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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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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北风从御书楼和兵斋间夹的甬道中扑过,摇动那棵孤零零的老柏树吱吱嘎嘎作响,枝桠里最后一片落叶终于被晃下来,在风里打了几个漩儿刷的飞远。
施阁庭停下脚步,静静凝视那片落叶,渐渐浮起一抹模糊的笑影。他的笑容很奇异,眼睛充满怀念追慕,而唇角的硬纹却泄出冷漠与疏离。
他的侍卫队长低咳一声跨上几步,“大帅,天凉,还是多穿些。”说着将压在手上两个多时辰的外罩递过。如果丁介此刻看到这一幕,眼睛一定会掉到眶外。这位侍卫队长正是昨日在膳堂里抓起铁勺敲饭桶的年轻伙夫,此时他桀骜嚣张的壳子已被剥去,现出其内真正的沉稳老练。
“大帅看起来很高兴。”
“还不知是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施阁庭披好外套,感到刺骨凉意再度自骨缝中绽开,微微蹙眉,旋即行若无事的向前走去,“看到两个年轻人,让人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侍卫笑了,“大帅把自己说得象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看到他们就知道自己老了。”施阁庭拽了拽领口,指间的触感粗糙厚重,“没想到楼千峰如此悍勇,却有这么个谨慎之至的侄子;林之渠一生稳健,却养出个誓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儿子。所谓造化弄人,不外如是。”
侍卫哑然而笑,“不知这位林少爷是打算要哪位上将的人头?”
施阁庭举目望向天空,青而高的苍穹如此空寂,埋藏了那么多的冲霄豪情。
“不妨猜猜看。”
他的话里有一点阴郁,侍卫敏感的捕捉到这一点,神情也因之肃然,“一定是喻无璧。”
施阁庭睨向他最信任的侍卫,“你怎么想到是他?”
“能让大帅在演武堂兵斋上提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只有一人,也必定一名将。”侍卫做着陈述,平静却相当自信。
“不错,是他。”说中心事的元帅伤感的摇摇头,转入右手一条石廊。这是特意为演武堂的教导者们而铺设的一条长廊,在古朴的院堂里有一种突兀的婉约别致,两侧树树清浅白梅还挂着几痕雪渍。
施阁庭停下脚步,凝视一朵刚刚绽开的梅出神,“和别人讨论如何刺杀喻无璧,这是当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这样喃喃自语的时候,他的唇角依旧冷硬如铁,可浓长的睫毛却藏不下黯淡的光。
侍卫有点尴尬,他并不愿继续这些会让上峰坠入旧事的话题,只好生硬的转口,“那位林,林……林之渠将军的儿子,口气不小,胆量也不小。”
“林衡。”施阁庭提醒侍卫,唇间勾起期许的笑容,“他委实令人惊讶。”
他想起那个青年在提出暗杀建议时课堂上炸开的一片哗然。燕人生性热血鲁莽,搏斗厮杀永远选择面对面,曲回手段即便得胜也会惹人非议。既要胜利,又要漂漂亮亮的胜利,这样的苛刻要求总会令将军们感到格外头痛。对第一名将的刺杀离间等计策虽然并非没有人考虑过,可当众诉诸于口却又是另外一回事,而那个青年却肆无忌惮的讲出来,并且在众人各种急剧变化的神情里泰然自若,“我不懂兵事,不过如果结果是一个,那中间采取什么方法不行?”
真是有冲劲的年轻人哪。
然而侍卫却对此只有轻嗤,“傻话。虽然这条计策并非不可行,不过喻无璧枪法如神,心思又缜密无比,怎么可能如此轻易遭人暗算。”
这个问题当场就被暴躁的丁介叫出来,当然他全是另外一种意思,“胡说八道!咱们要打就堂堂正正的打,别使这些阴的!再说哪个刺客能杀得了喻无璧?他可是枪神!”
自然有人。青年挑挑眉毛咽下这句话,昂头道:“你怎知我不行?”
刹那间堂上一片哄笑。
可年轻人没笑,他的老师也没有笑。
这个时候他们并不知对方心里涌现的是同一个影子。
鼻间的暗香突然间令人烦躁,施阁庭抚住胸口,压下不断汹涌的血气。
“此乃下策,不到绝地切不可行。”他回眸瞟了眼年轻的侍卫,“喻氏一脉洛国贵姓,喻无璧又威望至高,除非正面击溃,否则便是埋下数十年不熄的火种。”
“可是,”侍卫有点迟疑,踌躇了半天终于将那个埋藏已久的问题抛出来,“五年前属下曾问过大帅,倘若与喻无璧有一战可有制胜把握,大帅说,说……”他期期艾艾的接不了口。
“不要学人家婆婆妈妈,”施阁庭笑出声来,“我当时说一成胜算都没有,现在也是如此。攻城掠地,我远逊于他。”
虽然一早在意料之中,这回答仍令侍卫忍不住叹口气,口气也变得异常沮丧,“那,那是说,当真没有人能在战场上打得过喻无,喻帅么?”
“谁说没有。”他的大帅突然笑起来, “当然有,这个人就在我们大燕。”
他笑声很少如此响亮痛快,仿佛一扇纸窗霍然敞开,他的眉宇间充满慷慨与豪纵,整个人一瞬间被希望燃亮,鲜活如春日朝阳。
侍卫极少见他如此豪情勃发,愣了少顷才小心翼翼的追问,“大帅,我们真有这么厉害的将领?到底是哪位元帅?”
“呆子。”施阁庭在他额头上弹个爆栗,在哈哈大笑中疾步走向前方,“又有什么元帅能比得上陛下?”
侍卫闻言愕然,旋即哭笑不得。萧峻虽然极得军心广受爱戴,做太子之时也领兵打过不少胜仗,但单以战绩论绝难和喻无璧施阁庭这样的不败名将比肩。即位以后更是专心政务,兵权统统放给诸位将帅,怎谈得上击败喻无璧?原来大帅果然是开自己的玩笑,当下嗓子发苦,“大帅……”
施阁庭似知他想什么,并不回头只负手前行,“你以为我是在说笑?好,我来考考你,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侍卫快步跟上,急急的答道:“是谋略。”
“错!”施阁庭的话语斩钉截铁,和平素温和判若两人,“是人!是兵!什么计谋都没有人来得重要。不错,喻无璧可以令士兵为他而死,但陛下却可令我大燕所有将士为他而生!从听说陛下拆殿宇为将士埋骨我就知道!从我接到陛下手书就知道!”他的眸子闪闪发亮,这一刻恍如万千星子坠入其中,无限光华刹那绽放,“能统一天下除我大燕皇帝陛下还有何人!喻无璧也知道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年他退兵不是我们这些起兵回援的人,恰恰正是陛下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