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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肝胆昆仑·欢斐]不待忆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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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常欢的记忆里,最宝贵的,不是初升近尉时的兴高采烈,不是晋升一等近尉时的意气风发,更不是沙场杀敌建功立业时的踌躇满志。而是那天水一色的连接处,简陋的小渔屋外,每个暮色初临的黄昏,两个青葱少年,席地而坐,触膝谈心,天南地北。
阿斐说,阿欢,你知道吗,桃花村的鱼多么的肥,菜多么的绿,天多么蓝
阿斐说,阿欢,你不要自卑,其实你人很好,我会帮你接近邢小姐的
阿斐说,阿欢,你不要怕,下次万剑山庄的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阿斐说,阿欢,我们跟师傅学好武功,打倒沧州五鬼,一起创一番大业
阿欢阿欢,今天搭棚发生了某某趣事,阿欢阿欢,今天师傅教的招式怎么怎么,阿欢阿欢,今天节度使大人传授的兵法如何如何……
身旁的少年,总是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跟自己诉说一切一切,很多时候,自己只是出神地聆听着,偶尔搭上一两句附和,笑笑地,看着身边那人,他说话总是滔滔不绝,兴之所至,更是手足起舞,双眸盈亮,笑意浸满眼底。
常欢喜欢那样的董斐,从初识起,那份单纯的快乐,和信赖。
董斐也喜欢记忆中那个少年,即使那时脸上长着难看的金钱廯,说话不利索,他却对他有种说不出的亲近,他会静静地坐在一旁,听自己胡吹瞎扯,耐心,憨厚,真诚,他只想给他最好的。
但那只能风干存忆。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已不是昔日的懵懂少年,在近尉军中表现出色的常欢董斐,得到节度使大人的赏识器重,举荐至军中为保家卫国效力,连年征战,两人已从青涩的少年,成长为谋略双全的英勇将士。有何变了?又有何不曾改变?一直不变的,是身边人无可比与的默契和信任。
可是,仿佛一切已然转变。
烈日当空,风卷万里,与吐蕃一役,敌方使诈,调虎离山,被敌引入山谷,山上早已埋伏的敌兵从四面八方引箭狂射而下,唐军顿时狼狈不堪,死伤无数。
董斐飞快地挥舞着手中长枪,凝神格挡各路乱箭,常欢边用铁剑档箭,边挪至董斐身后,大喊:“原路撤退,大家互相掩护!”
众将士顿时精神一抖,迅速形成欢斐二人背靠背互打掩护状,齐喝一声:“是!”
语毕,常欢低低地跟身边人说:“阿斐,我掩护你,你快走,你一定要先逃出去,叫救兵。”
“阿欢…我说过,齐上齐下,我不会扔下你。”
“阿斐……”
银光一闪
话不及说,利箭凌空刮过,堪堪划破了董斐的盔甲,右臂鲜血飞溅!
“阿斐!”
“没事,伤口不深”董斐勉声道,忍住刺骨的痛楚,丝毫不敢松懈手上舞动的长枪。
常欢的心却如火烧火燎地躁动,虽征战数年,大小伤不断,可每次阿斐受伤,自己总莫名地慌心,心痛,他怕,他怕失去这个人,虽然他从来不懂与董斐说……
这次是他们陷入不算最糟的一次境地,
这也是董斐受过不算最重的一次伤,
这却也是常欢一如既往的,看到董斐受伤后,心里升起莫名的,急与痛。
他加快脚步,手上的铁剑更快更狠,他要尽快把董斐推出战圈。
许是上方敌军发现这个移动加快的点,更密集的箭雨对准了他们…
董斐紧咬牙关,抬起越来越感沉重的手臂,竭力挥枪,可钝痛,失血,渐渐使他动作略略迟缓。
忽而一支利箭避过欢斐绵密的护网,直指董斐心房!
常欢目眦欲裂,身形一格,电光火石间撞开董斐,利箭迅猛地没入常欢的后背,从背后几乎穿心而过!
“阿欢!!!”悲呜之鸣,响彻山林
后来的事常欢不记得了,昏迷前是阿斐悲恸的喊叫,然后他昏昏沉沉地伏在一个纤细却结实的背上,颠簸地前冲,硌得他的伤口很痛,这种锥心的颠簸痛楚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以至于,他想昏过去亦不能,黑幕一降临,锥心之痛紧接而起,反复交替……
再有意识的时候,他是被激痛刺醒的,体内冷硬的异物被快速地拨除,他痛的大张双目,全身激灵,手足本能地挣扎,却感到一双冰冷而熟悉的双手,紧紧地死死地按住自己,那一瞬间的张目,是阿斐满布泪水的脸颊和滚滚而下的眼泪……
他想伸手去擦拭,可黑幕再次吞噬了他……
常欢中箭后昏迷了整整四天才醒过来。
他张开双眼,看到阿斐趴在他的床铺边上打着瞌睡,一边手握着他平放在床沿的手心,微一抖动,阿斐便马上清醒过来,他看到阿斐削尖了一圈的面颊,眼底浓重的阴影,落拓的胡渣,却,惊奇万状的笑容,酒窝挤了出来,笑弯的双眸,很快升起了水汽。他的阿斐。
后来董斐告诉他,那天幸好缓兵很快就赶到,大伙一路退回,折损了近半兵力……然后又扬起了笑脸,却笑得难看…眉头紧紧邹起…阿欢,你怎么那么傻呢,那一箭,几乎要了你的命啊…你真是……
一个月后
常欢的伤已好大半,虽然伤口尚未完全痊愈,但已不影响日常起居。
又是一个晴朗干燥的早晨。
这一日,常欢刚步出营帐,邢晓雪已等在外面,上前道:“阿欢,我是来告辞的,我要离开了,新的军大夫很快就到,接替我。”
“晓雪你?……也是,边关战场,太苦太累,你回去也好。”
“你完全不留我?”面前的秀丽女子,眼红了一圈。
“……”
四年多日月过去,往日青涩的爱慕,他发觉早已朦胧看不真切。即使这数月来,晓雪随他们来到军中当大夫,日夕相处,却已退回了最初的朋友界线,再无花火。
抑或是,满心满眼,早被另外个人,所占满?
…………
女子的泪终是断线:“事到如今,我还是怕苦嫌累之人么?这小半年来,我看着你与阿斐时刻同出同进,你们商讨军情研究兵法,把酒言欢,我发觉我只能像个外人般坐在一旁,插不上话…我当是你们兄弟感情好……
可是那天你受伤了,阿斐背着你冲回来,一身的血,一脸的泪。他浑身打颤,脸色比你还死白,后来我为你拔去断箭,他按着你的手,你死死地拉着他不放,你口里喊的是阿斐阿斐,你发热,伤口发炎,昏昏沉沉,喊的还是阿斐阿斐,你不要有事……
他抓着你的手,什么人都拉不开,手臂上的伤,血流了一地,还是不肯离开去疗伤,我只好站在你床边,帮他包扎伤口,他仿佛完全没有知觉,只是一直看着你拉着你,喃喃着,阿欢你不要有事……人抖得如风中落叶……”
“…你说…你们真的只是兄弟情吗?”晓雪的泪,再一次染湿了整张脸
“我只叹,桃花依旧,人面全非……我要走了,就当我俩,终究有缘无份。”
“……对不起,晓雪,对比起……”
一向不善言辞的常欢,晓雪的话,晓雪的泪,他无措,震撼,堵得心头说不清,理不明。
他忆起箭还插在背上的时候,伏在一个纤瘦的背上,伤口一颤一颤的剧痛,那条长长的颠坡之路,仿佛一辈子到不了尽头……
后来晓雪擦干了眼泪:“阿欢,我不回杭州了,我将云游四海,到处行医,以弥补我爹曾犯下的罪孽。我已不是往日柔弱易哭的小女子,你不用为我担心,阿欢阿斐,我们还是朋友,一辈子的‘风尘三侠’。”
是夜,外出练兵的董斐回到帐中,这月来,依然第一句是:“阿欢,今天伤好点了吗?”
常欢坐着床榻上,手里拿了一壶酒,状若沉思。
“你的伤还没全好,怎么能喝酒呢!”说罢董斐夺去常欢手中的酒壶,坐到他身边,竟自喝了一大口。
“晓雪今天走了。”
“无双前两天也走了。”董斐看了常欢一眼,又灌下一口酒。
“她说,她会云游四海,到处行医,再不回军营,也不回杭州了。”
“无双也说,她要游历四方……”她还说,阿斐,我终不是你心底之人,我终究只是你命中过客…患难见真情…我这次彻彻底底地认输,放手。
董斐猛灌着手中的烈酒,边疆荒野,酒是极粗极烈,向来不是海量的董斐,很快便有了醉意,他向后倒在床榻上,身心疲累。
“兄弟,这次我们光棍也打一块去了……”
常欢抓过身边人的手,他还记得,那日董斐的手,那么冰冷而那么坚定。不过今日董斐的手是温热的,常年握兵器的手,长满了茧,此时任他柔顺地握在手里。
他转过身去,望向横躺着的董斐,他正看着自己,目光深隽,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温柔如水。年轻光滑的肌肤,俊朗的五官,清秀的眉目,泛着水色的双唇,如斯纯然,如斯美好。
昏黄的烛火下,却惊心动魄的魅惑。
常欢轻轻地伏在他身上,吻去那邹起的眉,那光洁的额,那灵巧的耳,那纤长的脖子,最终吻上那柔软饱满的唇瓣……
“我这一辈子,最不能失去的,只有你,阿斐……”
身下之人僵直的身体放软下去,带着期许,感动,叹息,颤抖,双臂缓缓地环上了常欢的后背。
大漠的夜晚,风如刀割,银月如钩。
已不是江南杭州,轻风细雨,记忆中两个无忧少年,是再也回不去。
却是注定了牵绊相守,直到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