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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从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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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厅里的人不多,门口挂了个铃铛,有人进出时发出悦耳的声音。像易蓉这样的律师,已经把选择安全的位置变成了本能:好视野,隐蔽性,易逃脱。
即便是在这样一个随机选定的咖啡厅里,易蓉的这些习惯依旧被严格的执行着。她的位置不仅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人群,还可以随时关注走进咖啡厅的每个人。至于她自己,如果不是特别关注,连waiter都会忽略。
门铃一响,易蓉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立刻眯起了眼。
钟大良。
他低着头缩着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进门后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扭头看着窗外,就一动不动了。如果不是waiter过来问他喝什么,可能他会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一杯浓缩。”
易蓉一愣,这是最苦的咖啡,但也是最刺激的咖啡。这个钟大良,看起来温温吞吞,行事畏畏缩缩,却能选择这么激烈的口味,真的很有意思!
对面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有人还给那母女送来了盒饭。易蓉想了想,从手机里翻出钟大良的微信,发了条短讯:
“可以聊聊吗?”
钟大良伸长脖子四处看,但因为背对易蓉,并没有发现她。
“在你身后。”
钟大良这才看到身后的易蓉,易蓉向他扬了扬手里的电话。钟大良犹豫了一下,看起来有些抗拒,但还是端起杯碟,走了过来。
坐在易蓉的对面,依旧可以看到马路对面。
易蓉说:“他们认识我,可能现在过去不太方便。刚才已经和派出所的人通过电话,谢小石没什么事,你不用太担心。”
“谢谢!”钟大良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发呆。
易蓉想了想,问:“你委托我这件事,她们不知道吧?”她示意了一下对面。
钟大良摇了摇头。
“你是来找谢小石的?”
“不是不是!”钟大良很激动的摆了摆手。忽然觉得太过激动,又迅速收敛成方才的样子。让人几乎以为,那个突然摆手的人是幻觉。
易蓉收起所有要说的话,笑了笑,低头忙自己的。
大概是坐到了易蓉面前,钟大良露出了纠结的神色。易蓉并没给他台阶,就那么晾着他,等着。
钟大良尽管很尴尬,神色间的局促明显的让人觉得他很可怜,但依然固执的保持着沉默,就像一条软体动物,却躲进了很厚很厚的壳子里。
易蓉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麻烦您签个字。”
按照程序,委托合同需要所里的合伙人签字认可。好在易蓉自己就是管理合伙人,本身就有签字权,省了不少麻烦。当然,在她还是一个小律师的时候,她也有办法去应付这些程序上的事情。当然,也吃了不少自以为是的亏。
这就是经验,痛并记着。所谓经验丰富,其实不过是痛的次数多了,对痛觉变的麻木而已。这种麻木,不仅是工作上的,也包括感情。一个工作经验丰富的老鸟,对失恋的抗击打能力,也强于年轻人……
简明,会有多痛?
一个念头不期然的闯入易蓉的脑海,原本习惯痛觉的神经忽然像被针扎了一般。心口一滞,竟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
“易律师?”钟大良签好字推给易蓉,发现易蓉没有反应,小心的叫了一声。
易蓉回过神,抱歉的笑了笑,检查了一遍,自己留三份,钟大良留一份,算是完成了程序上的交接。
马路对面开始了新一轮的哭骂。围观的人群换了一拨又一拨,渐渐变的人少。哭骂的节奏缓了下来,没了观众的舞台,表演者也有些懈怠。
可是易蓉知道,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新的刺激,积蓄着力量。她要做的,不过是等到对方连积蓄的力量都被耗尽而已。
要等多久?易蓉不知道。她相信钟大良也不知道。可是钟大良似乎没有任何不耐烦,就那么安静的等着。
“我以为——你和你姐姐一样,是恨谢小石的。”易蓉终于开口。
钟大良这次没有抗拒,摇了摇头,才缓缓地说:“我爸认识她,完全是因为我。我爸这辈子,最不喜欢吃面。谢阿姨开的面馆,虽然在家附近,却不是我爸的菜。后来,谢阿姨搬走了,我以为他们可以不离婚了,没想到还是离了。”
“你是说,谢小石搬走是因为你父母吗?”
钟大良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妈那段时间总说谢阿姨是狐狸精,我也不敢再去谢阿姨那里了。但是,我妈好像认定了这件事,每次吵架就会跑到谢阿姨的店门口砸东西或者骂人。还说是因为我,才让我爸被谢阿姨迷惑。我姐也天天骂我,说我不争气,把狐狸精弄进家里。我爸从没说什么,但是唉声叹气的,一吵架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他一走,我妈找不到,就骂我……”
“有一天下雨,我考试没考好,老师让家长签字。我妈看到了骂我不争气,我爸说还在前十名挺好的,他们就又吵起来。我心里烦的不行,就跑了出去。后来是谢阿姨找到了我,她拽我回去。我很生气,就问她为什么要对我好,非亲非故的是不是为了勾引我爸!还说要不是她,我们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反正说了很多不好的话。”
钟大良微微闭眼,似乎在忍耐什么,又似乎不想忍了。良久才说:“我跪下求她,离我们家远点,别再缠着我们了。”
长久的沉默里,尴尬和无奈从时间的灰尘中翻出来,横亘在听者和叙述者之间。
易蓉道:“然后就搬走了?”
钟大良点点头:“关店,搬家,走的很干净。我们——甚至是我妈去那里闹,发现总不开门,才知道的。”钟大良苦笑了一下,“谁知道从那以后,只要我爸一躲开,我妈就认定他和谢阿姨私奔了。我爸回来不回来都是错,谁的解释她都不听。实在没法过了,他们就离婚了。我爸什么都没要,我妈说她看见我就生气,不要我,我就跟了我爸。”
钟大良的表情很平静,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说,青春期的经历早已变成故事磨没了棱角。伤痛不再刺人,而是粘附在故事表面的一层又一层的黏液,带着慢性毒药,侵蚀着回忆的人。
易蓉忽然想起和简明初相识那天,自己代理的那对年轻夫妇的离婚案。夫妻两个走出法庭后,争先恐后的抢着骑车离开。两岁的孩子,在后面蹒跚着张开双臂,大哭着喊“爸爸!妈妈!”
钟大良那时已经十二了吧?比那个两岁的孩子大了十岁。可是十年的人世成长,对于还是孩子的他来说,只能更深刻的留下“被父母抛弃”的恐惧和绝望吧?
所以,他才更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吗?
才会无原则地毫不反抗的接受母亲安排的一切吗?
被妈妈抛弃的孩子,但凡看到一点重回母亲身边的希望,是不是都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易蓉忽然觉得眼睛很酸。
但是,这样的人间故事,她已经见的太多,本不应该如此激动。但是那种没来由的悲怆,那种失去身边人的绝望,此时在她心里被格外放大!
低头喝了口茶,略微掩饰一下内心的波动,易蓉强行让自己忘记再次浮上心头的那个人:简明。
“那怎么后来找到谢小石的呢?”
“我找的。”钟大良无意识的在桌子上画圈,一圈又一圈,从起点到终点,无休止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