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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小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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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与他们一同出宫。
在拟完旨后,皇帝又记起两件事,要他们商谈。苏清机倒同哑巴了似的一句不说,商谈到这会儿,再有一刻钟,宫门就要关了。
来时他们都只思忖着如氏封赏,并未多想,也没有留话下去。这会儿再找人进谏,找顾扶危来,根本已是来不及。夜扣宫门,等同谋逆。
时间都掐得正正好。
一口气堵在胸中,苏清机倒脚步轻快上了马车,没有耀武扬威,一眨眼就不见了。
“让人去如氏那里,探探如氏反应。”
如桃潋成功为其父平反后,已得到赏赐的一座如府,现下就住在那里。
翌日早朝,闻得此事的朝臣反对激烈,他们竟才知道皇帝为了嘉奖如氏允其入国子监读书,不仅如此,还为此要光收女子入学!圣旨都送出去了,如氏高高兴兴接了旨!
有人望向顾扶危,只要他开口,这道圣旨有道理也要变成没道理,何况本就违背纲常。
可顾扶危微皱着眉,似在思索,一个字都没说。
昨日他们便想知会顾扶危,可找了一圈儿,硬是没找着人,一想顾扶危本已早早知晓了内情,也不必他们知会,只等今日早朝便是。可谁知他怎么一副初初听闻的模样?
顾扶危没想到在苏清机与皇帝将私情公诸于众前,他们会先做这样一件事。
朝中多数人都在反对,少数人在观望。顾扶危不在他们之列。
他只是不知自己究竟是要反对,还是要赞同。
读书而已,本就男女老幼都能读,没有什么高贵低贱之分,求学上进是好事,若是人人都能读书明理,那才好呢。
问题就在于其入国子监读书。有违背纲常之意。
可人生在世,有时道义道理比纲常更要紧。倘父母有错,便不能愚昧从之,君王有错,更要死谏,夫婿离心,也应一别两宽,无论什么,都没有一味顺从的道理。
从前的确没有一所学府收女子入学,国子监更是至高学府,没有让人胡闹的道理。可如小姐不是胡闹。她忠勇高义,自幼跟随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只是想为百姓尽绵薄之力而已。
既然如此,又怎能因男女之别所约束?
“顾侍郎,你也说句话啊!”有人急得满头大汗,张口就呼唤救命稻草顾扶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连御台龙椅上的皇帝也亲口问:“顾扶危,你觉得朕的恩赏究竟妥不妥当。”
顾扶危当然清楚这件事的意义不在于恩赏如小姐而已。
是要开女子入国子监的先例,这其中的“女子”,不只是如小姐一人。
可既然如小姐有资格入国子监,那普天之下其他同样志向的女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样的忠勇高义,怎能因男女之别而束缚?
顾扶危在四面八方的目光下,尤其在最首位绛紫身影的目光下,缓缓道:“微臣愚钝,辨不出对错。”
他依从内心,如实相告。
千古以来的规矩,与他心中的道理,事关重大,他无法在朝堂上这短短时间内分出高低。
他的回答让所有人大失所望,甚至有人直斥他糊涂。可是最首位的目光只是收回去而已。
顾扶危无法不去想,那个清清正正的左相,是怎样分出的高低。
他做事一向顾全大局,此刻决意开此先例,便意味着,这也在他顾全的大局内。
如若没有辛园的那个清晨,自己便可以暗中约他详谈,聆听他决意做这件事的道理。
可是没有如若。
吵闹了半个早朝,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还未如何,如氏便一早进宫谢恩。
这下尘埃落定,再也没有回圜余地。
出宫时遇上如氏马车,也刚好离去,真是气也不是怒也不是,窝囊至极,心中又满布忧虑——自古以来,牝鸡司晨都是头等大忌,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如今这一道圣旨,焉知是不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
这件事苏清机办得张扬,生怕皇帝看不到他的劳苦功高似的,与工部侍郎、国子监陆祭酒一天内便定好如何扩建,每天都过去视察情况,不仅如此,还关心国子监给如小姐出的考卷,几次顺便做了主考,还真叫他选出几个女子来,照他的上心程度及进度来看,只怕要不了一个月这差事便能圆满办结。
苏清机终于闲暇下来的时候,秋猎也要结束了。
想起秋猎,她清理门前那缸残荷的手就停了下来。
明眸里不禁悄悄浮起心虚,因为要忙国子监的事,秋猎她实在脱不开身伴驾,拖延至不能再拖延,与某个皇帝说了后,他的表情便幽怨起来。
北狄不安分,不知何时便要起战事,自北狄使团离京后,江焉就马球赛上近乎被碾压的结果不咸不淡提了好几次,乃至巡视神策军,检验神策军骑射,禁军也没能幸免,由每年三次核考变为一季一次,京中风气都稍稍带了起来。
因而,这一年一度的围猎着实不好取消。
某人还不愿伴驾随行。
苏清机委实心虚,为阻止其张口便是句“七娘”,甚至越过御案,在他唇上落了轻吻,妄图收买他。
可他一双清眸仍是幽怨睇望着,“大人就这样打发七娘。”
控诉又撒娇。
苏清机心虚在先,又被他漆黑眸子那样可怜望着,不由得便心软下来。
心软的结果就是被他哄到身前,而后又被他抱坐在御案上。
他的朱批被她的衣袖拂滚着,嫣红痕迹晕染在她衣角,乃至雪白皓腕,宛若雪生芙蓉,凌乱开谢。
墨玉笔架被修长手指挥到一旁,跌至砚台又滚落地上,带下几本奏章纷纷落下,纤细手指被紧扣住,细细青筋绷起,手指又无力展开。
最后因为有人要求见,他不得不结束唇齿相依耳鬓厮磨的温存,嗓音明明沙哑慵懒不成样子,偏偏放软下来:“大人赏七娘条帕子罢?七娘擦拭一番才好见人。”
他高挺的鼻梁上水光晶莹,连低垂长睫都沾了些,露水似的。
苏清机头脑都是懵的,迟钝而迅速羞耻别开眸,软软无力的手摸索好一会儿,才闷头把帕子丢给他。
他尽擦拭了去,细致得苏清机手足更软,轻轻咬着唇瓣,脑海一片空白。
过后他将那帕子平放手心,一点点折好,当着她的面放至袖中。
“清机放心,我会洗的。”他体贴而端方地承诺。
谁想要他这种承诺呀!苏清机脸颊红透,踢他。
可他目光顿时又深晦起来。
……他何时脱了她的靴袜?谁让他脱的!
幸而他还有理智,只是克制着幽深眸光,平静温柔地为她整理衣物,最后才整理他自己。
“清机昔年此时应我一件事,应当还记得吧?”在周遭暗暗涌动的春情快要凝成实质、一片安静时,他突然开口。
他莞尔笑着,脸颊边未褪尽的热红与汗色令他看起来蛊人至极,清沉喑哑的嗓音温柔:“清机又欠我一件。等清机回来,便不如一起算。”
彼时,她指尖都酥软。
现在,他马上就要回京了。
明明也有送字笺去,可他却只回乱七八糟的……“见字无法如面,卿卿怜我”、“清机狠心,只有甜言蜜语”、“午后小憩,梦中清机埋头公务,醒来甚觉凄凉”……
胡言乱语一通,总之就是不肯勾销。
苏清机剪断残枝,极小声嘟哝:“怎么还翻旧账啊……”
耳后泛着薄红,她清理也无法专心,干脆起身,准备回府写最后一张字笺。
她没打算赖账,只是无论是苏府还是雍和殿,都……
清莹眸底水润润的,她努力消退热意,推门进去。
苏府不大,位置于权臣来说也不算最便宜,外面一条街有些摊贩,巷口才清静些。
此刻只有微凉秋风卷着不知哪里来的桂叶摇曳,少顷,有人出现在巷口,轻轻撩起幕篱探头看去。
好像没有人……她放下幕篱,想要悄悄登门,可才走出两步,就被人箍住脖颈勒了回去,她几乎窒息,竭力拍打着身后之人,想要挣脱桎梏,那人置之不理,反过来将她抵回墙上,冷声威胁:“闭嘴。”
她还算机警,立刻识时务保证:“我不会呼救的!”
那人仍未理会,改为扣住她手腕,气力大得她感到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低声冷冷问:“你来找苏相做什么。”
隔着幕篱,她只能看到对方温柔的脸孔,桃花眼冷若冰霜。
完全不认识,也决不能拖累苏相,她哑声反问:“你又是谁,这与你何干?”
公仪襄心底的阴郁稍有缓解。
苏相到底眼光绝人,这个如桃潋还算聪明,没有随意暴露来意。
他慢慢道:“我是公仪襄。”说完,他才将手放下。
公仪襄?苏相手下那个有名的狗……哦不对,如桃潋暂褪去满心的警惕,恭而有礼:“我受苏相之恩,一直想要前来拜谢,但始终没有好的时机。”
“秋猎一行许多人不在京城,因而才择今日前来。”
拜谢?
面前女子不卑不亢,公仪襄却容色莫辨,冷淡犀利:“苏相人品贵重,智珠在握,又有殊色。你若要拜谢,遣人暗中送谢礼,苏相也不会怪罪。”
如桃潋揉捏泛青手腕的动作顿住。
她不太喜欢受制于人,虽然连自己都没细想过为什么想要前来拜谢,但此刻,她只是淡淡道:“我也许确实仰慕苏相,但这与你何干?就算我心有爱慕才登门,届时自有苏相给我留脸面,你于此处将我拦下挑破,倒是越俎代庖,引人发笑。”
同样直白,甚至比公仪襄更犀利,直戳他痛处。
的确,于苏清机而言,他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越俎代庖。不过引人发笑罢了。
他一早就在此处,迟迟没能踏出一步,直到苏清机出来,坐在门前清理那口青缸。
他在暗处看着,苏清机并不十分专心,手下动作心不在焉,离得太远,看不清他是何神色,只是他很敏锐,意识到什么,往他这里看了一眼,他狼狈躲过,没让他看到,他也没有追究,继续心不在焉侍弄那残荷残枝。
公仪襄清楚他不专心,是在想什么。
除了他的爱侣,那个九五之尊,还能有谁。
今日若对如桃潋说这些话的是皇帝,只怕才会让苏清机有所波动。
公仪襄置若罔闻,只是冷声道:“你不能与苏相走得过近,不然会引人怀疑,继而攻讦,影响苏相的大事。”
就是因为知道,如桃潋才会特意挑这个没人留意的清冷时候过来。
虽然自己确实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苏相心存仰慕,所以才一直想着亲自来见他一面,但这个公仪襄的第一反应不是来告诫她这番话,而且自顾自挑破,暗指她肖想苏相,甚至隐含居高临下的威胁,分明十分可疑。
如桃潋的目光有些古怪,但她没有如这人般挑破,只是道:“苏相通情达理,纵使我有一点小小的错误,也许会造成些意外,但我想苏相大抵也不会怪我什么,这意外于苏相而言也并非什么棘手之事。”
越州之事公仪襄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与局外人没什么区别。
他无数次想过也许是因为那个黄昏他的冒犯,但他心中清楚,他还不配苏清机为此额外赐予目光。
他就是苏清机的一条狗,一把刀,用得到的时候自会找他,用不到的时候自然也搁置一旁。
公仪襄面容平静:“苏相的确通情达理,但这不是你可以给他找麻烦的底气。”
“离开这里,往后也不要来。”
“不要对苏相心存期翼,苏相不近女色。”
多情温柔的脸孔面无表情,桃花眸冷垂着,莫名阴郁。
活脱脱一副怨夫对外面狐媚子的模样。
如桃潋轻轻笑出声,“苏相少年时风流倜傥,我听闻你也是这几年才突然出现在苏相身边,你言之凿凿苏相如何,可也许你与我也没什么不同,又真正知道苏相多少呢?”
她放下幕篱,轻啧一声,干脆利落转身走了。
公仪襄久久在原地。
如桃潋的话与苏清机的话在他脑中重叠,他倚在阴暗角落,神色茫然。
他仿佛真的从未想过苏清机是什么样的人,而那些令他初初听闻便仰慕不已的赫赫声名下,苏清机又在想什么?
苏清机才学出众,却没有拿到幽州的解元,足证他已经失利过一次。常人本应有所犹豫、心生怯意,再准备三年才敢入京考试,可他连年都没过便进京赶考,入京后四处玩乐,甚至不小心被赵龙阳缠上。
那时候他心中在想什么?他又是何等模样?
公仪襄想象不出来。
他同样也不知道,明明苏清机是第一次离开幽州,第一次面圣,怎么会与当时如日中天权倾朝野的高阳王唱反调,对仅仅一面之缘的小皇帝极尽阿谀。
更何况苏清机根本不是奸佞之辈。
他忠君爱民,有一颗赤子之心,不然何至于背负多年骂名。
仅仅一面,他就择定了当时与傀儡无异的小皇帝做主君,甘愿为其赴汤蹈火,诛杀逆贼,拥其亲政。
他去过北境,去过江南,在那些披星戴月赶路的夜晚,他心中在想什么,又是何等模样?
甚至如桃潋所说的那些风流韵事,当年他不以为然,根本没有在意,可如今回想,他竟不知苏清机在面对那几十房姬妾时,又在想什么。
大抵在想,多好的女子,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公仪襄隐隐约约窥得那人低叹的朦胧模样,好像这些年以来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全貌。
清正端方,纤弱挺拔,狠辣,悯人,容貌殊色,风华冠世。
怎么会有人不为他着迷。
公仪襄自幼在市井间摸爬滚打,自诩看遍世间冷暖,情情爱爱不过过眼云烟,心肝也早已不知丢在了哪里,可直到此刻,他如大梦方醒,终于明白他把心丢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