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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假若 ...

  •   “苏相留步,陛下有请。”方散朝,德福快步追上苏清机。

      几位官员互相看看,同时施礼:“既然陛下召见,左相大人先去,下官等恭送大人。”

      苏清机噙笑颔首,转过弯,换了副样子,颇有些讪讪打探:“陛下可有说何事?”

      德福目不斜视,“大人到了便知道了。”

      何必等去了才知道?苏清机现在心中便已经有些预感了。

      雍和殿中正在摆膳,她陛下听见她来,只略掀眼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看来苏相果真是身体康健。”

      苏清机连忙拍马屁:“臣实是牵挂陛下,况臣的情况臣清楚,确实已经好……”

      话音在毫不掩饰的瞪视中渐渐小了下来,她目光游移,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最后还不忘小声诚恳道:“臣心中真有数。”

      有数?有数就是他旧伤新病性命垂危?

      江焉都不知道他这么急做什么,他才养几天?分明再休十日也不算多!

      眼看他又要瞪她,苏清机忙转移话题,“陛下……臣先后收到顾扶危八封信!”

      江焉忍无可忍,冷笑:“朕让你静养,你还得空看八封信?”

      苏清机头都大了,尤其在他重重冷哼一声后,她真的只能投降,“臣知错了,臣真知错了,臣这就回家好好养够一个月……”

      她又得到一瞪。

      苏清机他究竟有没有心,又究竟在乎不在乎他自己的身体,如此敷衍糊弄,难道是为他养的不成!

      马屁拍到马腿上,认错也不行,苏清机静了静,老老实实道:“臣离京一年有余,事事回禀,却甚少得到陛下回信。昔年陛下命臣分忧,臣不在,却也知晓陛下没有第二个能分忧之人。臣不知陛下这几百个日夜来过得好不好,只是臣觉得臣回来了,当应继续为陛下排忧解难的。”

      所有的风雨无阻,所有的日夜兼程,如此而已。

      江焉未料想会听到他这番话。

      他墨眸定定望着苏清机,喉头涩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低声道:“朕哪里就真英年早逝了?”

      苏清机抿唇不语。

      他低低叹,再开口,语气已分外温和,“过来。陪朕用膳。”

      苏清机过去,他又打量了他的脸容,舒展的眉头又微微拢起,“怎么还是这样瘦?竟一点肉也没长?”

      没长吗?长了吧?苏清机下意识伸手捏捏,这不是有肉吗?

      江焉被他的举动逗笑,抬起手差点也顺着捏去,一刹那间意识到不妥,险险收回,搁放桌边,如常道:“过两日有马球赛,你同朕一起去。”他在家中养了这些日子,也该出门散散心。

      马球?苏清机没听说过,想来是与马有关?她想到大雍之外的他国异族,还有复辟的北狄白氏。约莫是为了将来几年的邦交之礼做准备吧?

      他眉头微皱,似乎思索。江焉想起他家教甚严,马都不会上,又遑论马球。

      “朕知你不会。不过朕倒会。”江焉轻扬起眉,“等你养好,择日教教你也无不可。”

      苏清机怔愣,明眸盈盈,莞尔:“那臣先谢恩。”

      这场马球赛可谓万众瞩目,皇帝亲旨,世家名门云集。

      “还有那个苏清机也会来!”

      苏清机自六年前进京赶考金榜题名便已扬名,只是说来也奇怪,他为人精明贪婪,分明多有应酬,可除了利益相关,谁也没见过他赴世家宴会,礼倒从来备得足,做事滴水不漏。

      当年人人嗤之以鼻的新科状元,现如今官居二品,右相花甲之年亦只能屈居他下,他之上,唯还有一中书令,再要比,皆是公爵王侯了。

      遑论……“听闻他年方弱冠!”

      弱冠之龄,扶摇直上,更可怕的是,他还当得一句“前途无量”。

      “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有人对新科状元道,“倘他与你同科,未必能占得上风。”

      新科状元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却摇摇头,望着远处御驾,以及御驾前白马开道的左相,淡淡道:“世上没有倘若,所谓运气,都是命数。他苏清机十五岁远自幽州只身赶考,恰在陛下最孤立无援之时俯首称臣,那就是你我皆艳羡不来的命数。”

      何况彼时高阳王只手遮天,谁又能保证自己换得苏清机的命数后便能毫发无损取得平叛之功?稍有差错,万劫不复。

      “朝中多的是如苏清机般贪婪精明之人,可苏清机不是只有贪婪精明。眼光,胆识,手腕,你我在他面前难道又能占得上风?”

      他还有一句没有说——甚至人人夸口的状元功名,难道真的比得过吗?顾扶危那等人物,不也输在了苏清机手下?

      同行之人目露愕然,不知他竟何时对苏清机评价这样高。可心下细思,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苏清机是不是真如传言般殊色无二呀!”

      “可我怎么听闻他尚未娶妻便纳了十八房妾室?”

      “什么?他竟如此好色!”

      但凡要些脸面的男人,也不会源源不断往家中抬妾室,好色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辱没门第,高门贵族谁能瞧得上这种做派?谁愿意将家中女儿嫁他作正妻?

      知晓这一点,不少闺秀心中都甚为嫌恶,再出众的人纵欲无度也面目可憎起来,殊色不过酒肉皮囊。

      可当御驾渐近,她们却只见轻裘白马,绛紫风流,轻轻一瞥,都是慵懒倜傥,昳丽生光。

      御驾离去,叩拜起身,有人喃喃:“那便是苏清机么……”

      这一瞬间,绝大多数人心中都是同样的想法。

      ——身为男子,竟美得不可方物,难怪殊色之名经年流传……

      嫌恶纷纷变为扼腕: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就不能免俗呢?天不开眼,他就只有这一个污点啊!

      马球盛赛与苏清机无甚关系,一来她不会打马球,二来她可不敢纵马,不然她陛下再动怒可怎么办?

      她只负责开场宣读圣旨,而后便老老实实回到她陛下身边,仗着别人不敢直视天颜,同他品茶下棋吃点心,兼着观赛。

      “陛下,这次马球有盘口,臣还没下注呢,您觉得谁有夺魁之象?”她落下一子,抬头认真观摩赛场激烈赛况。

      他还真聚精会神琢磨起来了?江焉没好气吃下他棋子,“朕可不会给你开后门。”

      苏清机转过头,看清棋局,嘶了一声,但也没补救,笑眯眯道:“陛下不给臣开后门,臣待会儿自己去打听打听。”

      本也是让他出来散散心,江焉没有要将他束在身边的意思,他只睨他一眼,“下得什么东西,赶紧滚。”

      苏清机偏不走,纤细指尖取着棋子,口中道:“臣哪舍得滚,臣得跟陛下下完。”

      礼部侍郎过来,便听见这一句,不得不在心里拜服。佞臣也不是谁都有本事做啊。

      苏清机输得很有水平,江焉赢得骂又没话骂,连连扶额摆手让他走,别在跟前碍眼。

      苏清机麻溜告退,所过之处,人人拱手唤着“苏相”、“左相大人”,她噙笑应对,对谁都是一副和善可亲的模样。

      牵出自己的白马,她也没上马,反而就牵着缰绳慢慢走,打算等到人少的地方再驱马逛逛。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打算就出了点小小意外。

      一名闺秀跌坐地上,纤纤玉指捂着脚腕,似乎是听到声音,楚楚可怜抬起头,涟涟盈盈的双眸对上苏清机。

      “这位大人……小女方才与家姐起了些争执,不防被推倒在地,家姐将人都带走了,小女实在、实在……”

      看她模样,约莫确实是被推倒的,推的人不清楚,摔得倒十分有水平,裙角纷乱却不沾脏污,鬓发微散,泪光闪烁,我见犹怜。

      苏清机对她颔首,笑了笑,在她充满无助的目光中去找来了婢女,吩咐将她好好扶回去。

      马球赛男女皆有,一日分上下场,其余时间便可自发玩乐,热闹非常。苏清机没法玩,不过和她陛下驱马慢悠悠散步也挺有意思,如果他能不提起当年不敢上马的事来笑话她就更好了。

      “朕当时看你,脑子里便想起永安,她初学时也不敢上。”江焉忍笑,还特意道,“朕不是觉得你似女子,就是,太像了。”

      苏清机真是谢谢他当时没把在想什么说出来,不然就算上了马她也要吓摔下来。

      时过境迁,他也没起疑,苏清机便一点儿也不慌,落日熔金,飞鸟归林,远处闺秀公子各三两结伴而行,嬉嬉笑笑,她倒有些羡慕了。

      “臣若是女子……那陛下见也不会见到臣。”苏清机有些怅然,却并不单为这种可能。

      她本来就是女子,现在,却只能假借“若是”说出口,又何尝不算造化弄人?

      江焉闻得他前半句,心头一跳,后半句出来,他才面色如常挑挑眉,“你这话也太绝对。以你之才,便为女子,也当扬名天下,又怎么断论朕不会见到你?”

      自然是因为,如果不是决意让她活成兄长的模样,她爹娘根本不会管她死活,放任她自生自灭,活不活得到十五都另说,又谈何识文断字,扬名天下?

      这是事实,但苏清机没有说。她现在功成名就,似乎已达到无数读书人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可她却微笑着遐想:“陛下怎么知道臣为女子一定也会饱览诗书?也许臣更喜欢钻研医术呢?臣也喜欢山水风景,若有一知心人相伴,携手泛舟江湖之上也是一桩快事,不是吗?”

      他眉眼微弯,神色轻闲,江焉竟有一瞬间分不清他是在假设还是真的这样想。

      “知心人”?他就如说“今日天气不错”一样轻易自然地说了出来,一点也不排斥设想中的那个人是男子吗?

      江焉轻垂下眸,没有再对答,握着缰绳慢慢驱马,春风拂面,分外静好。好一会儿,他轻声道:“你说得对。朕若是女子,若能得一知心人伴在身侧,便也满足。”

      苏清机瞳孔震动,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他,她刚刚听到了什么?她耳朵坏了?

      江焉微顿,轻挽马鞭,饶有兴味瞥她一眼,“朕不做皇子做公主又有何不可?怎么这样看着朕?以为朕疯了?”

      换谁来都会这样以为吧!!长公主和皇帝,他不想做皇帝??

      江焉清皎俊朗的眉眼透着难以形容的放松,仿佛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某块沉石终于碎为齑粉,而他终于能说出来,“朕的确不想做皇帝。”

      夕色映在他眸光,分不清是深邃还是安静,“你知道朕是怎么坐上皇位的么?”

      苏清机心中几乎下意识答,废太子逼宫,先帝临终亲口选定……“父皇膝下没有公主,只有皇子七名,母后不喜父皇,朕其实也便不是父皇最喜欢的皇子。父皇最喜欢六哥,是独得圣心的容妃娘娘所出。六哥死在那一晚。”

      马停了下来,江焉平静道:“父皇在得知高阳王领兵进京后,撑着一口气杀了三哥与六哥。”

      苏清机心中一滞,听他道:“太子皇兄在逼宫前先派人去二哥封地,假传圣旨,赐二哥死。四哥五哥当晚死于流箭与对峙。”

      他转过头,看向苏清机,眸底情绪辨不分明,轻声道:“朕是唯一正统。”

      苏清机仿佛透过他染着夕色的眼眸一直回望到那一晚,火光,箭雨,造反的废太子,兄弟殒命,血浸龙椅。

      六岁的七皇子,踩着血泊与尸首走向皇位时,不知有没有害怕颤抖。

      “朕是唯一正统。梁偃入京后,倘若朕死,改朝换代,梁偃就是永世的反贼。倘若朕侥幸得活,一个稚子傀儡与一个战功赫赫的异姓王,百官会保朕。三年五年,八年十年,倘朕还是死了,那就是江家气数已尽,怨不得旁人。”

      江焉慢慢驱马,残阳如血,薄暮春寒,他第一次同人说出口:“所以朕不能死。朕身上负着三哥六哥的命,皇位上同样染着他们的血,若是母后让朕死,朕毫无怨言,可是梁偃算什么东西。”

      不是没试图过拆散,可是没有用,他们之间亘着数年旧怨,本就是怨侣旧爱,再多争吵翻脸,不过徒增她眼泪,最终又和好如初。

      江焉试尽了法子,遇到苏清机时,已是束手无策,唯有那一条绝路。

      苏清机心不在焉跟上,不知为什么,听他说了这些,她竟又回过头想起了他的话。

      如果没有那场宫变,七皇子约莫已经封王,赴封地时可以将自己母妃带走,高阳王追来,说不定他还会为保母妃选择遮掩,就像放卫贵妃与贤妃双宿双栖一样让他们在一起,母妃重得所爱,他也安心做个富贵闲人。

      的确,没有什么贪恋皇位的必要。

      “苏清机?”

      苏清机猛然回神,对上他探究的目光,讪讪道:“陛下若是公主,臣是男子也没机会见到,臣春闱后,约莫就外放小城走马上任了……”

      江焉没想到他还在想“假若”,他神色极细微一凝,半开玩笑一样扬眉戏谑道:“你怎么知道朕不会如永安一样日日在街上欣赏俊俏男子,也许哪一日你便自朕眼前走过,也未可知。”

      苏清机大受震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是假设所以他才这样无所顾忌吗?这太不像她冷静沉着的陛下了啊!

      江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敛了敛容色,转而问起他方才的话,“别人考功名都为仕宦前途,你怎么反想着外放?”

      江焉也的确好奇已久。苏清机的秉性不必多言,是什么能让他殿试藏锋故作平庸,只为外放?

      苏清机张了张唇。可她心结早消,亡兄一事,现在若说起来,怎么都觉得不过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她斟酌了下,答道:“臣本没有大志向,偏爱轻惬逍遥寻常,只是遇到陛下,臣愿抛所爱。”

      江焉心头一撞。

      心口被肩骨硌烙的感觉突兀复现,令他不得不攥紧缰绳,才不至抬手去抚消。

      直到掌心勒至发红,他听苏清机念起一件事来,“陛下何时教臣打马球?臣看了这几日,觉得甚有意思!”

      他瞥他一眼,道:“等左相大人彻底病愈再说罢。”

      “……臣其实已经大好了!真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假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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