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庆喜”是江淮一带颇有名气的戏班子,班底子厚,又多次给名门望族请去抬门面,混的好的伶人,贵人场子上一座一金也是不为过的。

      竹栖进班子的时候大抵四岁,隐约的记事儿了,许是生辰巧在八月十五,第一次知道满月节是要食月饼的。正月十六的晚上,正赶上师父的班子过庙借宿,那皎皎的明月照拂着他根本不足五岁孩童的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庙门前。师父比着他的肩背上下一探,好似问了他些什么,但以记不清了。所有那晚以前的记忆都只剩下父亲肩后几个兄姊的看不清的面孔,父亲肩后颠簸的林间小路,自己的手酸得不行却仍然捧着的月饼。
      所以后来竹宛卿见他每至中秋一幅似戚还叹的样子,知道了缘由,边笑他假作老成,边咬一口那泽金腰鼓的单黄白莲蓉月,再非把剩下的往他嘴里送。看他蹙眉微噎,便大笑不止,见他有些恼了,才捋着他的后背,端一杯白菊清茶上来嚷着师兄莫要恼我。

      竹宛卿是天降的一样到竹栖身边的。那时竹栖已满了十五岁,长宛卿一岁有余,确是第一次登台,唱的是练了千万遍的《游园》。那日是贵人老爷们的场子,戏单子上只写了折子名儿,常客便知有新人压场。
      他一手翘着尾指,搭上描仿金的折扇,莲步款款,开口唱那“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便看得师父坐在偏台,接过一旁少年捧过的茶,心知这第一关是过了。

      当晚几个还在门里的师兄弟,仍是聚到一处吃饭。开饭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师父踱进来,身后跟着的,隐约是白日里看见的少年。
      心里小小的叹一声,这少年是真真好看,若是姑娘家,又没有这般的身量。他只一味站在师父身后,被叫出来见礼,规规矩矩作了个揖,也不肯讨巧叫几声“师兄”。
      这竹宛卿本是破了规矩进了庆喜班子,不讨众人欢喜,又不尊规矩。偏师父看重得很,不足一个月便让他登了台子,上来唱了全套的夜奔,气都不大喘一下才算平了大家的白眼。

      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

      猿臂乍翻,便似混风涌涌而动,一双叱目,悔恨难当。
      又斥“高俅!”一颗虎胆,如单身入百万军中,至死方休!

      竹栖晚上趁着大伙都睡了,跑去敲他的门,惹得竹宛卿压了一肚子的火。可门前月光下皎皎的人儿赤着脚,抱着一碗不知哪儿来的烧酒冲进他的房,仿佛他受了多大的伤一般。
      点火儿,探双指进去,带出一团火来,尽数拍打在他关节上,虽说早就折腾习惯了,这一番仍是很受用。

      他平日的确冷淡些,从不主动找人搭话,更有一个忌讳是不能问的,便是他的来头,被师父听到更惨,绑上腿吊嗓子去吧,什么时候师父忘了这一碴才算完。
      但人心就是如此,你遮挡得越严,越有人要来窥探秘密。不久就有人私下里传闻竹宛卿是师父的年少风流,要不然怎么身怀绝技,甚得器重。

      两人同时登台算是一件极偶然的事情,那之后竹栖才知道竹宛卿是练家子。
      带着竹栖的师兄程彦斌是与他一直同唱的,算半个师父。小时候学杜丽娘,春香念白“疼煞小金铃”这句时杜的动作表情都是一一问过程师兄的,生怕走错半个步子。
      由着熟稔,便一直搭戏。偏那天那场给淮宁府尹吴旗的第八个姨太太祝寿,一大早程师兄扭伤了脚。这戏又不能半点差错,只好选顶尖的小生。平日戏班中即对宛卿多有不服,又是比不过的,趁着这个不招好的营生,便假意推就了一番,选上了他。
      连过场子的时辰都没有。
      竹栖的手冰冷,屏着气,亲自给宛卿上妆,不料防被他抓了手。
      不温厚,却让人心里往外暖:“别怕,阿竹,有我呢。”
      凝眸对视,深深地点了头。
      平日师兄弟开玩笑叫他阿竹都是十分的恼火,本唱旦角,不愿显得女气。今日却别有不同。
      他说,阿竹,有我。
      浸水一般的双目,透着世界,装上自己,还有什么不能信呢。

      好在唱得是断桥,许仙唱段也不多。先打了个哭腔,实是引着竹栖转过身来,两人便真如天地翻转到了西湖上。
      急管繁弦,玉盏催传。
      轻舟短棹,兰桡画柯。
      一句冤家啊,舒尽胸中戚怨,怎不叫人心上生怜。然竹栖几番迎着段数的点头颌首,状似抽噎,叫人好不担心打花了妆容。不想那泪含而不落,该是这句“疑是神仙,返照波间”。
      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
      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
      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
      如若竹栖真是那修炼千年的白蛇,许仙怎么舍得背叛他呢?这般神情的眼,这般深情的相依,这祈求般的念唱“可怜进退无门”。
      唱满这一折,两人半晌相对无语,就站在帷幕后面。还是竹宛卿笑道:“阿竹,你这白娘子是真真好看,我若是许仙,便忙不得把你娶回去!”
      竹栖一愣,秀眉颦蹙,张口便是:“又不是我想要演这青衣!”
      话一出口,自己又觉得不当,伸手去抓竹宛卿的衣袍,一低头,又不说话。
      眼前那人笑:“唉,怎么和小孩子一般,好师兄,我是闹你的,莫要当真,”待竹栖再抬头,又抓住他的腕子,“哟,瞧瞧这纤纤素手!快随阿郎牵引,修补花容,描眉深浅。”
      不分由说,朝着内里走去。

      阿竹,你的欣喜所为何来?就在你不言语也能让任何人心神牵动的脸上,哀哀压下的,被这廊台上的似有似无的风吹散的欣喜。

      行过雕廊水榭,便是这府上给庆喜安排的杂物间。迈进门儿那本应在堂前吃酒的府尹戳着牙花儿压下几叠子的衣服,见了竹栖,笑得眼睛都不见了,拉了他,话都不说就往身下按,边动作边嘟囔:“急死我了小心肝儿,你怎么才来。”
      竹栖身量未足,被那一身肉压得气都出不来,配饰又坠着脑袋,断断续续地喊:“老、老爷,我是男……”正扯他衣服的吴旗停了手便去拽他的裤子,竹栖愈发挣扎,腿被挡着,惹得他心烦,伸手就是两个耳光:“嚷什么?又不是什么良家子!”
      正待再下手,一个恍惚就被甩到地上,睁眼就是明晃晃的一方吞金利器,前襟上并盘的扣子已落,大惊之下才去看那与“白娘子”一同进来的“许仙”。
      定定神:“你敢刺杀朝廷命官?”
      许仙噙着一丝笑:“岂敢,给大人打个戏耍瞧。”
      拾起一捆绳子,捡着头结上块石子,朝着半空上飞了出去,再扯回来拖着上一时立在壁檐上的喜鹊,石块儿埋在那鸟儿胸腹之内,血涌羽湿,再用力一拉,细糜的内脏流了小小的一滩。
      这杀鸟的人还是笑:“下次再请大人看戏,万莫推却。”
      打个喏“请了”转身就走。
      竹栖胡乱抓起衣衫跟了出去,见前面那人行得急,怯怯地叫:“宛、宛卿!”
      长衫小生一叹,伸手向他:“来。”
      这一句话如魔障,层层包住了竹栖的耳,竹栖的心,竹栖的眼。
      狼狈艰难至极处,那人似九天上的神仙,说:“来。”

      虽说在吴府差点惹出祸事,竹栖觉着那府尹老爷许是怕失了面子。从未在外难为过。“双竹公子”的名号却打得响亮。
      一时间许仙非是负心人,而是被骗了的俊秀郎君,对白素贞昭昭神情,殷殷难赋。
      竹栖一边正那璀璨璨的步摇,一边笑他:“再待几日,便该把你藏起来,不能叫你抢了全天下许仙的饭吃!”
      半晌不见竹宛卿吭声,就从他身后一把握住笔杆子。
      许仙脸已经上过妆,看不出什么神色:“我却已经和师父说自此双竹便只在一处唱戏,再不分开。”
      听得这句话,竹栖一个激灵,松了手,那说话之人泰然起身,扔下笔,掸了掸靴上的浮尘,“怎么,不乐意?”言下不悦。
      竹栖心头一缩,嗫嚅:“宛卿。”
      那人声音终于软下来:“唉,我怕别人不能护你周全。”

      竹栖是个什么样的人,竹宛卿知道的一清二楚。
      三个字儿——死心眼。
      因身子骨弱被父母遗弃,八月十五看见月饼就打怵。傻人傻福,骨架小,入班早,才被师父挑去做旦角。
      死心眼,所以唱得好。
      他怎么不知道,竹栖就算对着墙也能让人觉得他是被墙辜负得如此可怜。
      可是啊,这么讷的一个人,垂垂眼帘,叫一声宛卿,是凭谁都学不来的。
      当是被这一声声的宛卿蛊惑,一呼一吸都难以自持,即便只是站在窗下,看着他唇齿相磕,弯弯眼角笑开。
      心里就好似小时候跳到河里去戏耍,噗通,那水包上自己的身躯,又踏不到底,再想探寻就要窒息。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心软就能停下来的。

      双十弱冠。
      戏班子里大大小小都盼着这一天。
      谁都知道庆喜总是要传下去,师父的意思左右都是这两个人中选,只等竹宛卿成年,好得一个准信儿。
      就算奔命,也要趁早。
      直到那年轻时也曾风华绝代的白发老人站在台子上,说,从今天起,这戏班子就姓竹了。
      立时众人没反应过来,那双竹已然先拜尊师,袖手对着众人作揖,大抵讲些是庆喜今日的名号离不开各位,还望换了班主莫要换班子的话。
      虽对竹宛卿仍有不满,但他确实功底极佳,又有竹栖——已似戏班老一辈在这儿拼打的年份,也就没人说什么,与他两人仿年的伶人早自立门户,眼看又是一番新光景。

      双竹公子在城南置了一座宅子,老班主先搬去坐享天伦。却不想一个月后该着新班子唱第一台戏,竹宛卿亲自送来高额的遣送银子。
      总是有人不服,都知道那宛卿手腕强硬,手里再接上一锭银子,压下了后半辈子的财路,哪还用再费半句口舌。
      面无表情看众人散去,一个冷笑准备封房子打道回府。
      那双修长白皙的双手扔下锁头却听“呛啷”,竹宛卿为这声音一惊,只见竹栖端着贵妃的佩剑,剑锋直指的,正是自己。
      “你让我等的……就是这个?”
      竹宛卿扯开原本敛住的冷笑:“非也非也,若是仅停在此,也枉费了我这么多年的功夫,”微微一顿,“你不去看看你那堪比亲父的师父?”

      宛卿,宛卿……你连拳都握不住,还说什么都可以放下,还说什么只要自己还没立到头上的三尺去,就没人可以拦住你!

      十一月起,竹宛卿都是夜不归宿,次日辰时带着一早没驱散的寒气儿踢门。
      竹栖也只呆坐在帐内。
      怨谁?恨谁?
      师父手上握的,不也是人命,就算他深爱那人,怎会容忍他娶妻生子。他若没有半份余情,又怎会留着恨他至深的宛卿至今。
      不过是他姓竹,他太像他父亲。

      许是等这日等得太久,总要有谁打开僵局。
      竹宛卿这一晚还没踏出房门,就被竹栖拦了回去,他上了白素贞的全妆,白衣素带,单手抓上一壶酒两只杯子,半垂眼帘,又仿佛噙着些什么不说。
      竹栖单足立住,另一只绣鞋略带,门栓应声而落,顺顺气,倒另一只手倒上两杯酒,敬上,直直看上去。
      宛卿也不问,接下就喝,竹栖的嘴角终是映着他那灵眸勾起,扔下一壶一杯,他唱这许多年戏,还是有些气力,架住竹宛卿到椅子上,也不管他面色如何差,叹:“唉,冤家啊”翘兰指点住已瘫坐在那儿人的额角。
      一句冤家啊,舒尽胸中戚怨,怎不叫人心上生怜。然竹栖几番迎着段数的点头颌首,状似抽噎,叫人好不担心打花了妆容。不想那泪含而不落,该是这句“疑是神仙,返照波间”。
      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
      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
      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
      如若竹栖真是那修炼千年的白蛇,许仙怎么舍得背叛他呢?这般神情的眼,这般深情的相依,这祈求般的念唱“可怜进退无门”。

      时辰一到,总算可以活动,酒里的药劲儿还没过。他面上泪痕纵横,绷得脸上表情不大自然。
      一手拄着椅子,一手打划儿保持平衡,歪歪斜斜往前走,踢开横在那儿的屏风,裱着苏绣的琉璃碎了满地,顺手捡起一片。悬在那儿的人早就不摇了。门外有人急急地敲门,想是没思及隔了这么久屋子里还有人。外间儿的声音只门板来回晃就刺耳得不行,心下微愠,仍是不理。
      揽住竹栖,扬手一挥,那刚刚明明结实得很的白绫应声而断。
      他料错了死人不再骨骼轻盈,连着一起摔在地上。这时候倒怕竹栖摔疼了,一个翻身挡在下面,被砸得闷哼一声。门外嘈杂声愈发大了起来,他未闻一般,双臂反撑,正巧把那人抱在怀里。
      调了个舒服的姿势,刚抒一口气,抬手抹了抹竹栖眼角的脂粉,外面的已破门而入。
      只见他就着刚腻在指尖的颜色,涂上菱唇,垂螓一抿,桃瓣微启,柔声呵了两个字,透着水浸一般双眸里的无限娇羞:
      “宛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