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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童年的白雪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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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蔚蓝雪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她身心俱累,只想快快地逃离,仿佛身后的医院不是医院,而是揪住她不放的疯人院。她再也没了闲情看红辉的落日,听鸟儿喧喧地齐啼暮歌。风吹得街边那些法国泡桐手掌般大的绿叶儿簌簌作响,像敲在她心头的阵阵悲凉。她的脚步越发地急促了,虽然她也不知道在赶往什么方向。她要逃离,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离爸爸住的医院越远越好。她受不了爸爸颠狂地拽住她,狠命地抠她打她向她讨酒喝,迫她为他买酒。他彻夜地哀号,不断地咒骂,咒骂催债的债主们,咒骂和酒商私奔的不知羞的妻子,还咒骂她这个女儿不孝——不给他买酒来,不顾他的死活。总之除了酒以外的一切,他都看成是对他有害的——人人都想加害他,盼他早早死。他疑心医生给他吃药是为了毒死他,女儿也不是真心来看望他,而是看他还能活多久,好计算减轻负担的日子。
蔚蓝雪怎么哄劝也无济于事,她没办法使爸爸哪怕是片刻地安宁下来。医生说他有燥狂症现象,说好听点说就是神经质,难听点就是神经病。蔚蓝雪的脖颈、胳膊以及手腕处都有不同程度的瘀青痕,都是被她爸爸发作时插伤的。每每见她不带酒来,他就会凶恶地扑过来卡她脖子,拧她的手臂,有好几回都是几个护士一起把她爸爸拖拽开的。而喘不上气来的她回头看到爸爸狰狞的绿着眼睛望她,那样子真是可怖极了!她心里总是泛起一阵阵恐惧。但她又不能不来看爸爸,她不能撇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医院里不管。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父女是相依为命的呀!
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公园,蔚蓝雪捂住快要窒息的心口瘫坐在喷泉池边的长椅子上。池水汩汩地流,像在细絮着人们从心底溢出的愁绪。大口地吸了几口气,她闭上眼睛,寻一丝宁静拂临她倦怠、苦痛的身心。时间悠悠地流淌而去,她微睁开眼看见夕阳的光辉晕在喷泉池的水面上,撒下了一池碎金,波纹漪漪,像幸福的梦灿然微漾。她还有幸福的梦吗?梦是有的,但无关幸福。念即此她几欲涕下。
忽然,一只纯白色的猫闯入了她的视野,它身上的茸毛又长又温顺,让人有一种想去抚摸那一身雪白的渴望。这只猫漂亮极了、洁净极了,周身流露出一种身份的高贵,格外惹人注目。它是从喷泉广场的东边悠然自得地踱步过来的,大概它是在做傍晚的例行性散步吧,从它慵懒的神态蔚蓝雪判断。
丝丝温情从她心间慢慢地升了起来。记忆叩开了她欢乐无忧的童年的门扉。小时候她养过一只小花猫,叫喵喵。那是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她如获至宝、备加宠爱。从那一天起她就像公主一样神气活现,无论走到哪儿小花猫都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每天放学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领着小花猫出门去溜达,带它去附近的宠物商店买花花绿绿的动物饼干,回来再亲手喂它。小花猫非常乖巧听话,从不惹她生气。如果她在做作业,它就安安静静地蜷在她脚边,不声不响。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它就用小爪子搔搔她的脚面,可通人性了。可是后来小花猫得了一场病死了,她哭了好久好久,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
突然尖利的猫叫声把她从记忆之河拉回了眼前。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六七只黑褐色的野猫正眦牙瞪眼地围攻那只 ‘白雪公主’,就像武侠小说里绿林大道团团围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富户小姐铮狞而笑。蔚蓝雪毫不迟疑地快步跑了过去,吆喝着挥舞手臂赶开了那一群野猫。她心疼地抱起受伤的白雪公主,忙掏出口袋里缟素的手帕轻轻擦试它嘴角边被抓伤的血丝痕。白雪公主凝着滴溜圆的绿眼睛冲她眨巴眨巴,似在感激她的搭救之恩。蔚蓝雪爱怜地一笑,轻柔地问:“你怎么落单了?你的主人呢?是不是你调皮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边说她边把它搂进怀里,宠溺地抚摸它。
这时一辆黑色梅德赛斯在她身后戛然而止。她心系白雪公主浑然未觉。直到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在身后叫她,“小姐,”她转过身漠然地看着对方。“谢谢你捡到我们先生的猫,”中年男人一眼瞥见了她怀里的白雪公主,顿时欣喜若狂,“噢,这是答谢你的一点小意思。”他热情地从西服内衬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到她面前。“呃?”蔚蓝雪讶异地愣眼看他,往怀里搂紧了白雪公主,她怎么能肯定白雪公主就是他的?中年男人心想她是嫌钱少,遂又慷慨地加了几张一百,仿佛他的西服里藏着个生钱的宝匣子似的。蔚蓝雪感到十分不悦,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她反问:“你以为钱在什么地方都行得通嘛!我只是不能确定白雪公主是不是你的?如果是我就还给你。”中年男人一愣冲白雪公主唤:“阿雪,”。白雪公主颇通人性地应声喵了一声答他。蔚蓝雪无话可说,遂把白雪公主递还给他转身而走。刚走了两步,白雪公主就喵喵地叫了起来,像舍不得她走似的。她忍不住回头,看见白雪公主绿莹莹的眼睛水汪汪地在注视她,她又走回去摸摸它身上莹洁柔软的茸毛,像是给它一种抚慰。
当中年男人把白雪公主抱回黑色轿车以后,蔚蓝雪帐然若失,像丢落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似的。她备感落漠的转过身踽踽独行。黑色轿车驶向前,擦她肩而过的一刹那车里一道鸷鹰般的目光扫向她,遽然间那目光陡惊地聚焦在她脖颈间挂着的那枚闪着星光的蓝水晶链坠上。“停车——”时严鹏大手一挥声音不怒自威。黑色梅德赛斯嘎然泊在蔚蓝雪身侧。一位体形高硕、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下了车,“是你,捡到了阿雪?”他薄薄的嘴唇傲慢地上扬,不似在询问,倒像是在审判。蔚蓝雪从容不迫地点点头。他那寒冰一般锐利的眼睛上下逡巡了她一番,目光再度流连于她的雪颈间——那枚熠熠生辉的水晶项链上。蔚蓝雪心里腾得升起一团怒火,气得脸都红了,今天她穿了一条V字领的棉白色针织连衣裙,不想竟遇到了这种道貌岸然、为老不尊的登徒子。“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她断然说道。她可受不起这种有色注目。时严鹏眉峰凝聚,仔细打量她的脸,面容姣好但远谈不上天姿国色。不过他的语气变得客套起来,“既然你捡回了阿雪,那么我请你喝杯茶聊表谢意。”蔚蓝雪丝毫不作考虑坚定地一口回绝,并且下意识地把衣领往上拉拉准备立刻就走。
时严鹏料她是误会了,遂正襟危言解释:“你佩戴的水晶项链和我以故夫人的一条项链极其相似,所以我难免多看了两眼。”说着他微侧身朝恭谨地立在他身后的司机伸出手。后者躬敬地递上一张他的名片。时严鹏把名片出示给蔚蓝雪。‘汐阑房地产有限公司董事长时严鹏’蔚蓝雪心头大震抬眼看他,“原来他就是享誉白泠(市)的地产界大亨时严鹏。”虽吃惊但她面不改色。她依然没有接受他邀请的打算。这时白雪公主从车里跳了下来,跑到她脚边,撒娇似地用脖子蹭蹭她的脚踝,眼睛不住地往车上望。蔚蓝雪爱怜地抱起它拥它入怀,抿嘴甜甜地笑了。这一刻再多的不快都因为白雪公主的善解人意如泡影一般消失不见了。
“请上车,小姐。”司机跑到车边殷勤地为她打开车门。蔚蓝雪抱着白雪公主入车后座,她没法拒绝这只可爱的小东西。眨眼间车出了公园向右拐上了白泠市的滨海大道。此时正值金秋十月,大道两旁的树叶如翠羽迎风招展,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与树叶之间大块的空隙暖暖地映射在车窗上,七分橘绿,三分红蓝,蓝取自左岸泠风微送的海洋的气息。一切都散发着醉人熏香的美。
时严鹏瞟了内室镜里的蔚蓝雪一眼,心头震怒:“怪不得他抵死反对这次相亲,原来早就心有所属(竟是这个女子),这个没出息的小子!”他通过蔚蓝雪佩戴的心蓝水晶项链断定儿子跟她关系非同一般,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意外的发现令他异常恼火,他刀阔般的浓眉虬结了起来。现在当务之急只能靠她这个线索先把儿子安抚回家再说。和楚氏集团约定的相亲见面会只剩下一周时间了,他不能受人以话柄,况且最近他正竭尽全力和楚氏恰谈一宗大生意,楚国雄已露出口风成败与否就看相亲的结果。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偏偏楚芊芊爱时弦瑟爱得死去活来,在父亲面前誓言非他不嫁。
一路上,时严鹏心里盘算定了:先游说这位儿子的女友劝说儿子回来,然后再想方设法打发她走人,无论花多少钱他都在所不惜。任是蔚蓝雪有写小说的天赋(别说她没有了),也编不出他肚子里正在酝酿的计划。
二十分钟后车驶入了白泠市西郊。轻摇下窗,清新自由的空气扑面而来,耳闻鼻吸的尽是鸟语花香,从蔚蓝雪眼前飞驰而过的是宽广的道路、一幢幢林立的私人别墅。不一刻,车驶进了一幢欧式风格的白色豪华别墅。巨大的贝壳状楼顶瞬间吸引了蔚蓝雪的注目,如此匠心独运的设计让她怦然心动,第一眼就想到了大海。
等她收回视线,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时严鹏已经下了车,往别墅走去了。她随即下车紧随其后,眼睛不经意地瞥向诺大的花园,夕阳下绿树红花相映成趣,风儿忽高忽低地萦绕穿行其间,以温柔的手指弹出丝丝秋韵。入别墅内,蔚蓝雪感觉自己就像徜徉于一片金麦色的海洋。落日余晖从窗外斜照进来,宫廷式的娥黄色窗帘像娇羞的少女云鬓半挽,那金穗般的流苏煞是好看。
“坐。”时严鹏威严地站在客厅中央叫她坐。蔚蓝雪走了过去。坐下后,“上两杯雪参茶。”时严鹏对立在他身后的女佣发号施令,而他的眼睛却目不斜视地盯着蔚蓝雪。“是,先生。”女佣转身去准备。“喜欢喝茶吗?”他问道。“喜欢菊花茶清新怡人的味道,所以喝一点,但喝得并不多。”蔚蓝雪从容作答。“年轻人多半只知道咖啡,哪里会爱茶?”时严鹏对时下的年轻人爱喝披着外国袍的咖啡着实看不顺眼,语气里尽含批判。从前儿子在家时每日必饮一杯蓝山,他瞧见没有一回是不皱眉头训斥几句的,弄得儿子后来干脆避开他到外面的咖啡馆去喝咖啡了。只要是与他不同的兴趣爱好他一律加以抵牾。“因为咖啡的味道入口浓烈,可能更贴合年轻一点的人身上那种冲动的热情,所以才为多数年轻人所喜好。”蔚蓝雪淡淡地略作解释。她娴雅的神态,不急不缓的语调都让时严鹏觉得她与众不同。所谓的不同当然不是指外貌,虽说她生得清丽脱俗。她身上确有特别之处,从容淡定的气魄不是所有她这么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身上都会有的,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不经意间的娴澹的美。唔!这种气质和他逝去的爱妻多么相像啊!他心里油然而生感怀,面上自然温和了一些,他的面孔通常不怒自威。公司的下属、家里的佣人都对他又敬又怕又恨,当面敬心里怕背后恨。就连白雪公主也不亲近他,反而是跟他那个被他斥责为拙劣不堪、游手好闲的孽子亲密无间。但这种难得的温和只持续了短暂的三四分钟而已,过后又旧态复萌。
他的眼神恢复了严苛的盯视。这让蔚蓝雪感到浑身不自在,好在这时茶上来了。她微垂下眼睑,慢慢饮茶,避开被他盯视的尴尬。呷了几口茶,时严鹏切入正题:“你的这枚项链委实很别致,而且确实和我夫人的那枚太相像了。不过很显然它们并不是同一枚。想必送这条项链给你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吧?”他边问边察言观色。蔚蓝雪愣了一下,抬起头回答:“这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实不相瞒,我太太已经过世了。她生前曾不止一次对我提起过这一款蓝水晶心项链其实有一对,一枚在她这里,另一枚一直是她弟弟保存。但她不幸和同胞兄弟失散多年。临终以前我太太重托我一定要找回她内弟。所以我想知道你的那位友人现在在哪里?”为了诱出儿子这条大鱼,时严鹏抛出了动之以情的诱饵,他纯粹是在扯弥天大谎。“可是…你怎么能肯定我的这条项链和你夫人那条就是一对呢?”蔚蓝雪头脑清醒地反问,她还不至于听信空口无凭的话。“这一对项链有一个共同的特别之处,那就是它一面是蓝色,一面是雪白色,我说的对吗?”时严鹏笃定地看她。蔚蓝雪无话可说地点点头。
顿了一顿,她深表同情但又束手无策地致歉:“原来这里面有这么一段渊源。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时严鹏认定她在撒谎,“没想到她还狡猾得很!”“我能确定他就是我太太的嫡亲弟弟,也就是我弟弟。你看你能不能想办法和他取得联系?无论如何我也要完成内人临终前的遗愿。”时严鹏装出一付深挈、恳切的模样,他的样子足以打动一个像蔚蓝雪这样涉世不深、阅历尚浅的年轻人。毕竟她刚刚开始工作才半年,之前一直在社会的围城外——单纯的校园里读书。只可惜蔚蓝雪根本无从知道那个陌生男子在哪里。她正欲解释,这时女佣过来续茶端起时严鹏的茶杯,一不小心被溅出来的茶水烫着了手,手一滑茶杯坠地摔得粉碎。时严鹏板下脸朝她怒目圆瞪,女佣吓得面如土色、惶惧无措,“我…我…先生……”时严鹏怒气冲天,命她赶紧收拾走。蔚蓝雪同情女佣,遂蹲下帮她拾碎瓷片。“谢…谢你!我自己来。您是客人,您坐。”女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眼里早已畜满泪。收拾好,她低垂着头赶紧出去了。随后蔚蓝雪正式告辞。她想尽快结束这次不愉快的做客。对时严鹏她实在无法产生好感。他性格暴躁、沉郁,缺乏宽以待人之心,并且固执己见、顽固不化。这些就足够了,蔚蓝雪心里没法喜欢这样的人。
望着她蓝色的背影离开汐阑梦苑,时严鹏眉头紧皱,他把自己的问话被打断归咎于女佣张嫂,结果张嫂被罚扫一个月的后院,而且要从工资中被扣除100元,以儆效尤,免得其它女佣们再不谨慎,犯类似的低级错误。
古寂空凉的后院里,几株苍柏笔直挺立,翠松竞身直上,大有插入云霄的气势。幽独的鹅卵石小径上落满了松针和树叶,风舞时落叶刮地簌簌作响,张嫂边扫地边叹息着念叨:“少爷在时常来这儿散步,他真是个好人哪!又和蔼又亲切,对我们佣人也从不摆架子。如今他远走高飞了,走了好啊,免得在这个家里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