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江阔云低

4、[三]

　　六岁起，林焰就一直跟着一个老师学画。那个老师年纪尚轻，三十多岁，带些艺术家的狂妄和热情，却没有什么杰出的作品和耀眼的奖项，她的现实就是有些平平庸庸。林焰的妈妈总是在家里说：“你们那个画画老师，人那么年轻，也很有抱负的样子……可是艺术这条路总是会埋没人才的啊……”
　　听到这样的话，林焰总是把头扭向另外一个方向，似乎在找寻一个出口。
　　林焰十三岁那年，教她画画的陈老师有一天递给她一枚钥匙。小而薄的一片金属，冷冷地贴在她的手心。“借你一个画室，没事儿就多练练。”
　　然而，自收到钥匙那天，林焰只去过画室一次。
　　转眼，十多个年头过去，考大学也不远了。学习的压力越来越重，似乎匀给画画的时间真是少而又少。然而她还是抱着比亚兹莱的画册和其他几本画册，时常在那悠然地翻着，也随时在手边的纸上，勾勾勒勒，涂涂抹抹。
　　比起那些埋头苦学的同学，她堪称“逍遥派”。她总是想，人生啊还是及时行乐的好，弄得像苦修似的，多没劲啊。也许是因为她的成绩还很好，至少好得足够让她逍遥而远离功利的分数带来的沉重之感。
　　终于有一天，林焰的妈妈沉不住气说：“林焰呀，你不是喜欢上海嘛，那你就再加把劲考到复旦去吧，这样我们在上海买套房子，再考虑一家搬回去。”
　　林焰把她揣摩了很久的一句真话说了出来：“妈……我想考美院。”
　　“什么！跟你那画画的老师一样？林焰，你怎么啦，艺术这条路不适合你，再说你成绩那么好是吧，再努力一点，复旦就没有问题了嘛……”
　　“妈，我真的很想上美院。”
　　“林焰，不能一时冲动就做决定啊，这关系到你的未来……再好好想想吧，才高二，还有时间……再稍微勤奋一点，林焰，就是复旦啊——”
　　这时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截住了妈妈的话头。
　　林焰有些悻悻地回了房间。她不是没有料到妈妈的反应，她只是始终缺乏有力的掷地有声的话语，铿锵地证明自己的深思熟虑。

　　接下来的一周，林焰有些心烦意乱。她不曾动摇，只是像一个本来明显占上风的律师，一刹那失却了自己的辩词那样，有些无措。她不想浑浑噩噩地活着，或者是平平淡淡地活着，她想要冒险，想要一种一般人不敢踏入的生活。
　　周六放学，她带着自己的心事踏上回家的路，然而脚下的石板路却似乎特别为她铺设，一块一块地延伸向她那逼仄却充实的画室。
　　看到那扇有些剥落的斑驳的红木门，她的眼前一亮，右手伸进口袋，握住了冰凉的钥匙。小而薄的那片金属，紧紧地贴在她的手心。
　　那一刻，林焰坚定而又茫然。
　　她爱的，就在眼前。却有来自身后的千丝万缕，将她的心柔柔牵绊。
　　北海。上海。她喜欢过的男孩。喜欢过她的男孩。
　　她想把那归入过去的一切通通抛在脑后，那一刻，她只看见那扇斑驳的画室木门，只触到钥匙的金属冰冷。
　　她多么想，多么想重新开始，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回到她朝思夜想的上海。它那么大，那么令人目眩，那么令人神往，想要证明自己。

　　那一年夏天，林焰十七岁。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背负着青春。她笑容灿烂，眉梢飞扬。
　　热浪追逐着阳光，汹涌过大街，飞掠过拐角，整个世界一片光亮，逼迫得人无处躲藏。
　　十字路口上，她骄傲地扬起头，直视高高在上的太阳。金色的光芒烈焰般灼痛了双眼。她不放弃地望着，太阳成为苍穹上金黄的一点，却依旧阅尽天地，远远近近。闭上眼睛，眼皮合上后短暂的黑暗之上，仍牢牢印着那灼目的一点。
　　四周的车辆来来往往。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车流的中心，像一个被遗忘的交警，默守着那一方小小的岗亭，四周人们的目光像车辆一样各自开去，她没有被注意，没有权威。
　　一枚绿叶被迫抽离了枝头，翩飞到她的脚边。夏天绿色的落叶。似乎像她一样，嘲笑着这热闹而繁华的一切。
　　林焰昂着头，笑容灿烂，眉梢飞扬。背负着青春，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路不知向何方延伸，青春不知往何处流淌。

　　画室很小，正中央摆着个画架，四周随意地塞着些或钉着些画。有些画框积了尘，在画上微微地泛起一层朦胧的灰白。一张小桌，上面挤着些石膏像，睁着空空的双眼，很茫然。
　　屋顶却很高，挂着两条长长的灯管，恰好把画室照亮。
　　林焰安静地用画笔轻轻扫过眼前的画布。轮廓渐渐地浮现，清晰。风从帘外进来，在画上掀起了一丝波澜。
　　往事并不如烟，最终也像灵感一样，会从大脑深处浮起来。她脑海中没来由地闪过这样一句话。完了，又文艺腔了。热爱艺术的人是不是都爱胡思乱想呢。
　　她这样想着，又轻轻勾了一笔，眼角余光扫到刚被她从包里翻出来，正躺在桌上的一张明信片。
　　纯黑的背景。中央是一扇圆形的玫瑰窗。每一片玻璃都折射出明亮而缤纷的色彩，像极这夏天的繁花。在最深的黑暗里，望见最美的光明。
　　不用翻看背面，林焰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写在上面的清秀的小字。
　　是沈羽寄来的。

　　小火焰：
　　我到巴黎了。在圣母院挑了张最漂亮的明信片给你。不知道你会想到什么呢。
　　祝成功。
　　羽

　　沈羽。林焰搁下手中的画笔，摆弄着调好的蓝色颜料，不易被察觉地极轻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