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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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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梦经.桥断人已走
再次回到江南,正赶上春雨时节。
我坐在茅草搭的茶棚里,一边喝茶一边看那雨如散丝。
江湖客们进来的第一个动作都是将剑扣在桌子上,叫小二送茶。我见了笑笑,那也曾是我的习惯动作啊,只是已经许久没摸剑了。久得和我离开江南的时间一样长了,久得连十个指头都算不清了。
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的我还是模样俊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呢!如今两鬓斑白,胡茬青青,眼角的皱痕儿子常说像鱼尾的纹路。
忘了说我的名字叫谢池春,是个很普通听过就会忘的名字。不过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名字使我的日子过得清淡平和,生意越做越红火了。我在西域做珠宝生意,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一家珠宝店送货。儿子说我年岁大了,不用亲自跋涉千里,差他来就行。我说我一来是去送货,二来我想看看故乡的风物。
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砚照。对于这个名字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想起这个名字,我的心里总有一阵伤痛,然后总会情不自禁的看自己纵穿左手心的那一道剑痕。那痕,二十余年了依然清晰如故,令人不堪视之。
喝了茶我就去繁华的大街上逛。这街,确实比二十年前热闹了。也许是二十年前的我根本无暇留意街市。那时的我,骑马佩剑,马蹄过处,人都吓得闪到了一边。当年我可是江湖上排的上名号的杀手,胭脂教的右堂司呢。那时的我,一身素衣,所过处血花飞溅,怎会想到能有一天我会穿华丽的绸缎衣袍,商人模样十足的逛街买这买那呢!
我进了家胭脂铺子,手里拿起了那镂花的精致胭脂盒。
“您真是有眼光,这可是睡莲红,全江南也只有五六盒呢!”老板笑眯眯地看着我道,“买了送给夫人,她一定欢喜!”
我确实想给妻子买点东西回去,我那个温柔的妻很少让我买东西送她。
我付了银子,欢喜地摩挲着那胭脂盒。盒底的凹凸硌了我的指,我翻过来一看,是三个梅花篆字:胭脂教。
“嗯?”我看得呆了,多么熟悉的字眼。于是,我拿了胭脂盒问老板这底下的字是什么意思。
老板奇怪的看看我,他的眼神好似在嘲笑我孤陋寡闻,“胭脂教您都不知道?那做的胭脂可是国中第一,大的胭脂铺子都是在那里进货的!啧啧……那的胭脂端的漂亮啊!”
是这样的啊?与我所熟悉的那个胭脂教不一样,也许本来就不是一个。
不过我突来兴致,很想去我所熟悉的那个胭脂教看一看。不用进去,只在它附近看一看就行。我记得教门外有一条河叫朱颜,记得那河上有座白石拱桥叫逐春,记得教外不远处就有一片枫林,枫林后面就是白桦林……好多记忆啊,毕竟那是我长大的地方。
依着脑海里残缺不全的记忆,我居然真的走到了胭脂教。只是枫林在,朱颜河在,那白石拱桥居然变成了梨花木桥。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居然有点难过。
在我失神时,身旁走过去一个携着一篮红花的中年妇人,她走上了桥突又回头来看我。
我神收回来也望着她,眼角眉目都有些熟悉。
“你是……砚……”那中年妇人话说了一半却摇摇头,望了望我,“抱歉,我认错人了。”然后她又转身走了去,自言自语着,“可真的很像啊!但又不可能是他!”
“冥漠?”我不敢肯定的唤了一声。
那中年妇人脚步定住回头,神情煞是激动,“真的是你么,砚照?”
“是我,可是如今我不叫砚照了。”我温和的笑笑,“我现在名叫谢池春。”
“噗嗤”一声,冥漠一听我的名字竟然笑出了声,“好土气的名字,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趣!”
于是我跟她过了桥,进了胭脂教。那里,朱颜绿鬓的女子忙碌着,拣花浣花制胭脂。
我和冥漠在亭中对坐,我问:“这是怎么回事?胭脂教不是邪教么,怎么突然从良经商了,生意做的还不错?”
冥漠不可置信的望着我道:“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告诉你为什么。你不是应该死了吗?二十多年前就应该死了啊?清扆教主不是派双面去追杀你么,她难道没有……”
听到“双面”这个名字我的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又看了看手上的那道剑痕,才勉强地笑笑,答道:“他是杀了我。我想我可能都在黄泉路上走一半了,可是一位路过的西域商人救了我。他是经营珠宝生意的,他那里有颗能起死回生的返魂珠,于是我就又活了随他一起走了。”
“那这么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西域么?”冥漠打量了我一阵,又问:“做什么活计呢?看你现在打扮的,哪里还有杀手的影子?!花里胡哨的分明是个商人!”
“呵,我本就是商人了。”我露齿而笑,“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摸剑了,一直随着救命恩人做珠宝生意。不过,我儿子的武功剑法比我当年还厉害!”
冥漠一阵吃惊,“你……成家了?”
我点头,“我妻子是西域人,也就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儿,她温柔漂亮得很。”
“你倒是好福气!”冥漠真心一笑,“你不是问我胭脂教怎么变成这样了吗?”
“嗯。我真难以置信,那么作恶多端的邪教竟会……”
“作恶多端?”冥漠踢了我脚一下,“虽说你现在不是杀手了,也不要这样说你的老巢!虽然那是事实!”
“好,我错了,我错了。”我笑着道歉,“快说这教怎么变了?”
“哎,二十几年不见,你连性子都变了。你以前虽说不如其他的杀手那样冷冰冰的,可眼神也足以冻死人!看如今这眼神还真是明媚呢!”冥漠调笑我一番,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在你死后一年,教里发生了叛乱,清扆教主和左堂司容倦都死了,教里也折伤了大半教徒。后来我收拾了残局,做了教主。我不想胭脂教一直都那么邪恶下去,又想到胭脂教每年秋枫祭画祭妆的胭脂是很漂亮啊!于是我到藏书楼里翻了很多书,终于查到了胭脂教开教祖师所著的胭脂制法。可我观后觉得那个制法太血腥,又要杀人,于是只背了书上制胭脂能用到的花,自己又添了一些秘密的妆料,于是胭脂教就变成了制胭脂的坊子。”
“呵。当年丫头你柔弱的很,没想到竟这么能干。你这一举,真是扭转了江湖的局势!”我开着玩笑,“不过,双面那凌厉狠辣的丫头怎会任你如此做!她母亲死了,也应该她当教主才是。若是她当教主,恐怕做法比她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冥漠看了我一阵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表情,最后她低了头说:“双面她死了。”
“死、死了?”我居然有些不敢相信,我记得那女子的白玉剑是杀人不眨眼,我记得那女子倔强如磐石,我记得那女子冷凛的眼神,我曾经一度认为她这样强的人是不会死的,“她怎么会死呢?”
“那次叛乱,就是双面联合容倦发动的。目的就是杀了清扆教主。”想起往事,冥漠也是感慨颇多,“人们都认为她辣手狠毒,凌厉决绝,可是就是她不想让胭脂教再继续杀人的!”冥漠悲哀的看着我说,“砚照,你知道么,当年她杀了清扆教主,出来的第一句话就说大家都走,从今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胭脂教了!教徒们不肯,她杀了几个人才逼走了剩下的人!她内心似乎有一部分是很脆弱的,反正她令人很难琢磨!”
“哎。”我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是我曾经爱过的女子,我曾经居然爱过这样的女子呢,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分明就是颗毒药,而我却甘之如饴。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自己当年的情愫。
“在这次叛乱中,她不是赢了吗?那她怎么会死呢?”我不解的问。
“后来她跟一个人走了。”冥漠皱了皱眉,“转天,那个人就来告诉我她死了,是自杀。”
“自杀?!”我惊异的张大了眼睛,“她那样的女子居然是死于自杀?为什么她要……”
“后面的事我也不知道。”冥漠抬头,“如果你想知道,不如去问问古华寺的归云大师。他就是当年带走双面的人。”
“哦。”我只淡淡应了一声,复问道:“教外的那白石拱桥怎么换成了梨花木的?”
“这个你都关心,到底弃剑了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当年的右堂司哪里管桥是白石的还是梨花木的呢!”冥漠一副很稀奇的表情看了看我,才回答,“白石桥差不多是开教祖师那个时候建的,年久失修,一年下大雨给冲断了。”
“这样啊。”我心不在焉的回应了一句。有谁知道那个断了的白石桥载着我年少时的情窦初开?
我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杀人回来,清扆教主就派双面在桥头迎接我。我带着染血的剑回来就看到她小小的身子依靠在桥栏上,听见了动静她扭过头来,脸上一半用头发遮着,一半带了雕纹面具,冷漠道:“血的颜色很漂亮吧?你喜欢么……”说完就自顾自的进了教门。
还有一次我们被清扆教主派去杀人。我们联剑对敌,杀得痛快至极,夜里回来路过那白石桥时,我突然看了看天空,用剑拦住正在行走的她说,“双面,我们倚在桥栏上看星星怎样?”
她就突然摘下了雕纹面具,静静的朝夜空望去,梦呓般道:“星星太耀眼了,会将我融化。”然后就带上面具走了,只剩我一人在桥上看了一夜的星星。
有一年的秋枫祭,她坐在满是红枫的桥上,伸腿绊住正回来的我说:“停下,听我讲一个关于红枫的故事给你听。”
我有些莫名其妙,就在她身边坐下来听她道:“人们把秋天在野山观赏红叶叫做‘红叶狩’,那是上至宫廷下至庶民都看重的活动。而观赏红叶时往往都只能眺望,无法静静地凝视红叶,而传说红叶的颜色,是枫鬼的血染红的。枫鬼的忌辰就是红叶祭的次日。”那时,我很好奇她是哪里听来这样的故事。
后来我终于知道,这应该是一个叫颜穆的人讲给她的吧,她倾慕的那个人。
* * * *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了胭脂教,住在了我曾经的那个房间。
开窗,对面曾经是她的房间。第一次对她有印象还是因为夜里看见她在屋顶上吹叶子。
于是我走出房去,摘了片叶子吹起来。继而就进了她的房间,也不点灯我坐在她的床边。摩挲着手心里的那道痕,我就是在这里用剑划下了那道痕,握住了她的手。这个胭脂教里,有太多太多无法表述的记忆,那些只有我一人懂的记忆。想着想着,我就倒在她的床上睡着了。夜里我梦见了黑衣披发带雕纹面具的女子,用一贯冷然的口吻说:“给我滚出去!”
天亮,我就去了古华寺。
我上了香后,告诉小沙弥说我想见归云禅师。他将我带到禅师门外,我轻叩木门。
门开,我见到了一个和我年纪相仿,模样非常相似的男子。我终于知道这个人就是双面她当年倾慕的那个颜穆。叛教之后她是跟他走了,她是自杀在他面前,我能想像出当时的惨烈。不过能死在那个颜穆面前,她是开心的吧。
归云请我进了屋,问我什么事。
我一进屋便看到了满墙的雕纹面具,和双面当年戴的是一模一样。而归云的床头,有一个只刻了一半的面具和一把刻刀。我瞬间明白,这个人虽然出家但心底是有些东西放不下的。
“我来想看一个人。”我虔诚的望着他道:“请大师告诉我双面的墓在哪?”
他先是很吃惊的望着我,后来也许意识到了我是胭脂教的人,于是他冲着墙上挂着的草书“佛”字和一堆面具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惘然道:“她的墓就在古华寺一个荒废的院子里。”
我惊愕不已。原来颜穆竟把这个女杀神葬在了寺院。他是想让她多听听经声佛音,到来世做一个乖顺女子;还是想让她在这里面佛思过,赎尽一生的杀孽?
归云带我来到了双面的墓前,她的墓上长满了白花,墓前一个无字碑。
“为什么是无字碑?”我的手抚摸上去,问道。
“她杀人太多太多,可到她死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坏。反正,她令人难以琢磨。是非难定,就留这无字碑由懂她的人书写吧。”归云大师面无表情的道。
“也好。”我帮她拔去了坟边杂草。她的坟杂草很少,可见经常有人来这里清理,“可是谁又能懂她呢?”
“我还以为你是懂她的人!”归云认真的看了我一阵,才遗憾道:“原来你也不懂。”
“大师,恕我冒昧。”我突然对归云说到,“你虽出家,可不能完全做到心无杂念。那满墙的面具……”
归云的佛珠突然断了,洒了一地,他深深叹息一声,“是啊,我终究忘不了她死在我面前的样子,伶弱无依。而雕刻面具的习惯也是一直都改不掉了。”归云望了望那坟墓一眼,继续道:“古华寺的人当年都被双面杀光了,我重整了这寺想出家在此修习佛法,忘却一切。可是我忘不掉的越来越多。所以我面对佛像时常感愧疚,不能做到一心向佛。”
“我知道有些事说了会影响大师的修行,可是我真的想替她说句话。”我也望向那坟墓说:“双面她应该从很小很小就倾慕你。你送的面具她不肯轻易摘下,不许别人碰。有一年我们去杀敌,她的面具掉了,她居然不顾后面对手的长剑,依然俯身去捡把空门都留给了对手。因此,她中毒了。还有,她常常会讲起那个你讲给她关于枫鬼的故事。我听说是她杀了你师父,大师你不知道,你师父就是她父亲。而她等到杀人之后才知道她杀的居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归云无语,干涸的眼里一闪清光,“啪嗒”跌落到坟上。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珠,那是西域的释罪珠。传说死者带了此珠能消弭了他们前世的罪孽,在下一个轮回能够得到幸福。
我将红珠放在双面的坟头。
然后我看了看归云,他就那样望着凄冢,夕阳把他的背影拉长。我在他后面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应冥漠的要求我又在胭脂教住了几日。回西域的前一夜,又下起了雨来,一朵红花在雨中开了。
又见红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栏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底。
只是年来年去花开花落,桥断人已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