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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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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好辛也是这样觉得的,但毕竟是沈子昭皇宫里的宫苑,说不吉利也不是那么回事,天子脚下哪有什么不吉利的地方。好辛自诩浩然正气,小鬼见了都得躲着跑,加上她向来也不信鬼神风水之说,便直接推门进去。
沉重的吱呀声,拉扯断的蜘蛛网,还伴着叮铃铃的一串铜铃声,又一阵阴风吹过,再次把悬在殿门两边的串串铜铃吹起,好辛受此一惊才注意到,宫门内居然有一个圆环咒阵,猩红之色,似用鲜血沾手指画成,邪气中透着阴森。
好辛略微懂得一点,这是祭祀鬼神的符咒,以血为媒,曾经小时在皇宫里的一场除邪大典上见过类似的图案。
这宫里气息阴森寒冷,不像是活人能住的地方,倒像是荒芜无人已久的冷宫。
阴森森的宫殿尚不能给她什么震慑,等她看到这里唯一的活人时,才震住了。
那是一个白衫的女子,说是白衫,其实仔细一看就是大家所穿的里衣,可这人完全穿出了另一种松松垮垮的疯癫感觉,衣袖勾丝破烂而飘,裤脚有许多缺口,仿佛是被火给灼烧出的残边。
女子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一片,虽说好辛她向来也邋邋遢遢地不爱打理头发,但尚且还是有个型的,眼前这人的头顶已然成了一堆蓬松杂草。
她只得远远看了个模样,尚看不清脸,倒是听她哼哼呀呀嘴里似是在唱着什么,手中抱着个物什不停地抚摸注视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宫殿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这就是余芷音?
好辛一抬脚,也不知是脚下绊住了什么东西,竟摔了一个趔趄,低头一看,原是类似绊马索的细线,两边拴着铜铃。
先前在军队带兵打仗,尤其打野游战时,绊马索这玩意可是没少遇到过,看来她在宫中安逸久了,竟眼力也下降不少,察觉不出这东西的存在了。
洪公公见她险些被扳倒,一双八字眉竟一瞬间怒发冲天:“竟敢谋刺皇上!不要命了?!”
坐在宫苑正对着的殿门前的女子似是一点也没听到,依旧自顾自地抚摸、注视着手上的东西,嘴里念叨着什么。
等好辛一走近,她听清了。
“……小乖乖,别淘气,淘气不得爱。小宝贝,乖乖睡,抱着你的布娃娃……”
她在哼歌,听歌词好似本是个童谣,可此人唱出的调调偏偏轻幽,布满了诡异阴森的气息,待看到她怀抱里的死猫时,才彻底地令好辛那股一直没打出来的冷战从脚底板直至头皮。
那猫已瘦成了一副皮包干骨的模样,身上骨头尖尖地突出,双眼瞪大,全身皮毛肮脏粘连在一起,似是挣扎许久才痛苦气绝。
“你!……”
“小宝贝,乖乖睡,抱着你的布娃娃……”
余芷音哼歌不止,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猫尸,眼神温柔慈爱,似是面对着心中最宝贵的宝物。
洪公公道:“大胆!居然无视陛下!”
刚好鬼童谣的最后一句哼完了,余芷音猛然一扬下巴,似是在做最神圣的仪式,双臂抱猫尸举高,嘴唇大开,原本温柔的眼神瞬间变得狂暴残忍,两手一分,猫尸摔到地上,骨架裂得粉碎。
好辛下意识闭眼未看,待再睁开时,眼珠猛然一窒,那个刚刚手摔猫尸的女人竟站到了她的面前,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正对着她。
余芷音的肌肤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枯发在鬓角轻微晃动,双眼似死鱼般瞪着她,好辛实打实地被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心脏扑通地跳个不停。
“……原来是陛下啊。”余芷音咯咯笑出了声,也退后两步。她的嗓音很好听,如青珠洒落玉盘,叮叮咚咚,笑声本应也很动人,偏偏她笑得渗人,仿佛把牙齿咯吱咯吱地嚼碎。
为将三年,活十八年,她第一次遇到这么恐怖的一个女人,时而疯疯癫癫,时而温柔脆弱,时而又狰狞可怖。好辛咽了下口水,想起曾与大多数嫔妃的相处,她们大多都是初见她的模样,可余芷音偏偏似曾经就见过她,便问道:“你见过我?”
“见过呀。”余芷音吃吃地笑着,“也两面罢了,最近一次曾在太后的宫里,就大概……两三天前?”
好辛知道那次,她和太后正在谈话时,有宫女突然报说芷贵人到了,然后太后就将她撵走了。她没能看到余芷音,余芷音竟看到了她吗?
“那次你去见太后干嘛?”
余芷音不笑了,用死黑的眼珠瞪着她的脸,半响才幽幽道:“去和太后玩。”
“玩?”
“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又没人陪我玩,太后说会陪我玩,我自然就去找她了~”
好辛看着她旁如无人地开始在院中挥动手臂跳舞,僵硬地像个行尸走肉,或是提线的木偶,想了想道:“你自己在这里,身边也没有宫女太监,竟没有人知道?”
洪公公事先并没有告诉她这些,定然也是不知的,若是洪公公都不知道的事,这个宫里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呢?
余芷音跳累了,便又看向了好辛,她人虽恐怖疯癫,可模样长得不错,杏眼薄唇,眉睫淡淡,似是小少女花一般的年纪,虽然这脸上青青紫紫尽是可怖的伤痕。她微笑道:“反正都有太后安排着,我管别人是否知道呢?”
“太后是在故意针对你。”
“我知道呀~”
好辛噎了一下,补充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宫里的人也都是她挪走的。”
“我也知道呀~”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哎呀,那些什么宫女太监,实在太烦啦,明明怕的我不行,我又不是看不出来,还强留他们在这里陪我干嘛呢?就让太后把他们轰走了!”
听这话倒是体贴。好辛与她又交谈了几句,发现这个余芷音和宫里的大多数人都很不寻常,她看似痴傻却又精明万分,看似疯癫却带着一股子真实劲儿,直言直语,一针见血,倒是爽快。
和疯子说起话来,居然比和其他嫔妃说话更为放松一些。
好辛与她同坐在院里的殿门前,余芷音还坐在方才抱猫的位置,坐下后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碎成两半的尸体骨架,整个人木了下来。好辛问道:“你为什么要把它……”
没等说完,余芷音快速地回答道:“这猫曾咬过我。”她歪了歪脖子,好辛看去,脖颈的大动脉处赫然有一个狰狞的咬痕,四周还有大大小小的挠伤。
好辛道:“所以你把它杀了?”
“不是。它是被饿死的,太后之前的猫,一个月前来到了我的宫内,见着我就狠咬,可它真是傻,我不死它也不走,就这么一直耗着,可惜我这宫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尚且在饿肚子,它没有吃的就渐渐饿死了。”
好辛怔住,张张口竟说不出任何话,半天唇齿间淬出几乎有些支离破碎的话:“一个月没有吃的,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余芷音慢慢地转动眼珠,看向了好辛。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她咧开牙笑,指着远处宫墙内的一棵树道:“看到那个树了吗?”
“吃树皮?”
“不,”她瞪着双眼铜铃般大,似是极其兴奋,“吃树干里的肉虫。”
好辛:“!!!”她瞬间站起,觉出腹部一阵恶心,一阵干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堂堂陛下也会被我骗到?有意思!有意思啦!”
“……”好辛强忍住呕意,脸色黑黑地道,“你骗我的?”
“冬天虫子都死绝啦!上哪儿找虫子吃,我时而会去太后那里,她会赏给我剩饭剩菜,让我带回宫吃。”
“……既然有饭菜,为何那猫又会饿死?”
余芷音托起下巴,晃着脚丫漫不经心道:“你知道那猫咪怎么被养起来的吗?曾经在太后宫里,吃的都是山馐海珍、猪鱼牛羊,你就是给它块精致的甜点,它连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好辛说不出话来了。
余芷音笑道:“难得陛下来一次,不如让我去你宫里吃饭吧!我两天没吃饭啦,好饿。”
对天子提出这么无礼要求的,恐怕余芷音是天下第一人。
不过此时好辛竟没有理由拒绝,除了最开始觉得摔猫残忍以外,平心而论,她对余芷音竟略有一丝好感。不用勾心斗角,不用琢磨措辞,对方亦真实相对。
洪公公似琢磨出了她并无拒绝余芷音之意,默默道:“陛下……难免会落人口舌,还是别了……”
“喂!大褶子!哪有你说话的地儿!”余芷音怒气腾腾地瞪过去,吓得洪公公顿时哑然,然后她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竟伸手抱住了好辛的手臂,撒起了娇:“好不好,好不好嘛~陛下请我吃饭吧!”
好辛在这世上两辈子铿锵浩然十八年,就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会眨眼一下,可若是有人向她撒娇,她真是无论如何也禁受不住。
于是余芷音便欢欢喜喜地被好辛带回了寝宫。
走之前,她说要先去殿内换件衣服。
好辛问为何,她道,若是和皇上走在一起,给皇上失了脸面怎么办,况且她既然是去吃饭的,若是皇上看她没了胃口,说不准就不给她饭吃了呢。
确实通透。
好辛被关在了殿外,余芷音不让她进,她也无所谓,洪公公又急又气,在好辛耳边不停劝道:“陛下啊,你为何、为何非得……这明日宫里不得传遍了!还有太后那边……你到时候怎么交代呀!”
好辛笑道:“天又没塌下来,你不必急,就算天塌了,自有本将……自有孤顶着。”
洪公公在一旁光急,可奈何这位这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啊!他还能怎么办?
余芷音出来时,穿了件褐色黑边的衣裙,崭新如初,连衣褶都是平的,明显是珍藏许久第一次穿出来,衣服版型好看,可这颜色太过老气,不配她。
好辛道:“不好看。”
余芷音笑道:“不好看就不好看呗,好看了我不就惨了?”
好辛疑惑:“为何?”
她转了转眸子,很是俏皮地眨眼道:“好辛将军是个醋精,陛下见嫔妃时向来不许嫔妃穿的好看,陛下你曾经亲口说的,不想让将军醋,你忘了?”
“……”好辛觉得有些懵,她是醋精的事怎么还会传遍后宫?
不对,她哪里是醋精了?!
狗屁沈子昭竟造老娘的谣!放什么狗屁?!
好辛抽了抽嘴角,几乎是目眦尽裂,咬着牙道:“走吧!”
三人一路走回了寝宫,好辛立马吩咐了洪公公去拿膳食,现下寝宫内只有他们两人,见余芷音在殿内四处走走逛逛,似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想来想去,觉得有些不对。
这边厢余芷音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她的面前,又再次凑近她的脸,鼻尖对鼻尖,面面相觑,她笑道:“陛下是不是在疑惑,您怎么之前说过不想让将军吃醋的话呢?”
好辛:“……”这人是有读心术不成?
她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了咳,有些心虚:“孤曾经自己收的话,孤为何会疑惑?”
“你当然疑惑呀~”余芷音眯起眼睛捧住她的脸,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根、本、不、是、陛、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