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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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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刀都架上脖子了,这桑玉指只垂目看一眼,便再没有其他反应。虽看不见正脸,韩梨也能猜出他的表情。这便是将万余义军困在梅州城的元军统帅了。
奇的还有他那两个侍妾。韩梨一出声,嬉戏着的二人便安静下来,朝这边看来。寻常女子见这等情形,早就高声尖叫了,而这二人只是静静的看着,也不是那种吓傻了的呆,是非常平静的。而且,韩梨感觉这两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对,有些像连城头一眼看见自己时的。
桑玉指是靠着岸边一块较为平滑的石头坐在水中的,衣物就放在这石头上。他没去水中央,这倒方便了韩梨,借着岸上马匹声和水中那两女子的嬉闹之声便能靠近。若是要下水的话,怕是会有所惊动。也幸好身上有把匕首,不然,拔刀——声音再轻也易引人警觉,贴身肉搏——也不清楚这元军统帅功夫底细,点穴——人在水里你也找不准穴位。
可是水中三人,连句“什么人”、“你想做什么”都不问,他不禁有种落入圈套的感觉。
“起来。”韩梨低声道。
水中之人不为所动。
“走。”他手上使了点劲。
还不动。
韩梨只好把手绕过桑玉指的脖子,一把将他提起来。
听得水声的时,捕捉到水中央那两女子的目光微动。韩梨急忙转身,同时将身子往旁边撤,桑玉指也被猛扯出水面,只听得“哗——”一声。
险险躲过背后那一剑,却被浇得一头水。反射性的将眼一闭,同时身上挨了不轻的一掌,然后桑玉指就挣脱了他的钳制。韩梨急急后退几分,匆匆拿手揩一把脸,再睁眼——看见桑玉指的背影,人已经上了岸,外袍也披上了身。再看适才背后那一剑的来源,却是那个早已走开的青衣人,原来他一直不曾远离。
青衣人目光在他脸上只停留片刻,便又举剑袭来,韩梨拔刀去挡。剑来刀往,显然这人功夫胜过他,所以韩梨再也没法接近桑玉指。此人剑法凌厉,拿捏得也极有分寸,只将韩梨步步逼退,却不伤他分毫。
菡萏、芙蕖二人见情形,正打算上岸,忽听得一阵嘈杂声,却是不远处有几十人围着连城边打边往这边来。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她们二人自然不好再出水面。
那边,连城几个跳跃跳出那些人的包围圈,来至桑玉指跟前,叫了声:“公子。”
桑玉指冷眼朝那些人一瞥,问:“人呢?”
不必回答,那队元兵的小头目,还有两个暗哨,被人押着进入视线。不用说,其他人已赴了黄泉。
连城道:“他们人太多。”
桑玉指低低道一声:“废物!”目光电转,随手取了一旁的马鞭,身形一变,转眼便到了韩梨和青衣人身边。
马鞭带着呼呼风声,径直往韩梨面门打来。这元军统帅可不似他手下人那般仁慈,一时他还有些招架不过来。幸好穿山甲领着弟兄们都来了,几十号人,留几个看押俘虏和水里那两女子,再分一小半缠住连城,然后身手好的都上这边来帮忙。
桑玉指下手之狠,一马鞭便抽得人倒地后半天缓不过来。那青衣人先前对韩梨还拿捏着,这会儿对着其他人却毫不留情。韩梨忽然觉得,己方虽数十倍于对方,怕也难将这位元军统帅拿下。
青衣人一边击退旁人,一边往韩梨这边来,拦着韩梨又挡着桑玉指,似乎是不想这二人正面交战。当然他的行为可以理解为护主,但是他的主子有些不耐烦他这样拖拉。
桑玉指微微皱眉,一个旋身便绕到了青雳子身前,手中的马鞭也狠狠挥向韩梨。而变故,也就出现在这一刻……
韩梨原是和那青衣人打着,这一鞭来得太急太意外,而手里的刀还要招架青衣人的剑。所以,他想这一鞭是吃定了。正在这时,他瞧见了这位元军统帅的脸,目光不由一跳,脑子里飞快的闪过风吟崖上的那张脸。
桑玉指也看见了韩梨的脸,似乎十分震惊,半路将那已经挥出去的马鞭生生收了回来。可是去势太猛,回势也猛,鞭子末梢从自己颈侧擦过,刹那便留下一道血痕……
所有人都因这突来的变故而住手,周遭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韩梨看着那抹殷红的鞭痕慢慢渗出血来,感觉自己颈上似乎也隐隐作痛……
忽听刑如风喊了声:“雁翎!”
韩梨惊觉,这才上前拿刀制住桑玉指。桑玉指却似乎还未从适才的震惊中出来,僵着身子,丝毫没有抵抗。那青衣人则直直的站着,眼珠也不转一下,眼底一片冰冷。
原来不只是连城和千狸,这从主至仆,个个都是怪人。
一尾山众人捉走了元军统帅,还抢了所有的马匹。
马背上,桑玉指是被韩梨禁锢在身前的。奇怪的是,也没缚住他手脚,这人倒是认命一般的丝毫不挣扎。
韩梨放缓马速,低头瞧了瞧,只见那衣领上白狐皮毛已被血染红,末梢还挂着血珠子。他不由将脑袋又往前探了探,这人一动不动的,莫不是失血过多晕了吧?
其他人见状也放慢速度,听得不远处刑如风问:“雁翎,怎了?”
韩梨朝他道:“歇会儿。”便抱了那桑玉指下马。若不是上马时这人也这分量,还真叫人怀疑是不是流失了几斤血才会这么轻,这哪是一员武将!难不成劫错了人?
这场雪来得意外,下得不大,停得也快,此时的积雪已融化了大半,只剩满地潮湿泥泞。韩梨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将人放下,让伤者靠树而坐,然后给他处理伤口。其他人也各自找地方坐下,不少人都受了伤。还好,不少人经年走江湖,虽只是出来泡温泉,随身的装备都带得齐全,其中包括药。
“哎呦!轻点!”成霸吃疼的朝底下人叫,而后又开骂,“他娘的,这人瞧着挺斯文,哪来那么大劲啊,骨头都给他打碎了!”
韩梨蹲在桑玉指跟前,拿湿布给他将伤口擦干净,又擦上药,笑道:“成大英雄当着这么多人面喊疼,不怕丢面子?”
成霸吼:“你挨一鞭试试!”
韩梨稍稍抬眼看桑玉指,发现他正微微睁着眼看自己。尽管那双眼里一派漠然沉寂,但韩梨还是看出了当中深藏的探询,惊疑,与防备。收回目光,仍低头替他包扎伤口。照说上回在风吟崖,自己喝多了,此人更是醉得厉害,不可能记得他。就算记得,也不过一面之交,犯不着自己挨一鞭……
“叛军?”
对方忽然开口,很干脆的两个字。韩梨微怔,抬眼看桑玉指。只见那没了血色的嘴唇微动,低沉而清冷的声音又响起,仍是两个字:“畲民?”
上回在风吟崖,那人开口说过一句话,可声音太轻,还真听不出是一个人的声音。韩梨也很简洁的回:“义军,汉人。”
桑玉指与他对视一阵,而后移开目光,略显苍白的脸上十分缺乏表情。
“你是桑玉指?”韩梨问。对方没回应,他接道:“朝廷里有个大官,好像是尚书左……还是右丞相,紫……紫光禄大夫,叫桑哥的。你们是父子,还是叔侄?”
桑玉指抬眼看他,毫无情绪的道:“桑哥是藏语,他不姓桑。”
“哦。”韩梨点点头,又问:“你是姓桑吧?汉人?”
桑玉指直视着他,并不否认。
“那你怎成了元军统帅,帮蒙古人打?”
“你是汉人,怎帮着畲民?”桑玉指说得极其平静。
这话若被刑如风听见,少不得一番民族气节、爱国精神的训辞。不过,听桑玉指说这话,倒不似什么忘本求荣,而像孩童玩耍,甲与乙结成对,丙和丁便凑一双。他自小生活在官宦之家,成长在蒙古朝廷里,想是已经不把蒙古人当外人了。年纪也还小,怕是爱憎也还不怎么分明……
于是,韩梨包容之心又起。
大伙儿歇了片刻便起身离去,另寻了一个安全之地。派出了探子,剩下的人便原地坐等。
***
晚饭,仍是打些野味。捡些干燥的树枝,在背风处点几个火堆,大伙儿围着取暖,烤肉。
韩梨目光往身边一瞥,见桑玉指在火堆边安静的坐着,似乎自从被捉住,这人便跟个石像似的动也不动。递他一块野兔肉,得好一会儿他才慢慢伸出手来接,还真跟石化了似的。
“阁下尊姓台甫?”再一次听见他出声,仍是清清冷冷的语气。
韩梨转头看他,见他低着头,眼睛看着手中没动两口的食物。也不知在问谁,大概是问自己,便答:“韩梨,字雁翎。”
“姓韩啊……”桑玉指仍没抬头,声音很低,有些疑问,又有些了然,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食物放进嘴里,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好像吃得很辛苦。
韩梨撕一块兔肉放嘴里——肉烤得正好,外酥里嫩,并非难以下咽。怪人!韩梨埋头三口两口将手里的那块兔肉解决掉,抓起一旁地上不知谁的一块汗巾,擦擦手,然后站起身。
“三当家,哪儿去?”穿山甲喊。
“内急。”
桑玉指微微抬头,看着那人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
看见那张脸的瞬间,她惊呆了,颈上你那一鞭都没觉出疼。只感觉体内一阵气血翻涌,仿佛有什么叫嚣着要冲出胸口,而后浑身发寒。直至上了马,身体都僵直着。
她不敢奢望先生能活回来,从不奢望。可背后那个人的存在是那样真实……
当能再次正面看他时,便知是另一个人,这张脸,太年轻。而且先生性情内敛,素如墨兰;而眼前之人却是神采张扬,灿若骄阳。
不知他是什么人,是否与巫族有关系,但这张脸……镜花水月,造化弄人,叫她商赤澜如何去面对这张酷似的脸……
脚步声渐近,空气微动,人已经回来,在原地坐下。
韩梨在火上烤了烤手,转过头看她,笑道:“你看我的眼神有些怪。”
她缓缓转过视线,平静的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弯弯的,笑得十分纯粹,这样的笑从不会出现在先生脸上。先生笑时,会微微眯起双眼,笑容收敛而温柔。
“你,是个姑娘?”他的唇角也笑得高高挑起。
闻言者,都朝这边看来,有大快朵颐者,半块肉还挂在嘴边,油渍沾了满腮。沉寂了半晌,才听见成霸一声大叫:“抓错人了?”
刑如风皱了皱眉,开口问:“雁翎,怎么回事?”
韩梨却似乎不在乎是否抓错人,唇角勾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于这位统帅大人的清丽容貌罢了。”说着,还十分轻佻的拿手挑起她的下巴。
她平静的与他对视着,也不挣脱。若是挣脱,那才是女人会做的事情。
“呵呵……”韩梨轻笑一声,放了手。
那边成霸赶紧给自己宽心,说道:“若说长相,还是那姓……就昨天那个,那小模样,哪个女人比得上?你说他能是女的?”
没错,千狸可以说是美不可方物,但除了长相,再没有哪一处会让人怀疑他会是个女子。
韩梨闻言,露齿一笑,旁人瞧着,似乎有那么一丝得意在里头。然后他又回头看桑玉指,问:“你以前就认得我?”
她依旧保持沉默。
韩梨又笑,伸手轻轻抚过她颈上受伤之处,看着她的眼,缓缓道:“这伤本该在我身上,你却替我受了……你武功在我之上,却偏偏被我捉住……被捉住了,又不逃……”说着,手已滑向她的腰,一把勾住,“韩梨若还不明白,岂非辜负姑娘一片盛情?”
弟兄们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三当家,不禁有些发呆。还是成霸率先笑了出来:“你这小子,平时装模作样,蔫坏啊!这可是个厉害的婆娘哟,日后可有的你受!”
“喂,是不是女人啊,男人才那么大力气吧?”有挨过鞭子的人怀疑。
“是啊是啊,就跟昨天那个一样。”
韩梨笑:“是与不是,我都不介意。”说罢,突然将她一把抱起,阔步往林子里走去。
众人愣了一愣,而后尖叫:“三当家你来真的!”
“小子,你刚才是内急吗?”成霸笑喊道。
“三当家,你可真急!”
“这小子,呵呵!”刑如风这做大哥的也笑着摇摇头。
背后一片男人们的高呼声。
耳边听着众人的调笑之声,韩梨脚下不停,脸上依旧笑得灿烂。而在他怀中的赤澜,抬眼看着他,眼里一片冷清。
“千面狐狸?”同样清冷的嗓音,不是疑问,而是疑惑。
闻声,男子低头看她,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愈发灿烂。
“什么人!”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喝。
众人回首,却看见另一个韩梨站在夜色之中!
穿山甲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有些懵,两个三当家?
刑如风最先反应过来,指着抱着桑玉指的韩梨道:“拦住他!”
众人一哄而上,挡在两人前方。
“你是何人?”韩梨走到那人身后,口中说着,猝然出手,从后往前抓向他的脸。可手刚过那人的肩,那人便倏然转身,将怀抱之人向他抛出。
待韩梨把人接住扶稳,那人已经退远了。只见他潇洒转身,灿然一笑,而后装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有些俏皮的道:“阁下瞧着好面善啊,你我可在哪儿见过?”
韩梨则是真的惊讶。眼前之人跟自己一模一样,长相,发式,衣着——简直照镜子一般。连嗓音竟然都一样,双生子都没这么像的。
正在这时,夜幕里又走出两个青衣人,当中一人便是连城。
连城子看着那个假韩梨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瞥一眼身边的青雳子,只见他一双眼落在对面的赤澜身上,虽然那眼神一贯的清冷,但是……
“这位英雄。”连城子出声,对韩梨道:“家主身有寒疾。”
韩梨偏过头看了眼身边的桑玉指,又抬头看对面三人,神色没什么变化,手上却加了把力,撑住身边之人。桑玉指虽然看起来站得十分挺立而坚定,但韩梨的手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从水里出来时情急,身上还湿着便穿上衣服,这半天下来,怕是没病都能沤出病来。难怪上回在风吟崖,他夏日里还穿着狐皮。
一旁有穿山甲叫道:“还要给你们照顾病号不成?”
连城子口气依旧平和,说道:“你们不是想用我家主人救钟明亮么?只怕没救到人,手里便没了筹码。”
正当此时,有探子回报,月的迷失已经领兵到了。元军仍是将梅州围了个水泄不通,并没有因统帅被俘而有丝毫异动。
刑如风看看桑玉指,不禁又有些怀疑他的身份,转而对连城子道:“你们回去跟蒙古人说,若不撤兵,我们对你们统帅大人可不客气了。”
连城子犹豫的看桑玉指。桑玉指抬了抬眼,平静的说道:“你们回去吧。”
青雳子神情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连城子看着他的背影,动了动了嘴唇,最后还是保持沉默,朝韩梨拱了拱手,也走了。而那个假韩梨,手轻托下巴,悠闲地站在一边,来回看看两边,最后轻笑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