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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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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从昏迷中醒来,丛阳掖了掖身上的被子。手背牵了一根细管到支架上,也许是葡萄糖。
丛阳刚坐直,门外响起脚步声。
女人走进来,看着他:“阳阳。”
丛阳揉了下头发,看手机,十二点了。
“阳阳,你看谁来了。”女人避开身体,两个年轻高大的男生走了进来。他们看着病房露出不动声色的惊讶,再看到丛阳,露出不动声色的痛惜。
丛阳撑着下颌看了一会,他俩坐在病床上,好像被一种奇怪的味道刺激,鼻翼微微翕动。
“丛阳。”封云笑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还行啊这地方,有山有水,你以前不也最喜欢到处玩儿嘛,挺合适的。”
丛阳笑了一下。
连皓拎起一个大口袋,放地上:“我给你买了很多吃的,玩的。这个鱼子酱是真不错,我现在在俄罗斯读大学,特意带的,味道绝对好。”
封云也从口袋里掏些什么:“我给你带了几本书,哲理散文,你以前追的小说完结了,刚出版,也给你买了一套。”
丛阳欠起身:“操|你妈这时候了给我带书?”
封云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连皓也笑。女人退了出去。
玩了一个多小时,门敲了敲,丛阳抬头看见后江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水果。
丛阳问:“干嘛呐?”
后江与屋内的两个陌生人交换了视线,低头继续进来:“今天不出去玩了?你不来找我,我就找你。”
丛阳左右指了指:“我朋友。”
后江当没听到,自己剥了根香蕉坐在病床上吃了。
丛阳拔出手背的针管,血迹沿着骨缝流到指尖,封云错愕地递过纸,他按住伤口擦了下。
“今天去哪儿玩儿呢?”丛阳问。
后江起身:“太阳不错,到山上逛逛吧。”
四个人从后门出去,眼前是一片蜿蜒的斜坡,坡口汪着一潭水,长满油绿绵密的水葫芦。阳光照亮了半截道路,四个人时而走在阴影里,时而走在光芒下。
走过一条直道,眼前出现一条悬在空中的木桥。踩上去时空荡荡的,往下望,至少三十米高。下垂的锁链上缠满藤蔓,缀着紫色的小花,迎风飘拂。
连皓拿出手机,拍照。
丛阳站了一会。从吊桥可以望见远处的河流,灰暗江水滔滔,伸展尽头是高耸的楼群。
四个人又往山上走,路过一片清幽寂静的莽林,古柏森森,斜插着几块墓碑。连上了十几分钟的坡,丛阳已经感到疲惫,下石梯那一刻,他突然往下栽倒,被重重搂住腰杆,半跪着。
“怎么了?”封云面色惊慌。
连皓抬手叉入他双腋,将他抱起来。丛阳直摇头:“不用,放开。”
后江看了会:“我来吧。”
他蹲下石阶,抓住丛阳的双手过在肩上,给他背了起来。
“回疗养院吗?”封云问。
“上山。”后江简单地说,“山上有个亭子,夏天从上面看,偶尔会有意外的惊喜。”
四个人沿着山路又往上,丛阳在路上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昏迷状态,当他睁开眼时,正靠在一根石柱上,左手边百尺悬崖,右手边三个人正在打牌。
橙红的太阳光斜刻在亭子中,给他的脸涂抹上了色彩。
后江出了一把顺子,抬头看他的方向,目光停留。
封云和连皓抬头,看着他:“这地方风景真的不错啊,从上看下去,一片绿水青山。早知道带相机过来,给我们照一张。”
后江拿出了手机,对丛阳拍了一张。
丛阳后知后觉地抬手遮脸,走到石桌旁。桌面上铺着牌,已经打了一半。
亭子中阳光流走,阴影笼罩,后江起身揉了揉腿:“该回去了。”
丛阳坐着不动:“背老子。”
封云弯腰过来:“行吧,我背你。”
丛阳推开他,指着后江:“就你。”
后江想了想,在石桌旁蹲下了,给他背起来。
丛阳拿过他的手机,他也没说什么。翻到刚才的照片,画面中的人有清瘦立体的轮廓,颈部伤痕累累,唇瓣却是鲜艳的橘红,斜视的目光空洞平静,像在乞求什么,像对一切都不屑一顾。
“别删。”响起后江清晰的声音。
丛阳说:“跟他妈个吸|毒的失足少男一样。”
后江噗地笑出了声。
回到疗养院,女人站在门口守望,看见封云、连皓,招了招手:“该吃晚饭了。”
丛阳说:“你们去吃,我吃不下。”
后江回头往后院走,被丛阳跟了两步,停下问:“干嘛?”
“跟你去吃饭。”
后江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
女人向封云抛去了询问的神色,他说:“丛阳新认识的朋友。”
女人向后江露出满面笑容,但后江没看她,只是盯着丛阳:“不行,阿姨做饭只有一份,你来了我不够吃。”
丛阳张了张嘴:“我吃的很少。”
后江说:“不行。”
丛阳说:“那我看着你吃行不行?”
后江说:“你吃了晚饭过来,带你宵夜。”
丛阳想了想:“好,你来找我。”
丛阳在床上打了两小时点滴,门才敲响,后江走了进来:“出来吗?”
丛阳又要拔针管,被他按住手:“等这一瓶打完。”他拿出手机,“我们加个好友?把下午照片发你。”
丛阳取出手机给他扫码。
后江在他眼皮底下,翻看他以前的空间记录。有自拍,旅游照,获奖照,班级大合照。丛阳永远是人群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高大英俊,脸上露出意气风发的阳光笑容。
后江给他点赞。
翻到留言板,一刷刷下去,两年前的消息最多,祝他早日战胜病魔。现在,坚持留言的朋友寥寥无几。
空间最近的更新在一年前。
“我被遗忘了。”丛阳说。
后江取过他的手机,发了下午的照片。又拿起自己的手机,刷新,评论:“丛哥好帅啊啊啊啊!”
丛阳哈地笑了一声:“憨批。”
后江起身给他取出挂点滴的针:“来吧,跟我去吃宵夜。”
丛阳起身穿鞋,看着手机提示的新消息。走到门口,封云和连皓坐在等候椅上打游戏,看见他俩退了出来,起身一起走。
后院的敞坝上晃动着几条身影,通红的烧烤架摆在正中,围坐着几个年轻人。
丛阳走近,地上放着蔬菜,速冻肉丸,鸡柳里脊等东西。用一根根黑钎插起,放在烤架上,浇油,蘸料。
后江往铁架放了半根玉米,火腿肠和一撮韭菜,烤好递给丛阳。丛阳放到嘴边,封云抬手拦住他。
“脏,别吃。”
丛阳推开他的手,嚼着玉米,咽了下去。恶心的感觉并没有升起。于是继续吃。
后江看着他,又烤了半根玉米,给他递来一瓶矿泉水。
吃完烧烤是十点,丛阳起身在地上踱了两步:“我们去哪儿玩?”
封云说:“还玩?都几点了?丛阳,你应该好好休息。”
后江扔掉通红的铁钎子,看着丛阳。
丛阳绕过他俩往前走:“陪我去山上,你们不要来了。”
后江打着呵欠跟上,封云和连皓走在后面,丛阳回头看了一眼:“说了别来。”
两人站定。后江到屋里加了件外套,从小院出门往山上走。
丛阳扶着膝盖,爬上一个台阶,停下脚步仰头,满空的星辉月华落在他眼底。
“他们不敢看我的眼睛。”丛阳说。
后江扶在木栏上,伸手拽了他一把,和他一起看远处黑雾笼罩的山林。
“那就不要管他们了。”后江说。
走到坡中时,丛阳扶着一棵树,闭上眼,在这青光幽然的坟林里,疲惫地站着。
后江停下等他:“要不要我背?”
丛阳摇头,又往前走。他们用了四十五分钟爬到了山顶,亭子里留着两个矿泉水瓶。漫山遍野的星光漂浮在虚空中,像画板上的彩墨,也像流动的音符。丛阳靠着石栏,静静地看了十分钟,回头见后江在抽烟,一点火映亮了高挺的鼻梁。
丛阳问:“你多大了?”
后江:“比你大一岁。”
丛阳问:“你很温柔你知不知道?”
后江靠着石柱坐下,想了一会:“是吗?我每天混吃等死,过的很无聊。现在每天跟你到处走走,打发时间。”
丛阳没说话,突然脱下外套,十指并用抠着手臂,半晌,从衣服里取出小刀,用刀背重重地刮着手臂,直到通红,流血。
后江盯着他千疮百孔的皮肤,走近,夺过小刀。
丛阳把手靠在石头上,猛地往下一蹭,一条沾着皮肤的血痕挂在石头上。
后江抓住了他的手腕,抬头见丛阳眼中湿润,一秒,湿意便风干了。
“下山你背我回去吗?”丛阳问。
后江点头,说:“行。”他走到亭外,从一棵榆树上摘下几片叶子,蒙在丛阳的伤口上。
丛阳被他背了起来,问:“你为什么这样?”
后江在密林中走着,说:“我家里曾经有人跟你很像,去世了,我当时没在意 。”
“你想安慰我的痛苦吗?”
后江笑了笑:“我想纾解你的寂寞。”
丛阳吭吭笑了出声:“你们gay说话都这么骚吗?”
后江问:“什么gay?”
丛阳摇头。在夜色中回到疗养院。
第二天,封云和连皓站在停车场跟他告别。
封云说:“我也想多陪你几天,但十三号去英国的机票,时间很紧。”
连皓说:“我也跟女朋友约好了去西藏。等你身体好了点,咱们一起到处去旅游。”
丛阳在阳光下笑笑:“下辈子吧,拜拜。”
他走到檐角的阴影里,看见两位朋友眼里都是泪水,心里有些感触,但一转眼就不再记得。
那个女人走了过来,双手合拢在胸前,谨小慎微,说:“妈妈也先回家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收尸就行,少来烦我。”丛阳说。
中年男人在旁边欲言又止,到底没说话,跟妻子上了宝马,在尽头一溜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