，他向来擅长讲的笑话之类的——那天发生的重要事件让我无法记住太多旁枝末节。
来重新回想一下吧，当时我们吃的主菜是一种咸肉冻，我被食物的口感和味道弄得一阵恶心。
那种不自然的反胃感让我很讶异，联想到确实也有段时间没来例假了，回家后我就叫来与谢野医生查看身体的状况，她皱着眉头告诉我们：“你怀孕有一个月多了。”
于是工作的事情就只好再往后推一段时间。
到了晚上，我手足无措地摸着平坦的腹部，在这里我和他的小孩正在安静地睡着，这样想着在床上躺着便怎么也睡不着。太宰的手覆上我的手，他似乎想对我说点什么，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对着我的肚子说道：“多多关照啦，满君或者小穗里。”
似乎觉得很欣慰，他咯咯地笑了：“果然还是更想要想小优一样的女孩呀。”
我说：“我的话倒是想要像太宰先生的孩子呢，不管男女都会是个出色的美人。”
“不管怎么样，你都会爱这个孩子对吧？”
“是我们都会爱这个孩子。”
“是是，我爱你们。”
这样聊着聊着便不觉得怀孕的事情需要烦恼，我用手抓着太宰的袖子，睡了过去。
怀孕的第三个月，我收到了幸吉寄给我们的信，附着阿竹收藏着的太宰少年时代的照片，他果然不管哪个年龄阶段都是美男子。这个漂亮的黑发少年穿着藏青色久留米的短裙裤，披着一件制式典雅的斗篷，十四岁的太宰在脸上缠着绷带，右手也骨折了，用石膏固定着，他很不高兴地瞪着镜头。
收到照片没来得及把它藏起来的太宰双手捂着脸：“第二不想让小优知道的一面暴露了，怎么办，好想死哦。”
我把它揣在胸前，义正言辞道：“你别想把它从我这儿拿走，我已经决定好了，我要把它装进相框给孩子看。”
“抢走的话会被小优讨厌的吧？所以我不会拿走哦，但是小优，你这样让我很受伤，你得过来抱抱我。”
我这才满意了，走过去抱了抱他——我放下了嘴角，衣服之下太宰的身体瘦的可怕，我甚至觉得自己拥抱着的是某种鸟类，轻的让人心痛。
请好起来，请不要带走他。我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不断的去祈祷。他的作品快完成了，我们的孩子很快也会来到我们身边，所以神明啊，请不要让他离开我。
至今我仍然在后悔，如果我能够注意到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柔软而留恋，如果我能够感受到每一次拥抱他是怎样依依不舍，如果我能够更加把注意力放在我那过分柔弱而敏感的丈夫的身上的话，我就会察觉到，他曾经在最后的日子里向我道别了千千万万次。
太宰先生在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完成的某天早晨悄悄离开了我。他什么也没有带走，他只是独自消失在我们的家里，让我连道别都没有做到。
我在家里四处寻找他，跌跌撞撞，寻之未果后只能跌坐在地板上，当我想到他也许会在工作的地方留下什么线索，便像抓住最后一根蜘蛛丝一样去翻他写作时用的书桌。在书桌的抽屉里我发现了太宰先生留给我的信。
我读下去。
“小优：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相信这是对你来说伤害最小的方式。你不需要去寻找我，因为我将得到我所渴望已久的安静。
我无数次想要死去，但真正能够清爽而不给任何人带来负担地死去的时候，我却感到依旧有所留恋，我知道这是因为我遇见了你。因为我把你从美好的未来那里偷走了，所以我下决心我要变得坚韧起来，我想要与你一起活在这个世界上，但过往是逃不开的，它现在来让我支付代价了。我的选择把你拖进了我这个地狱里，我应该对你说对不起，但最后请允许我自私一把。我要说我爱你，你是我最爱的人，尽管之前我从未对你说过这句话，这大约是做贼的人不敢声张自己拥有宝物的心态吧。
小优，我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以为你和我是同类，我们都在忍耐这个无趣的世界。可你却用你的善良和无止境的包容一次次地推翻我的结论。我很佩服你，你是那么地坚强，明明看起来像小草一样薄弱，但你的力量却远胜于我，这个时代很快将要过去，你将像柔韧的蒲草一样，继续美丽而勇敢地活下去吧。
我曾经担心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会同我一起离开。所以我得感谢我们的孩子，我相信你是世界上最负责任的母亲。你会好好养大她的，对吧？我接下来会去一个地方，迎来我的死亡。请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看你们的热闹，我将会安静而不染尘埃的死去，原谅我向你保留我的去向，你一定会找到我的，我不想吓到你和孩子。
小优，我已经足够了解了人这一事物，但是我做的还远远不够。现在你正在我旁边睡着，像个孩子一样地沉睡着，我想要吻你。请记得，我最后一次吻你。
小优，再见了。我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要求，请告诉我们的孩子，我也同样爱她。再说一次再见，我是头脑清醒的状态下选择去死的，我不后悔。“
读完以后，我整个人都被抽走了动力，我趴在地板上，濒死动物似的喘气。
这些文字让我知道太宰先生已经不在了，不在我身边，也不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痛苦了。
曾经我是多么想要和太宰先生在一起，无论生或者死。我愿意和他一起成为河岸沉骨，一起聆听死亡的回音，但是太宰却推开了我——他要我活下去。我感到我的一部分和太宰一起离开了我，并且它再也不会回来。
附近孩子玩闹的声音让我脱离迷离的状态，我意识到我还有他留给我的东西，我剩下的只有这个了，手捂上了腹部，这会是他曾经与我一同活过的最后的证明吗？
因为噩耗失去的力气正在逐渐回到我的四肢，我的肚子变得暖暖的。我下定决心，我要活下来，等我再次回到家里，我会好好吃饭，然后睡上一觉。接下来我会生下这个孩子，不管多么辛苦我也会好好地把她或者他抚养长大。
我会在某天，也许是个花满枝头的春日，轻声地告诉我们的孩子，你的爸爸曾经那样爱过我们。
我走出家门，走到大街上去。望向周围，泪水已经不再模糊我的视野，我望着潮水般起伏涌动的人群，低垂的瓦顶，破旧的白色旗帜，道路上顶开石块的野草，望着远方澄明如釉的青绿天空，在那之下，远方新建的商铺花花绿绿地分布着，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受着生命的气息，残酷的“活着”的味道。
新的时代正在到来。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